第九、十章
作品名称:摇曳的油菜花 作者:一蓑烟雨独为客 发布时间:2015-03-21 13:53:20 字数:14884
第九章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转眼间,他们来农学院进修一个月了。星期六下午志刚和阿丽回农田班看看大家,看看庄稼。
同学们看见他们回来了,都热情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农学院的生活和学习情况,介绍班里各种庄稼的长势。他们被大家簇拥着,从玉米田开始,一块田、一块田地看起来。六月末的玉米地,一片葱茏,一棵棵亭亭玉立的玉米,像一个个站得笔直的执勤战士,一身绿军装,手持红缨枪;高粱已经抽出穗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们,穗上的绿色颗粒像翡翠珠珠,闪着碧绿的光泽;水稻齐唰唰地站在晶亮的水里,像小姑娘穿着绿罗裙在镜子前面整理装束;大豆开始有紫色的小花从碧叶下面闪出笑意来,躲躲闪闪,和大家藏起猫猫,像姑娘们多情而又害羞的目光;小麦田里不知道是谁不小心将阳光弄撒了,在玉米地和高粱地之间的绿荫里,铺了一条金光灿烂的黄地毯。阿丽从心里佩服起这些当初自己还有点瞧不起的农村孩子——他们还都是中学生,竟然凭着从父母和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的生产技术和本领,就把这些庄家侍弄得这样好,这要是讲给无锡的同学们保准他们会目瞪口呆。油菜田里,花开正艳,一片灿黄,阿丽见了喜欢得不行,在她看来一点也不比江南的油菜长得差。小娟她们正在采集花粉,进行油菜人工授粉的试验。见到他们,小娟扭头瞧瞧阿丽,又扭过头看看志刚,笑嘻嘻地唱起“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阿丽听了,立刻就明白了小娟的用意,她怕小娟继续唱下去,把那一句“夫妻双双把家还”也唱出来,于是赶紧走过去,一边说“嗬,采花粉的小蜜蜂还会唱歌了”,一边伸手去胳肢她,小娟立刻“咯咯咯”地笑起来,腰也直不起来了,蹲在地上,身体不停地扭动着,连白嫩的腰背和肚皮都露出来,直笑得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通红,不住地哀求:“好——姐——姐,我——服——了,不——敢——唱——了……”
阿丽装作愠怒:“死丫头,就不饶你,看你还敢不敢拿我开涮?”
“不——敢——了……咯咯咯。”
张青在旁边笑嘻嘻地说:“呵,小娟呀,你的能耐都哪去了?胳肢胳肢你就服软了,唱歌怎地了,惹谁招谁了?”
志刚能听出这话里面的酸劲,阿丽看了看志刚,希望他出来制止张青。可是,志刚又怎么说呢,说啥呀,嘴长在张青身上,她也没明说什么,何况心长在张青肚子里,你能堵得住,制止得了吗?
小娟倒是不买她的账:“我愿意唱就唱,不愿意唱就不唱,怎么地?”
“我看你是怕阿丽,不敢唱了吧?”
“有钱难买乐意,谁也管不着。”小娟说完还用白眼翻了张青两眼呢。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照相的!”
大家一齐往田里看,是公社文化站的老王,正在拍油菜花呢。女孩子们立刻来了精神,叽叽喳喳地说,“咱们叫老王给照张相呗,过些日子这油菜花就没了。”
“对呀。”张青说:“志刚,你快去跟老王说说。”
“嗯”志刚一边答应着,一边就往老王那边快步走去。
很巧老王身上带了好几个胶卷,很痛快地答应了。
大家呼朋引伴,一下子都涌进了油菜田。先是照合影,全体的,小组的,三五个人的,两三个人的,互相还换来换去,照了好一阵子。
志刚照了一张集体照,就把机会让给了阿丽她们女同学,自己走进油菜田里去了,一来呢,他第一次看见油菜花是什么样子,挺新鲜,挺惊喜的;二来呢,他要借机看看有没有病虫害。油菜几乎和人一样高,志刚只一闪就消失在油菜花里了。
阿丽也是,照了几张合影就让给大家照了。女孩子天生爱美,小娟、二萍、桂春、张青她们就是照不够。
老王不厌其烦地给她们反反复复地拍照着。忽然,他挺起腰,喊道:“剩最后一张胶片了,谁还没单照,快来呀!”
