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欧阳

　　C市是一个重工业城市，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张开了豁了牙的嘴无声地笑着，垂垂老矣。尚没被过度开发的城市透出一种历史厚重感，天空常年都是灰蒙蒙的，弥漫着一种病恹恹的白。苏凉到达的时候正好是傍暮时分，天空中飘着蒙蒙的细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种铁锈的味道，混合了机油和汽油的成分，八月的地面被细雨一淋就像刚刚揭开了锅盖的蒸锅般，裹挟着下水道泛起的臭味，直冲鼻腔，令人作呕。飘入耳朵尽是陌生的口音，举目四望有零星的垃圾横躺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又被路人不时的踩过，留下深深浅浅的污印，透出一种狼藉和凄凉。时不时有操着异乡口音的路人三三两两经过，便有操着另一拨口音的人围拢上去，热情地相问：“老板，住店不？”“老板，住店吧！有热水供应。”苏凉紧了紧身上的背包，她孤零零地站着，安静而新奇的审视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想到了二战过后的柏林，只是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会不会也有一堵柏林墙呢？她想到了炮火纷飞中柏林墙下的范柳原和白流苏。裸露的小腿上有点痒痒的，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挠，触手却似乎有点湿涩，低头看去，原来有一只贪吃的蚊子，或许是吸饱了血飞不起来了，也或许是被雨打湿了翅膀已经无力飞起，此刻，它已经变成了苏凉手上一小摊看不出形状的物体，腿上是一道淡淡的拖曳出的血迹，苏凉忽然就想到了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和白玫瑰，或许这只蚊子曾经也是一枝红玫瑰吗？时日久了就变成了这一摊的蚊子血？苏凉为自己冒出这滑稽而无厘头的想法笑了。
　　路边有公话摊，苏凉举步走了过去。那个时候通讯还没有现在这般发达，BP机业务刚刚兴起。苏凉站在公话旁等寝室老大复机，老大就在C市。旁边是一个书报摊，触目所及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苏凉的脸一下臊得通红，她不自在地垂下双眸，只盯着地面，却始终消不去那种如芒在背之感，似乎周围的视线都在盯视着她一般，她越发的低下头去。有人轻轻地拍了她一下，她条件反射般跳开了，抬头看过去，却是报摊后的中年大叔在关切地望着她：“小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苏凉囧囧地摆手摇头：“啊？没事，没事！”大叔从摊位后边递了个瘸了腿的马扎子过来：“姑娘，坐着等吧。”苏凉忙不迭的双手接过，她用蚊子般地声音说：“谢谢叔……大哥！”大叔却爽朗地笑起来：“哈哈，小姑娘，你叫我叔叔就好，我家姑娘都跟你一般大了。”苏凉的脸红得似乎要滴血般，她说：“谢谢叔叔！”大叔问：“小姑娘是来这边上学吗？”苏凉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叔却以为她是默认了。他点上一支烟，惬意地吸了一口，待到一口圈圈吐了出来，他又道：“女娃子，自己一个人在外边上学，一定要注意安全。你家里大人咋没陪你来？”苏凉想了想，她不想欺骗眼前这个善意的大叔，她说：“我……我来找我姐姐。”有人来买烟，大叔忙活起来，苏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苏凉连呼了三次，老大却始终没有复机，苏凉有些焦燥，她决定按着记忆中老大留下的信息找过去。可是，怎么找呢？她只知道老大单位的名字。大叔还在忙着，前边不远倒是有一个小交警，苏凉咬咬嘴唇，跟大叔道了再见，便向小交警走去，她不信任别人。
　　当苏凉下了公交车的时候，她严重掉向了。失去了方向感的她茫然地站在一条小马路上，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让她忍不住想要呕吐，后来她不止一次认真问过别人：“你知道失去方向感是一种什么感觉吗？”那是一种失重的感觉，天地茫茫，似乎一切都在旋转飘浮，自己感觉不到自己存在般，是不是在太空中便是如此呢？
　　路口处孤零零地设立着一个小小的报摊，枝繁叶茂的大树探出围栏，如同一把大伞般隔离出一片干干的空间，有两个老大爷在下棋，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站在冰箱前，时不时扭头跟他们搭话，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冰箱前选着棒冰。苏凉没有撑伞，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成绺地粘在前额上，很是有几分狼狈。她脚步虚浮走了过去，轻声问:“您好！请问西二路北巷该怎么走？”
　　挑选棒冰的女孩和那个有着花白头发的大爷都惊讶地望向她。那个大爷操着浓浓的Ｃ市口音，他的目光疑惑而冰冷，甚至掺杂着厌恶。苏凉不自禁的有些退缩，她再次开口：“师傅您好！我……我掉向了，请问……请问西二路北巷怎么走？”棒冰女孩温和的笑笑，刚要张口，那个大爷却拉了她一把，他恶狠狠地瞪了苏凉一眼，便倾过身去对棒冰女孩说:“这是个神经病！我最讨厌这些外地人了，土得掉渣还非跑我们城里来混，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姑娘，你不要搭理她！”棒冰女孩有些疑惑而怜悯地望着她笑了笑，又低头去选棒冰了。
