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舍不得的温柔

　　看张阳的车从面前飞驰而过，我就想起一次上课时老师说的话：以后看到是老师的车还是让一下路啊。学校里的教师都是有车有房有票子，新老校区之间手指长的一截路，那些授业者们却还都开着车去上课。下课时分，车在人群中像条毛毛虫一样蠕动，学生根本就不会让路。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路边围了一堆人，我走过去，路中间，是一滩血，一条小狗就倒在血泊里。张阳的车停在一边，车轮上沾了血渍，很明显，她是肇事者。张阳嫌恶地捂着鼻子，说：“我都跟你们说了，这条狗是我自己的，我原本是关家里的，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我有急事要走，你们哪位帮个忙把它埋了，我给一百块钱。”
　　众人议论纷纷，有不少人指责张阳不爱惜动物，也有怀疑她的话的真实性。我挤进人群，小狗的头已经被撞得变了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菲菲。张阳见了我，拉着我说：“你来得正好，陈文玥，你跟他们说，我说的是真的吧？这狗是我的吧？我真有急事，我给你钱，你帮我把它埋了。”说着把一张百元大钞塞我手里，上了车，卷尘土而去。
　　前段时间，我还在想，好久没看到菲菲了，被张阳带了去，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今再见了，竟是永别。可怜的小东西，瘦得不成样子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骚味，皮毛稀疏，几条腿上面都是被捆绑的痕迹。
　　徐良赶来，到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个盒子，将菲菲的尸体装好。我们到学校的后山公园，找了块空地，将菲菲埋了。我和徐良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出了不少汗，却一直不撒手。我本以为我的手已经够大了，手劲也够大，可是被他攥住，就像被钳子钳住了一般。我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任由他牵着。我们去啤酒街，点了个烤鱼，要了一打啤酒，也许是酒精的缘故，我的泪腺变得发达，话也异常的多起来。
　　“良子，你知道吗？我常常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去鼓励别人，内心里却是敏感而自卑的。这种表里不一的矛盾感，在不同的场合，就像两个小丑在拔河，看到底哪一方占上风。而你，使我在你的眼里，看起来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你的爱，给了我自信。”
　　“你现在才跟我说这些，我等得花儿都快谢了。”
　　“我不说出来，不代表我没有感受到啊。”碰杯之后，我一口气喝完了一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是我六岁的时候。那年腊月底，赶集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外婆和我一起，被一辆载着石墩的拖拉机，撞进了屯满水的田里。外婆被压在车底，而我从驾驶室浮了出来。后来，外婆被捞上来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浑身是泥巴，脸上鼻孔里嘴里都是。我喊她她也不答应，看我妈哭得那样伤心，我说外婆不要死，让我去死了好了。我妈听了，劈头盖脸打我，把我扔进了水里。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人死了，就不能说话，不能吃饭，然后要被装进棺材埋进土里。可能是因为年龄小，而且时隔多年，所以，我对死亡的感觉，慢慢地淡了。虽然村里每年都有人死亡，但那是别人家，所以，并不觉得悲伤。他们说我爸死了，我一直都不信，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在我心里，他一直活着的。可是，和我爸有关的东西，都被我妈扔了或者卖了。那个录了他话的录音机，毕业时也被人偷了。还有猪头，他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好好的，生龙活虎的，他们说他死了，我也不信，只要一毕业，大家不都得各奔东西吗？许久见不到一面，都是正常的啊。今天，菲菲就在我面前，死得这么凄惨，而张阳……之前还不知道怎么虐待它的……”
　　“所以，我们要倍加珍惜彼此，珍惜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菲菲，希望它走的时候，只是一瞬，那样就不会有太多痛苦吧。”
　　我也希望是那样。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特别难过？会不会哭？”