小娟连忙说:“就剩阿丽姐了。”然后转过头大声叫阿丽快过去。
阿丽也想单照一张,于是一边往老王这边紧走,一边整理衣衫、头发。
到了相机前面,按照老王的要求,找好距离,摆好姿势,抬起头,翘起嘴角,将一条发辫拿到胸前,一只手捏着发辫上的蝴蝶结。正在这时,志刚从油菜花深处钻出来,恰好走进了镜头,老王喊:“抬起头,看镜头,好!”志刚以为是喊他呢,赶忙抬头,向前看。
“咔嚓”一声,老王按下了快门儿,就这样阿丽和志刚照了一张合影。
别的同学因为照了半天了,见是最后一张,知道没自己什么事了,也没怎么在意,转身办自己的事情去了。可是眼尖的小娟却是看个正着。心里冒酸水的张青也看到了。
志刚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呆在那儿,不知怎么办了。阿丽只是怔了一下,然后竟然低下头,红着脸,抿着嘴笑了。
照片是由志刚和阿丽从老王那里要来冲好的胶卷,拿到熊岳照相馆洗印的。
拿到照片,一看,阿丽很失望,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彩照技术,照片都是黑白照,所以,那些美丽的油菜花根本看不出来如何漂亮,黑乎乎的一片。倒是她和志刚的那张合照让她觉得开心。照片上,站在花丛中的她,亭亭玉立,抿着小嘴,目光里都洋溢着幸福和快乐,深色的裤子,白色短袖小翻领的的确良汗衫,已经无法掩盖住青春的活力和女性的曲线。而志刚,一只脚还没有迈上来,整个身体朝她怀里倾斜过来,好像一只伸长了脖子的长颈鹿,要到她的怀里吃草呢。她看了半天,也自己偷偷地笑了半天。她好感谢老王呀,否则怎么会留下这么珍贵的合影呢?别说是油菜花了,即使天上的铃兰开了花,她要想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拉上志刚拍合影,也是异想天开呀。
她看完了所有的照片,留下她俩的合影,把剩下的交给志刚,让他托同村的张青带给大家。这个星期六,她要志刚陪着她去镇里看看。
星期六吃过午饭,他们帮着远道的同学拎上包裹,把他们送上班车。然后,两个人朝镇里走去。
这熊岳镇,本名熊岳城,历史悠久,号称东北第一大镇。因镇北望儿山脚下有一小山丘状如蹲熊而得名,当地人认为“丘”和“坟”同义,为避讳,于是改“丘”为“岳”,据说从汉代起朝廷就在这里设平郭县治、盐关和铁关。唐时被高丽所占,开始垒城,“以石磊城,周二十余里。”薛礼征东时曾与高丽温沙门在这“熊山”、“石城”激战过。元代始称熊岳,明朝洪武年间重修城墙改为砖砌。城毁于何时,史无记载。到如今只留下一小段东倒西歪的青砖城墙和一个千疮百孔却还没有塌圮的城门洞。据说在那座蓬头垢面的城门洞子前,当年还曾经闹过义和团呢,现在看上去,仿佛一个老态龙钟的英雄,谁也无法将它风烛残年的模样和当年的英勇壮举、飒爽英姿联系起来。
建国后,在此设镇,副县级建制,是盖县南部沙岗、安平、芦屯、双台子、红旗、鲅鱼圈、陈屯、杨运、九垄地、九寨、归州等十多个乡,还有熊岳、二台子两个国营农场,以及华铜矿、硅石矿两个矿区名副其实的“首都”。小镇建有火车站、汽车站、邮局、电影院、饭馆、理发店、澡堂子、照相馆、裁逢铺、百货商店、水果公司、木材公司、燃料公司、食品公司,两所医院,一所高中,一所大学(农学院),一所中专(农机校),再加上政府和司法机关,比起周围的乡村,那可是繁荣兴旺多了。若再逢二五八集市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那才叫热闹呢。
这四面八方的乡亲办许多事情都离不开它。出门坐车要来,生病住院要来,赶集买东西要来,打官司告状要来,结婚登记要来,洗澡、理发、上学、下饭馆、看电影、邮信拍电报、裁剪衣裳要来,拿着各种购物票券要到这里才能买到布匹、棉花、豆油、月饼、鱼肉蛋,甚至冬季取暖的煤,盖房子、打棺材的木材,都得到这小镇上来才能买到。
从火车站前小广场开始,两条不太宽的柏油马路像倒“人”字一样向西南和东南两个方向伸展开去。西边这条,通往小镇深处,是小镇的“中南海”和“长安街”,几乎所有的政府机关和公共部门都在这条街的两边逶迤排开。直到走过古城残留下来的那座饱经风霜的城门洞子,来到了西关,才算走到尽头。这条马路上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进城办事、串亲戚或赶集的人们,背着、挎着、扛着、挑着、抬着,匆匆忙忙地走过去。运粮食、水果、木材、煤炭和其他货物的马车,急急忙忙,来来往往,空中整天响着车老板大声的吆喝声、鞭子甩出的“啪啪”声,还有马脖子上挂着的成串的铜铃铛哗啦啦的响声,以及踏踏马蹄声,喧嚣嘈杂。总有看不尽的热闹,百货商店的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秋天水果公司院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样色彩斑斓的新鲜苹果、梨,食品厂大院里传来杀猪的嚎叫,挂满院墙的肉柈子,粮库里一座座小塔一样的粮仓,还有从饭店里弥散开来诱人的饭菜香味和喝酒人猜拳行令的吆喝声。唯一叫人不太习惯的是弥漫在空气里呛人的煤烟味儿。
“志刚,这里也太吵闹了,还晒得慌,咱们回去往那边走吧?”阿丽皱着眉头对志刚说。