　　有浓浓的失望和哀伤漫卷上来，苏凉对这个城市忽然产生出几分厌恶，她转头走开，选定了一个方向便走了下去，她要去寻找路标。有人从身后快步赶了上来，温柔而又迟疑地说:“哎！你……你走错方向了……你……现在就在西二路北巷啊！”苏凉回头，竟是棒冰女孩。她无奈而感激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我……真的掉向了，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棒冰女孩眼睛里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她柔和地笑着：“你现在就在西二路北巷，若继续往前走就走远了，你应该往回走，你要找多少号？”
　　在棒冰女孩的帮助下，苏凉很快找回了方向感，她真诚的向棒冰女孩道谢后两人便分开了。其实，苏凉要找的地方就在前边不远处，她被门卫给拦了下来。门卫把电话打去了办公室，却被告知老大竟然在一天前被临时借调去了H市，恐怕现在还在北去的列车上，苏凉傻眼了。
　　天色慢慢的暗了，路灯一盏又一盏的渐次点亮。下班的人群匆匆忙忙从苏凉身边经过，偶或投来一瞥，他们都有家吧？他们的家里都有温暖的灯光吗？有等待的人吗？雨早已经停了，只剩下空气里的潮湿，苏凉茫然而无措的沿了一个方向慢吞吞地走着，她的头脑里是一片迷迷茫茫的混沌和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似乎闻到了食物的气味，苏凉才感觉到肚子空空的，路边有人在叫卖馄饨，她要了一碗坐了下来。桌子都是用木板拼揍起来的，有三三两两的人围了桌子热腾腾地吃着喝着，一碗廉价的馄饨愣是被他们吃出了满汉全席的气氛。简易的桌角上贴着一张小标签，写着“招聘”二字，苏凉的眼睛无意识的扫过，心里蓦地一动，继而，她牢牢的盯着那张标签:招聘话务员，要求女，高中以上学历，会普通话，口齿伶俐，轮班制，可包食宿，联系电话：２７７ＸＸＸＸ。
　　苏凉把那张标签纸小心的揭了下来，她的心激动地跳跃着。三口两口喝下馄饨，付钱的时候卖馄饨大姐问她：“姑娘，是我包的馄饨不好喝吗？”苏凉微愣：“啊？不啊！味道很好的。”大姐指指她的碗：“那小姑娘怎么剩了那么多？”苏凉脸色微红：“大姐……我……我喜欢喝馄饨，可是我……我不喜欢吃馅儿。”大姐有些无语地摇头，苏凉吐吐舌头溜了。她找了家公话厅按上边的电话拨了过去。那时的苏凉被小小的“包食宿”三个字给惊喜着，她压根没有去想那个点还会不会有人接听电话，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安排吧，不然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电话接通了，有个女声温柔地说:“您好，这里是星语信息港，我是欧阳！有什么可以帮您吗？”苏凉有些紧张，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她试探着问到:“您好！请问你们还招人吗？我……我想应聘。”电话那端轻轻地笑了:“好的呀，你叫什么名字？”苏凉又问:“你们确定会包食宿吗？”欧阳答:“当然呀！”苏凉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叫苏凉，今年１８岁，刚中专毕业，不过……不过我不是学播音专业的……能行吗？”欧阳耐心地记录着:当然可以了，我们也不是播音专业毕业的啊，只要普通话够好就行……嗯……我已经把你的资料记录下来了，不过，我们台长已经下班了，你明天上午能过来面试吗？你的声音很适合哦!”苏凉忙道:“我可不可以现在过去？我……我刚来到C市，还没找到同学，现在……现在没地方去了，我想……我想……我可不可以现在面试，如果能通过，我……是不是就可以住你们宿舍了？”
　　电话那端有短暂的沉默，苏凉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欧阳有些为难地声音传来：“这样啊……那你现在在哪里呢？”苏凉：“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知道这里是西二路北巷附近。”欧阳：“啊？你在西二路北巷附近？这样吧，我先给台长打电话请示一下，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会我回给你。”苏凉：“这是公用电话，我问问摊主啊。”欧阳：“好的，我记下了，你不要走开啊，等我电话。”等待的时间看似漫长，实际上也只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欧阳就把电话打了回来：“苏凉是吗？台长说你可以先来住下，明天面试后再确定你可不可以工作……你现在过来吧，你还能找得到西二路北巷吗？”苏凉惊喜到:“嗯嗯，找得到找得到。”欧阳道:“那你到西二路北巷后一直往北走，我们在中段86号，我在小路口处灯柱下等你。我穿一条黑色连衣裙，长发，绑马尾辫。”苏凉猛点头：“嗯嗯！记住了！”她心里对这个城市的厌恶感消失了，一天的委屈似乎一下飞走了，仅仅为着这个温柔而细心地声音。直到这时，苏凉都没有想过最关键的问题：话务员？做什么呢？她只是简单的为好运气雀跃着。
　　苏凉脚步轻快而迫切地顺着号牌寻去，远远便看到灯柱下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桔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投射出一片迷迷蒙蒙地光晕，脸部看不真切，可是苏凉无来由地就是知道她在对着自己微笑，苏凉的脸上不自禁地也扯出了大大的笑容，她小跑着迎了过去。走近了，苏凉惊讶的叫起来:“呀！是你！”欧阳也有些惊讶:“啊！是你呀！”
　　欧阳竟然是那个棒冰女孩，两张年轻的面孔在八月的夜风里，在暖黄的灯晕下，对视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