　　“不会，我会跟你一起去，没个作伴的，一路上多孤单呐。”我坐在徐良腿上，我们紧紧相拥，“世界这么大，我们能相遇相知相爱，那是多大的缘分？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幸福地在一起。”
　　“可是，人生那么长久，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比如，有让你出国深造的机会，你会放弃不去吗？或者，我不想要孩子，你会答应吗？又或者，我满脸褶子了，你不会被花花世界所诱惑？还有，我妈那样，你能忍受和她好好相处？……”
　　“老婆，你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如果真能出国深造，那当然好啊，干嘛要放弃？我带你一起去啊。至于孩子嘛……”他附在我耳边轻轻说，“我想我绝对有实力。”说完哈哈一笑，“你老了，我也就更老了，哪个小姑娘还能倒贴个老头子？我又不傻，还放弃贤妻，自己找麻烦啊。敬老尊老是一定的，你的妈妈，以后就是我的妈妈，不管她怎么样，始终是妈妈。”
　　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送我回去时，我让徐良穿上背心试了试，似乎有一点小了。他却眉开眼笑地说：“刚好，这些天是觉得有点冷了。老婆，我真是太感动了，谢谢。不过以后就不要织了，太费神。”他拥抱着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肩膀上。
　　晚上，小晴突然给我来电话，说她两次出去买东西，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似的。我把小晴骂了一顿，不在学校好好努力，整天在外面瞎晃。
　　马洛珊拉了我一起去上新开的选修课，没想到张阳竟然是任课老师。马洛珊直呼完了完了，我视而不见，一堂课都坐着发呆。从临窗的位置看出去，是一片很干净的天空，有几支树枝从中横出，有鸟儿飞驰而过，让我想起“枯藤老树昏鸦”。此刻，徐良就站在教室后门的门口，我回头看去，瞪他一眼，他给我个飞吻。马洛珊感叹：“没想到男人不要脸起来，更可怕。”
　　“上课的时候专心一点，不要去想和课业无关的事情。”张阳重重地拍了拍黑板刷，刷子上的粉笔灰就哗啦哗啦地掉了一大堆，大家都吓了一跳。下课后，马洛珊一个人走了，我被徐良堵住。饭后，有人找徐良，他不得不离开。
　　我从桥上走过，我的手中多了张减肥宣传单。我哑然失笑：“我还需要减肥吗？发传单也看看对象好不好？”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附近没有垃圾桶，便把手中的传单撕成指甲大小的片，走到郊外的时候，摊放在手中，风一吹，纸屑满天飞。
　　从医院取了报告出来，我直接回了住处，倒头就睡，做了个梦，梦见被人追杀，一群面部模糊的人扬着大刀越来越近，却怎么也跑不动，眼看着别人的刀就要砍下来，我一个激灵蹬了一下腿。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脚被放在床那边的提包带子给缠住了，外面还黑漆漆的。看看时间，才十二点多。我使劲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天色亮起来，模糊中听见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我坐起来，房间里已经没有姜秀的影子，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我拿出手机，翻到贝儿的号码，拨了过去，可是许久，也没人接听电话。一直到下午，她才回电话过来，说是爬山去了，手机落在寝室里没带。
　　“宝贝儿，你怎么了？鼻音怎么那么重？感冒了？还是……受欺负了？”
　　“不是。已经没事了，只是心里很难过。”
　　“又怎么了？吵架了？凡事想开一些，顺其自然。别人跟我说，有些东西就像是沙子一样，握得越紧，漏得越快。”
　　“其实也没事，就是想你了，不行啊？”我挂了电话，一个人呆坐着，如果存在因果轮回，我想我上辈子一定做过许多坏事。发觉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我漫无目的的走着，雪渍踩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那些被车轮轧过的冰渍混合着污水变得黑脏不堪，忽然一辆车疾驰而过，我来不及躲闪，溅起的污水沾了我一身，这一刻，我突然特别想见到徐良。我发信息过去，问他在哪里。他让我猜。我说你该不会变魔术到我身后吧。我发过信息去，真的回头看了一下，没想到他真的站在马路对面向我招手。我跑过去，拉住他的手掌，张口狠狠地咬。他闷不吭声地忍着，直到我牙齿发酸了，松开了，他才闷哼一声。看见深深的牙痕，我心里有一瞬的心疼。
　　“笨蛋，不知道反抗啊？疼不疼？”
　　“不疼，就当是被小狗挠了一下。”我破涕为笑，这个男人，我怎么舍得他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