“好吧,本以为你这大城市的人会喜欢这里,你不喜欢就算了,咱们去那边。”志刚因为生长在乡下,所以对这种吵闹很不习惯,见阿丽想换个路线,正中下怀。
于是,两个人走上了另一条柏油路。这是一条两旁长满高大槭树的柏油路,它先是从火车站前往南延伸,经过印染厂矗立着抗美援朝英雄黄继光塑像的大门,穿过铁道,然后沿着辽宁省果树科研所和号称东北最大的植物标本园乳白色木栅栏向东南方向伸展。到了温泉村跨过响水河,才转向东面,直奔陈屯乡、杨运乡那连绵不断的丘陵去了。
他俩都喜欢这条僻静恬然的林荫路,从周围满是日式小洋房和高大银杏树的火车站小广场开始,走过日本人修建的火车站水泥给水塔和石头炮楼,横穿铁路,便是辽宁省果树科研所一望无际的果园,里面长满了苹果树、杏树、桃树、李子树和葡萄藤蔓,再往前是1915年始建,占地近60000平方米,拥有来自亚欧美62科152属共500余株珍稀树木的“亚洲袖珍标本园”,高大的银杏、水杉、日本厚朴、欧洲白桦、北美火炬和松、柏、楸、樟、槭、栎等树种杂生混交,繁茂蓊郁,绿荫蔽日,碧荫送爽,森森然,阒阒然,宁静无扰,空气清新,景色十分优美,就是和无锡那样的大城市的公园相比也绝不逊色。座落在绿荫间的省果树科研所、熊岳温泉疗养院,也都是安宁、静谧的。穿过林间的风,啁啾于枝头花丛里的鸟,响水河里流淌的河水,不仅没有增加一丝喧闹的感觉,反倒平添了那份寂然宁静。
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间洒下来,斑斑驳驳,像谁撒下一把银币,在枝叶间闪烁、跳跃着。空气中流溢着树木、花草的清芬气息,特别是松树油脂的味道很好闻。阿丽抚摸着在无锡常见的香樟树,像抚摸着老朋友的肩背,说这里的环境让她想起了江南,想起了无锡,想起了那个拥有奔腾不息的长江、浩渺无际的太湖和美丽的鼋头渚,拥有许多漂亮公园,满街上栽种着这种香樟树的家乡。
志刚见她这样动情,就请求她给自己讲讲无锡。志刚从小到大,别说江南,就是距离这儿不到二百公里的沈阳和大连都没去过。要不是前年表叔家孩子让狗咬伤了腿,需要到盖县医院治疗,要他去帮忙护理,他恐怕连去县城的机会都不会有。好在阅读时曾经跟随那些名著的作者,在文字间神游了许多名山大川、繁华都市,甚至外国呢。
阿丽愿意让志刚了解自己的一切,于是娓娓动听地向他介绍起老家无锡来。
“无锡呀,是江南名城,钱钟书、张闻天、阿炳都是我们无锡人。你还记得你经常吟诵的那一副著名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吗?那就是我们无锡东林书院的楹联啊。无锡北面靠着长江,南面挨着太湖,东面是苏州,西边是常州,隋炀帝开凿的京杭大运河也从无锡市穿过,所以无锡是一座江南水城,城里湖泊、河流、水塘、沟渠可多了,随处都能看到船。无锡整洁、漂亮、绿树成荫,而且四季常青,春天的杜鹃,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桂,冬天的梅,几乎随处可见。除了水多以外,无锡还有一多就是公园,我就去过几个,像什么蠡湖公园啊,锡惠公园啊,中山公园啊,雪浪山公园啊,还有一次爸爸妈妈带着我去了江阴的鹅鼻嘴公园。”
“啊,什么,鹅鼻嘴?这公园的名字好有意思呀。”志刚被这奇怪的公园名字逗乐了。
“是啊。”阿丽也笑了。她拽过志刚的手,在他的手掌上用纤指写出鹅鼻嘴三个字,“那是因为看上去整个公园就像一只天鹅将鼻子嘴巴伸到长江中喝水的样子,大家才叫它‘鹅鼻嘴’的。”
“哦,原来是这样呀。那公园好吗?”
“可美了,有许多明朝的大炮,是江防要地,有一座铁索桥据说是我国第一条铁索桥,还有一条鹅鼻洞老深了,是把一座山挖穿了形成的。亭台楼阁,铁桥、大炮掩映在花草树木丛里。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蠡湖公园,传说是当年范蠡在帮助越王勾践打败了吴王夫差后,携西施泛舟湖上演绎爱情的地方。”
“哦,好浪漫的故事呀。”志刚在书上读过这个故事。
“哦,那鼋头渚是啥?”
“鼋头渚嘛,是太湖边上一个半岛,风景优美,有人描写说它‘烟收远树山徐出,月落寒涛水正平’。郭沫若有诗句赞美它‘太湖佳绝处,毕竟在鼋头。’你知道那个‘鼋’是啥意思吗?”
志刚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哪知道呀,不瞒你说,要不是上地理课,我恐怕连那个字读啥都不知道。”
“这个‘鼋’,其实就是龟的意思,‘鼋头’,就是大龟的脑袋,‘渚’就是《三国演义》开篇时那歌谣里说的‘江渚上’的‘渚’。”
“这我知道。那你们无锡有什么好吃的呢?”
“有许多你们这里没有的好东西:三鲜馄饨,小笼包,腐乳肉,汤圆。”
“汤圆?不就是元宵吗?”
“不,有点像你们这里正月十五的元宵,但却比元宵大,像乒乓球似的,豆沙馅的多,馅是软的。”
“哦,还有什么?”
“还有烧卖,太湖银鱼、白鱼、白虾都是美味。还有我姥姥最会做的也是我最爱吃的酱排骨。”阿丽说的时候,不免流露出一丝怀念和向往。
志刚虽然没吃过这些无锡美食,但是看到阿丽讲得那样来劲,心想一定是些好吃的,听着听着,竟然翕动喉结,一连咽下去好几口口水。
“你馋了?”
“谁馋了?”
“看你,馋了还不肯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等将来我带你去我们无锡看看,你想吃啥咱就去吃。”说完,阿丽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太露骨了,就不好意思地打住了话题。
听了阿丽的介绍,志刚不免对阿丽的家乡产生了一种向往之情,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同时,也愈加被阿丽的学识所折服,从心底里生出赞佩和钦敬。他知道阿丽最近开始看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和《战争与和平》。那么深奥难啃的骨头,志刚现在还无法对那些充满哲学理论和逻辑思维的大部头产生像阿丽那样强烈的阅读欲,只能把时间和情感都给了肖洛霍夫和他的《静静的顿河》。
他们漫步在这世外桃源般的青翠里,阿丽像似自然自语,又像是对志刚说:“这里可真美呀,要是就这样一辈子呆在这里该多好啊!”
“一辈子?你不想回无锡老家了?“
阿丽用深情的目光瞥了一眼志刚:“如果有人愿意陪着我,我就宁愿不回无锡”说完,低下头,脸又红了,两只手使劲地搅着发辫。
志刚心头一震,听明白了阿丽的意思。不好意思地转过头:“你看,那落在树叶上的大蝴蝶多好看!”
阿丽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因为自己成功地将话题引到两个人的感情上来而沾沾自喜呢,不想现在被那只美丽的凤蝶打断了,有点不快,她瞟了一眼那只树叶上的大凤蝶,黄底黑花的翅膀微微翕动,的确美丽好看,让她好生嫉妒,她恨不得拾起一个石子把它打走。不过她不想让这只蝴蝶改变她们的话题,于是娇羞地说:“你怎么光看到树叶上的蝴蝶了呢?就看不到比它更漂亮、更好看的蝴蝶吗?”
“啊?”男孩子在这方面多半都比较呆笨。志刚也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时语塞,脸“忽”的一下红了,像罩上了一片大红绸子。
就在阿丽回头和志刚说话的时候,不料被脚下草丛里一截枯树桩重重地绊着了,“啊”的一声,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往前面栽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志刚一个箭步,像排球场上扑救即将落地的球一样反应敏捷地冲了上去,伸出一只手,一把拦腰抱住了阿丽,但是由于惯性太大,往前踉跄了好几步,也没站住,他赶紧像拧麻花那样让两个人的身体在落地前凭空旋转了大半圈。两个人抱着跌倒在枯枝落叶中,志刚和阿丽相向地倒在地上,有了志刚的扑救缓冲,加上林中满地厚厚的落叶,他们都安然无事。
志刚刚想爬起来,没想到正和阿丽虽然漂浮着一丝惊恐,却更多地闪动着深情的目光触碰个正着。阿丽娇喘吁吁,脸涨得通红,目光像两股电流,迸射着灿烂的火花,迎着向他射来。
阿丽本以为这一下非摔倒不可,脸朝下还不知道要弄成什么惨样呢,没想到竟然倒在志刚的臂弯和怀抱里。她多么感激他呀,又是多么需要这个温暖的怀抱和这双有力的臂膀啊,有了它们,这一辈子都会安然、幸福、快乐的。她不再腼腆,矜持,羞涩和委婉,也不再温情脉脉地看着志刚,而是毫不掩饰,直截了当地释放心中的爱恋和渴望,两只眼睛喷射出灼人的电流。
正是血脉贲张的青春期,加之通过和阿丽的交往、交流,特别是分到农田班一起劳动和这次来农学院进修学习,志刚早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浪漫优雅,美丽大方,娴静温婉、善良体贴的江南姑娘了,更何况她丰富的学识,高雅的谈吐,典雅的气质和跟他一样远大的抱负,都令他钟爱不已。此时,怀中抱着她柔软的身体,眼睛对着她电光雷火般的目光,脸和脸几乎贴在一块儿,他的心一下子就被电击了,感情的潮水“哗”的一下就涌出了闸门。他顾不得旁的什么,把自己热辣辣的嘴唇一下子按到了阿丽的嘴唇上,然后在阿丽的迎合和欣然接受下,雨点般地落在阿丽的嘴角、脸庞、额头和秀发上。
四周霎时间仿佛一点声息也没有。他们紧紧地相拥着,忘情地亲吻着。此时此刻,在这凉风习习、碧叶飘舞、蜂嘤蝶飞的园林之中,这两个青年像两根匍匐在地的青藤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心中的爱情之花,绽放出炫目的美丽,散发出迷人的芬芳。
这植物标本园,成了他们两个人的蠡湖,阿丽那颗心盛满了爱的幸福,她微闭双眸,热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能够被自己心爱的人温暖的怀抱簇拥着,这是怎样的快乐欢愉呀!她微合双目,静静地享受着志刚热烈而疯狂的亲吻。她愿意时光的脚步就此停止,愿意喧嚣的世界远离他们,愿意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爱情,多么美好的感受,多么诗意的情怀。没有哪颗心即使是钢铁铸成的,也会被爱情轻而易举地烧红和融化掉。她让青春绽放出芬芳馥郁的花朵,让年轻的心灵沉醉痴迷。即使马克思那样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家,孙中山那样亡命海外的革命领袖,保尔那样具有钢铁意志的革命战士都无法抵御丘比特神奇之箭,即使万里长征路上、林海雪原的战场、铁制镣铐铿锵作响的牢房,甚至泰坦尼克号即将沉没的生死关头,爱情之花照旧怡然绽放。难怪那么多文学家、艺术家,不惜笔墨,不吝技艺技法,倾尽所能,不遗余力地赞美和歌颂她呢。
第十章
接下来的日子,是幸福和快乐的,志刚和阿丽继续在农学院的学习。
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像其他恋人一样,一刻也舍不得分离。阿丽整天快活得像一只柳莺,唧唧喳喳,跳来跳去,嘴里还经常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贫血的毛病也好了,肠胃也不像刚来辽南时那么难受了,身体长高了,也丰满了,气色好多了,头发不再那么黄了吧唧,而是黑了许多,而且闪着亮光,脸庞也红润起来,越来越洋溢起青春的迷人气息。
禁不住阿丽的软磨硬泡,志刚带着她来游望儿山了。望儿山在农学院东北方向三里多地,像一只屹立的钉螺。山脚下还零零碎碎地趴伏着好几个小得像一块巨石般的无名山包,其中就有那个为熊岳城带来名头的小山包,状如蹲熊,面朝一个比它稍大的像龙头的山包,当地老百姓管它们叫“蹲熊拜龙王。”望儿山虽然高只有近百米,但却是四面悬崖峭壁,如刀削斧劈一般,光秃秃的山上,几乎没有泥土和草木,绛红色的熔岩,风吹雨打变成了铁青色,更显出险峻。来过的人,无不由衷地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正如古诗里所说:“造化钟神秀。”山的北坡稍缓,有前人开凿的数百级石蹬,可以容一人攀援而上,直达山顶。北面山脚下横亘一火车头状的小山包,小山包与主峰之间竟有水蚀洞,如月亮门,上面的岩石牵手相连,号称天桥。山体的东北部半山腰,有一块突兀的大石头,橄榄状,挨着山体矗立着,数人推之,铿然有声,好像晃动,但却自古至今,岿然不动。
就是这块毫不起眼的大石头,却有着一个凄婉动人的传说。古时候,山下住着母子俩,一天,儿子坐船去进京赶考,儿行千里母担忧嘛,于是老母亲就天天来到半山腰,面朝东海,伫望,为儿子祈祷。谁知道,儿子在大海上遇到风浪,樯倾楫摧,葬身鱼腹,而母亲却不知,一如既往,天天登山而望,久而久之,化作巨石。这块巨石,若近了看,只见表面坑坑洼洼,两头尖尖,没啥稀奇,可是走远了看,可就神了,一个老太太的头部剪影跃然而出,活灵活现。眉眼、鼻子、嘴巴,一应俱全,头顶后部突出一块儿恰似老妇人的发纂儿,十分传神,犹如雕塑。特别是乘火车从此驶过,凭窗望去,尤为逼真。由此,后人都对这个传说信以为真,为纪念这位可钦可敬的母亲,还在望儿山顶为她修建了一座五六米高的藏式青砖塔。每到端午节的时候,周围的人们都要来此登高望远,凭吊望儿老母。再后来,人们的旅游意识萌动了,当地人又把它和台湾的“望母岩”联系起来,说那个儿子并没有死于海难,漂洋过海流落台湾,无法回到老母亲身边,只能日日登山北望,久而久之,化作了“望母岩”山。这边的望儿山,那边的望母岩,寓意大陆和台湾的血肉联系,割不断的亲情。这个杜撰出来的故事,竟然还演化成当地一个节日:“望儿山母亲节”。
志刚家离望儿山只有十几里路,小时候就经常和伙伴们来爬山玩,光着脚丫也能爬上爬下,从容自如。可阿丽却不行,她虽然也登过山,但那都是坡缓且有路的山,像这种连扶手都没有的光秃秃的崖壁,仅凭着近七十度陡坡上的几十级歪歪斜斜窄仄的石蹬攀爬,她还是第一次呢。她不敢往四下里看,也不敢直起腰来,她只能低着头,弓着腰,四肢着地,手扒脚蹬,颤颤巍巍地爬上一个个石蹬。她害怕得很,但是她不想退却,不想半途而废,不想让志刚看到她的软弱,她要表现给他看,惹得志刚在旁边笑得肚子疼。看到阿丽是真的害怕,额头、鼻尖都沁着汗珠,脸也因为紧张而涨红了,志刚只好屏住笑声,尽量让身体靠近阿丽,增加她的安全感。
爬几步就坐下来歇一歇,休息的时候,阿丽指着山石褶皱处盛开的石竹花赞叹道:“你看,那花儿开得多鲜艳,多美丽呀。”
志刚见她喜爱,就过去采来了几朵,还挑了一朵粉色的给阿丽插进头发。阿丽问道:“好看吗?”
志刚反问道:“你说呢?”
阿丽笑了,没有回答。可那笑似乎又明确地回答了。
终于,他们爬上了山顶。阿丽浑身被汗水湿透了,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站在山顶,依傍着砖塔而立,举目眺望,近百里范围的河流大地尽收眼底,一览无余,那情景,那感受,让阿丽感到兴奋。东面是蜿蜒起伏的千山余脉,而千山又是长白山的余脉,峰峦如波涛汹涌,又如凌空飞舞的长龙;西边是阳光下闪着熠熠光芒的渤海,如一条耀眼的玉带;望儿山与渤海之间纵贯着哈大铁路和哈大公路,冒着白烟的火车再也没有了那种呼啸而来、风驰电掣般的骇人气势,像一条蚯蚓,慢慢腾腾地在绿毯似的大地上爬行着;往南看,是熊岳古镇蜂巢似的建筑群,铭刻着他们初吻甜蜜的植物标本园,像一小块绿茸茸的灯芯绒布头;望儿山的北面,有它的姊妹山馒头山,像一顶黑色的前进帽帽檐朝北扣在田野上。目力所及的方圆之内馒头山和望儿山之间,生长着一片片苹果园。这熊岳小平原是全省乃至全国著名的苹果产地。就是在那个省果树科研所,当年日本人把苹果树苗引进来,进行繁殖,后来俄国的米丘林科研成果也被引了进来,使当地人尝到了栽种苹果的甜头。主要品种是国光,还有红玉、鸡冠、元帅、倭锦、印度、香蕉、祝光、黄魁、海棠、五香果等品种。
在苹果林之间,散落着一个个村庄,一座座或者一排排泥土或石头房屋被苹果林和青纱帐掩盖遮蔽着,只有袅袅炊烟在村子上空如轻细的薄云一样地飘着。阿丽仔细地搜寻,终于找到了她家所在的前屯村和志刚家所在的丁村,但却无法辨别出哪一座房屋是自己的家。
望儿山的山顶只有大半个排球场大小,中间还被古塔占据着,显得更加狭小、窄仄。志刚站在悬崖边上,敞开怀,迎着呼呼的山风,一头乱发和衣襟都被风吹得像飘扬舞动的旗帜。阿丽不敢站到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边上,只好倚着古塔深情地看着志刚。她默默地向古塔祈愿,愿古塔给她和志刚的爱情做一个见证。她小心翼翼地绕着古塔走了一圈,像虔诚的藏族人转动经筒,她仔细观察了古塔和古塔上密密麻麻刻满游人名字的青砖。
下山时,志刚扶住阿丽,沿着石蹬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见阿丽两腿发软,整个身体发沉,志刚就蹲下来,让阿丽趴到他的背上,他要背着她下山。阿丽怎么肯让志刚为自己受这样的累呢,可志刚坚持要背她。争执了一会儿,阿丽只好让步,反正山上没人,就乖乖地趴在了志刚的背上。本来天热了,穿的衣服又少又薄,再加上爬山出汗,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现在两个人叠在一起,简直和肉贴肉没什么区别,一切凸凹之处都感觉得真真切切,阿丽尽量挺直自己的身体,让胸部和志刚的后背保持一点距离,但又怕这样一来重心后移加重志刚行进的难度,只好紧贴着志刚的脊背。志刚感受到了阿丽丰满的乳房贴在自己的背上,有一种别样的感觉麻酥酥地从骨缝里钻出来。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心思,避免出危险,山路过于陡峭,自己又背着阿丽,来不得半点大意。
多亏志刚打小就常来爬这陡峭的望儿山,因此,即使背着阿丽也没觉出怎么困难,一步步,虽然不再像上山时那样敏捷、轻快,但也很稳健,很轻松。不消半个钟头,便把阿丽背了下来。阿丽好感激呀,等走进山脚的苹果园里,看看四下无人,阿丽掏出手绢给志刚擦了擦额头和脸上的汗水,并主动而热情地给了志刚一个长长的香吻,以表达对他的谢意。
志刚得意地对阿丽说:“这是奖赏吗?我喜欢!”
阿丽还想让志刚带着她去登东边远处陈屯、杨运公社那些或蓝色或赭色的山峰呢。志刚觉得爬山对于阿丽来说太困难,也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变得局促紧张,莫不如去看大海。于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载着她,来到了仙人岛海滨。
仙人岛是一个临海半岛,也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小小渔村。岛子三面环水,蓝色的渤海簇拥着它。岛上长满了茂密的洋槐树,碧叶摇曳,绿荫婆娑,景色怡然。海边上,沙细滩平,是渔民赶海拾贝和游人戏水游泳的好地方。传说当年八仙过海就是从这里上的岸,因此才有了这仙人岛满是诗意的名字。
志刚挽起裤腿,牵着阿丽的手,在金色的沙滩上漫步,任细碎的海浪亲吻着他们的脚趾,凉瓦瓦的,好不惬意。眼前的大海,一望无际,一排排滚滚雪浪翻卷而来,打上沙滩又倏然退去。远处的海面上有几只渔船游弋在波涛里,一群海鸥尖厉地叫着在岸上的树林和海浪间飞舞盘旋。这情景让他们想起杨沫《青春之歌》中的描写。比起望儿山来,阿丽更喜欢这海滨的景色,她今天穿了一条浅米色连衣长裙,裙子上没有花儿,只在胸前用红线绣着两只飞舞的蝴蝶,袖口处缀着白色蝴蝶结,和发辫上系着的粉色蝴蝶结遥相呼应,显得淡雅清新却又俊俏活泼。
“要是带游泳衣就好了。”阿丽不无遗憾地说。
志刚不知道什么是游泳衣,他们当地人经常来海边洗澡游泳,男人只穿短裤,女人多穿一件背心,年轻女孩在背心里面裹着胸衣,没看见谁穿什么游泳衣。
阿丽就给他讲游泳衣多漂亮,女孩子们穿上游泳衣到游泳池里游泳就像碧水池中绽放的花朵,“要是有游泳衣,我还真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泳技和劈波斩浪的风采呢。”
志刚不以为然地说:“你们城里人讲究真是多,洗个海澡还要穿衣裳。”
阿丽针锋相对地说:“你也不说说你们乡下人太随便了。”
志刚见阿丽轻视乡下人,心里不快,就反唇相讥:“还什么我们乡下人呢,难道你现在不是乡下人吗?说不定你这城里的娇小姐将来还要成为我们乡下人的媳妇呢!”一副得意的神色挂在了脸上。
阿丽故作生气地说:“美得你,谁稀罕做你们乡下人的媳妇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是痴心妄想。”
说完,料定志刚一定会和她动手的,就赶忙跑开了。
志刚说:“好啊,你这城里的娇小姐,敢气我哈?”立马追了上去。
湿乎乎的沙滩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足印。没多远,志刚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抓住了娇喘吁吁的阿丽。阿丽翘起嘴角,满脸迷人的笑容,一幅娇媚可爱的表情。本来志刚想好好收拾收拾她,但是看见她娇俏妩媚的小模样,哪里还忍心下手,只好热情地拥着她,两眼含情地问道:“到底愿不愿意给我们乡下人做媳妇?”
阿丽故意说:“不愿意,就不愿意。”
引得志刚伸长了嘴巴来亲她,阿丽左躲右闪,哪里逃得掉呀,只好服软,连说:“我愿意,我愿意。”
身旁是大海和雪浪,脚下是金色沙滩,两个年轻的身影,像一幅美丽的剪影画,那般动人。
起风了,天上不知道从哪来的浓云,像渔船上的风帆一样呼啦啦拽上来,盖住了阳光和蓝天。大海似乎也不高兴了,浪头明显比刚才高出许多,浑浊不堪的排浪,裹挟着泥沙,朝岸上打来,发出“哗哗”的声响。
阿丽问:“能下雨吗?”
志刚看了看天,肯定地说:“不能。”
“你怎么知道不能呢?”
志刚说:“老话讲得好,‘早看东南,晚看西北’今早晨起来,我看了东南,一丝阴翳也没有,干干净净的。再说,你看头顶上这云彩,好像很厚,其实薄厚不均,又离地面太高了,不像积雨云。”
阿丽真是服了,不知道志刚的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知识。
“要是下雨多好啊!”
“什么,下雨还好?那我们俩可就成落汤鸡了。”
“要是下雨,我们就能真切地体会‘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的意境了呀,我还从来没有那份体验呢。”
“原来你也喜欢毛主席的诗词啊,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唐诗宋词元曲那些古董呢。”
“好东西谁不喜欢,毛主席许多诗词都大气磅礴,文采斑斓,雄心壮志,气吞山河,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写得多好啊。”
“是啊,神来之笔,亘古未有,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像《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七律·长征》、《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都可以称得上是千古名篇呀。”志刚的目光中透露出由衷的崇拜。
“还有《忆秦娥·娄山关》,《念奴娇·昆仑》,《蝶恋花·答李淑一》我也喜欢。”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唯有英雄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两个人竟然在海滩上一起比赛似的高声背诵起来。
“我姑父曾经在中央警卫部队当兵,回来时手抄了几首毛主席没有公开发表的诗词,我特别喜欢其中那首《观潮》,背诵给你听好吗?”
阿丽点点头,志刚便走到一块岩石上,像舞台上的朗诵演员,满含激情地背诵起来:“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阿丽热情地鼓起掌,一是由衷钦佩毛主席的诗作好,二是为志刚声情并茂的朗诵喝彩。
志刚有点不好意思。随即问:“最后那个‘回’字,是读‘hui’好,还是读‘huai’好?”阿丽说“现在读,当然还是应该读‘hui’。就像贺知章的《回乡偶书》里‘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回’字一样。但我倒是愿意读它‘huai’,这样上口。”
提到诗词,阿丽仰起脸,问志刚:“有一首古诗《上邪》你知道吗?”
志刚很难为情地摇摇头。阿丽于是轻声地吟诵起来“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吟诵罢,她还给志刚讲解一番:“上,就是上天;邪,读ye,是语气助词,上邪,就是‘天啊’。相知就是相爱。这是一首对爱的庄严承诺的诗篇,意思是我爱你,我的爱永不会衰竭。要想叫她衰竭,除非高山夷为平地,江水枯竭,冬天雷声震天响,夏日里大雪纷飞,天和地合而为一。”
志刚听了,很受感动,被古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深深地打动了。他把阿丽搂进怀里,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放心吧,阿丽!我也会的。”
阿丽的眼睛有些湿润,点点头说:“嗯,我相信,我向你保证,我也会的。”
仙人岛西边背风的海滩,风轻滩平水浅,没有礁石,一群孩子在沙滩上拾贝壳。太阳又从云彩里钻出来,照亮了整个海滩。志刚和阿丽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捡到了不少好看的贝壳,有马蹄螺、钉螺、香螺,有毛蚶、蛤喇、鸟贝、牡蛎,有的表面光滑像陶瓷一样好看,粉的,红的,花的,黑的;有的表面上长满了疤瘌,像礁石一样丑陋;有大的,像拳头一样,有小的,如杏仁;有长条状如钉子,有扁圆的像纽扣。五颜六色,奇形怪状。阿丽反复比较,选出一些漂亮的,用手帕包好。
回到岸上,才闻到浑身上下那股浓重的海腥味。志刚说:“带你去见识一下我们乡下人随随便便洗澡的地方好吗?”
阿丽见志刚小心眼,还记着刚才她的玩笑,于是说:“好啊,我这个未来的乡下媳妇就入乡随俗,去见识见识,顺便也适应一下。”
志刚会心地笑了。于是,带着她去了响水河畔温泉村。村子有一条响水河,有温泉溢出,人们就在河边上洗澡,用高粱或玉米秸秆在中间夹起来一道篱笆,互不相扰,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在洗浴区和河堤之间也夹一道秫秸篱笆。洗澡时,可以跟别人借来铁锹,或者直接用手在河滩的沙子上挖一个能够容得下自己身体的小坑,不用太深,太深水温就会过高,烫得慌,人下不去的。坑挖好了,就直接躺进去,还可以把沙子扒拉回来盖住自己,一会功夫,就会大汗淋漓,皮肤烫得通红,轻轻一搓,身上的皴就搓下来了。泡一泡,洗一洗,神清气爽,浑身像卸了铠甲一样轻松。一些老头,甚至带着铺盖卷来洗澡,他们叫洗野汤。他们先扒拉一个小坑,把带来的鸡蛋埋进去,讲究的还会用温泉水沏上一杯茶,然后脱衣泡上。饿了,上来吃鸡蛋,渴了,上来喝茶水,一般要洗上一两天,也有得了皮肤病的要洗上一个星期。晚上就在河边的树下露营,打开铺盖卷就睡。
日本人对温泉情有独钟,也很会享受温泉,占领熊岳后,立刻看好了响水河畔的温泉,于是在这里建起了疗养院,引进温泉水,供那些占领军的官兵和日本官员、商人及其家属在此休闲度假。
阿丽随着志刚来到河边上,志刚去了男人们的洗浴区。阿丽站在水边上,看老老少少的妇女,光天化日之下,就脱得精光,然后扒拉一个水坑便半躺半坐地洗起来,河水氤氲着乳白色的热气,弥漫着浓郁的硫磺味道。女人们的脸上红扑扑的,淌着汗水,白皙的身体在阳光下闪着白花花的光芒,晃眼睛。她毕竟一个姑娘家,又是从无锡那样的大城市来的,哪见过这样的架势。她站在边上担心那秫秸隔墙会不会倒下,她也不好意思当众脱衣,但穿着衣服站在岸上又太格格不入。河水的热气迎面扑来,加上内心里的局促紧张,只一会儿,她竟然也汗涔涔的了。她不知如何是好,进吧,太羞人了;不进吧,志刚已经去洗了,不知道要多久,自己不能就这么站在野地沙滩上傻等啊。
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阵耳熟的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从身后传来,她扭头一看,哎呀,真巧,竟然是小娟、二萍、桂春她们几个。
小娟直接了当地问她怎么想起来来洗野汤了呢,跟谁来的?她嗫嚅不出来,脸也羞红了,呼吸急促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小娟明白了:“是跟志刚来的吧,志刚呢?”二萍和桂春也跟着起哄。
阿丽想撒谎也来不及了,只好用手往秫秸篱笆那边指了指。小娟笑了:“你俩也是,还分开干吗?就直接去上游或者下游远一点的地方一起洗不就得了,省得你犹犹豫豫的。”
小娟的话刚一说完,二萍、桂春便哄然大笑,阿丽简直要钻进沙子把自己埋起来了,她恨恨地骂道:“好你个小娟,死丫头,看我不胳肢死你。”说完就奔小娟而来。
小娟连忙求饶:“行了,阿丽姐,我服了还不行吗?来都来了,就赶紧洗吧,省得一会儿志刚洗完了再急不可耐地跑过来,那可怎么办呀,你不害怕,我们还害怕呢,谁受得了,是吧?”
二萍和桂春也跟着帮腔。
阿丽说:“你还说哈。”
小娟转身躲闪开来,说:“不闹了,洗澡吧。”
小娟、二萍、桂春,大大方方地脱去衣裤,阿丽见状,也不再忸怩,跟着脱了,下到水里,坐进了小娟她们帮她扒拉好的沙坑里。她四下里瞅瞅,发现近处没有男人,而那些洗澡的女人也没有谁特别注意她们的,更没有谁像她一样担心那秫秸倒下来,心稍微地平和了一些。坐在水里,温热的泉水刚刚及腰,一股股热气,从身体下面涌上来,那样舒坦。她两只手使劲地往上身撩着水,还像小娟那样仰卧在热水里,让后背也浸到温泉里。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洗浴方式,竟然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愉悦。十几米远的秫秸篱笆后边,隐隐约约听得到从男人洗浴区传来的男人们大声小气说话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插科打诨的声音。河水从上游蜿蜒而下,流过人们洗浴的地方,冒着热气向下游汩汩流去。河对岸低矮的堤坝上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像一柄柄擎天大伞,碧绿的叶片,闪烁着阳光,像无数蝴蝶你拥我挤地上下翻飞。河堤后边是碧绿的农田,连绵的青纱帐。身后也有一排秫秸篱笆将洗浴区和身后的河堤隔开。秫秸篱笆后边清清楚楚地传来车马、行人的嘈杂和喧哗声。
大概十几年了,阿丽的身心从来没有这样自然放松地展现在阳光下,清风里。阳光温暖地晒着,和风温煦地吹着,她雪白细腻光华的皮肤上麻酥酥的,痒滋滋的,十分好受。一种挣脱束缚,被解放了的感觉油然而生,连呼吸都格外地顺畅。她想起刚才和志刚关于乡下人、城里人的争论,不仅哑然失笑。她暗暗地在心里说:“这些乡下人的‘随便’原来能够让他们享受到这样的舒爽、幸福呀。”她不禁有些羡慕和嫉妒起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