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八三八”
作品名称:忆往昔峥嵘岁月愁 作者:白板 发布时间:2015-03-15 21:00:55 字数:7774
一、只有“三响”没有响
若干年之后,当我成家立业,在不惑之年迷茫混日子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盘桓于健身房,过着相对悠闲自在、但也很无聊的日子。在这里,我不但遇到了多年不见的二兰子,咱们在《花开四季》中提到过。我在这里还有一段奇遇,我终于见识到了我们在上篇《平顶山下红旗乱》中多次提到的“三响”。
那是在二兰子兰姐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的事情了。
神奇的健身房,什么巧事都能碰上。真的假的?信不信由你。
老史家兄弟和我家同住转山沟,其实跟我家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他们的名气大,没有人不知道,弄得象挺近的似的。
三响他弟四炮,咱们以前提到过,还算见过面,是我大哥那个年纪。到三响这儿,我就不认识了。所以才有了下面的故事。
健身房里出了一身的汗,通常要洗个澡,洗过澡通常还不走,因为我要在这里靠时间,等到再晚点儿,我可以直接去接我放学的女儿。
就这样,我认识了收拾澡堂子卫生的老史。
话题从教育儿女上唠起了。
我女儿,你们在《我家有女初长成》中领教过了,那整个就是一个娇生惯养。一方面,是我不想让我童年的苦难复制给我的孩子,另一方面,是我那媳妇,对女儿千恩万宠,使这娘儿俩拧成一股绳,反对我的干涉。她们俩就不闹别扭吗?怎么可能不闹?但那毕竟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解决,跟我就是一致对外了。时间长了,我也懒得管了,说实话,也管不了。二兰子不是说过那么句话吗:穷养儿子富养女。我得按老话来,不能整格路的。
老史对我们家溺爱女儿的做法不苟同。
他说,孩子的事,让他自己去闯,闯什么样算什么样,都去考大学,大街谁扫?售货员谁干?澡堂子谁看?
我一听就乐了,这些个破活,爱谁干谁干,反正我家女儿不能干。
我就问他女儿的情况,真巧,和我女儿同岁,不过,上的是职业高中。
学什么样算什么样吧,关键是将来在社会上能有个立足之地,养家糊口,家庭和睦,赡养父母,这就足够了,不能都是高精尖人才吧,总得有普通劳动者。他说。
那你就甘心让你女儿成为普通劳动者?为什么不争取成为高精尖人才呢?我反驳。
“命中一尺,难求一丈。”他心态平和地说。
我对他不求上进的小市民心态嗤之以鼻,心想,她女儿不恨他才怪了。
没想到他好象听见我的心思了,说:
“我女儿不恨我,她和我越来越好了,我们现在可以平等地相处了。”
他的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俩的境遇差不多啊,我在家里,就是一个三把手,没法和她们娘儿俩平等地相处。
“我那女儿不是我亲生的。”他说。
怪不得呢!我不禁又摇了摇头,他怎么能和我比?
“后爹当然不亲了。”我不客气地说。
“他亲爹和你们俩口子一样,可女儿并不和他亲。”
“那你怎么和你的媳妇整到一起去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弄点八卦听听。
“我媳妇原来就是我媳妇,三十年前就是,后来等不起我了,才嫁的人。我出来后,她同她的男人就离了,投奔我来了。那男的不行,没有男子汉气量”。
有故事了。我打起精神来:“老史,不拿我当外人就给我讲讲。”
“我才从大牢里出来两年,打了十七年的罪。”他说。
原来上在道上混的,不像啊!
“九三年判的死缓,后来减成无期,又减到二十年。表现好,又减了三年,共在里面待了十七年。”
我动容,十七年啊,怎么挺过来的呢?
“九三年我们原本要结婚的,我杀了人,不知道有没有命呢,她实在等不起了,我不怨她。人家都等我十年了。”
“怎么又来个十年?”我不解。
“知道八三八吗?”他说。
“太知道了,我家有个邻居八三八就给崩了。”我说。其实根本算不上邻居。
“八三八我被抓进去,判了十年。我弟弟给崩了。”
再多的不说了,我们俩象对暗号一样,就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进行了核对,不对不知道,一对吓一跳,天啊,我这才知道,我眼前的这个看澡堂子的老史,就是转山沟的名人,“老死太太”她三儿子,四炮他三哥,三响。
岁月如梭,风云际会,一切都象在做梦。
下面是三响说的话,原封不动,实录如下:
我们家哥四个,命都不好,活下来的就我一个。
我们家老爷子,文革的时候,就死于非命。本联、八三一,本溪的两派群众武斗组织,你知道不?打得你死我活,老爷子就搅里头了,那时就没了,还搭进去了俺们家老大。老二也是文革期间没的,不过不是武斗,打群架打死的,爷儿三个死的一点儿名都没有。
家里就剩下我、我老妈和我四弟,也没有管啊,就在社会上混,家不成家,老妈指望不上我们两儿子,早早地投奔了我舅,我们这个家就算散了。
我挺大的一个人,没有工作,不混社会干什么?说实话,那时候社会还是好混,也就没想那么多。我媳妇是我同学,我上学时在学校没待几天,十八中,你是不是也十八中毕业的?不怎么她就看上我了,人家是个本份姑娘,能看上我,是我祖坟上冒烟,我得对人家好。她中学毕了业,在个街道小厂上班,半死不拉活的,我接着混我的社会,挺滋润的,比上班强。本来打算结婚来着,八三八来了,把我搂进去,一判就是十年。十年还算轻的,你知道,我四弟给崩了。
我媳妇知道后就哭,哭了好几天,来看我的时候和我说,等我十年。我当时也哭了,多好的女人啊。
不到十年的时候,大概九年半吧,给放了出来,也没有工作,挺迷茫的。就有旧时的哥们今天接风,明天拜访的,整的我象个英雄似的,迷迷登登的,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总有人前呼后拥的,感觉飘忽忽的。整天打打杀杀的,替人平事,捞点实惠,总觉着没事儿,当时不都这样吗?我媳妇也跟我享了几天的福,太短了,就那么几天,半年不到吧,就出事了,一伙地赖子,整事,撅腚不服。
其实我算什么,不也是地赖子吗?总感觉自己这个地赖子和他们不同。不服就打呗。你说我刀尖都顶你心窝子上了,你服下软不就完了吗!不,偏喊:有种你就扎!你说能不扎吗?不扎,我这根棍儿就折了!今后没法混了。扎了一刀,还不老实,还在那喊:痛快,有种你再扎!你说这不是找死是干什么?真不想就把他捅死,就又扎了一刀,要不了命,可他继续说:今天你不把我捅死,明天我就要你的命!你说,换了你,捅死他不?
我当时神志就不清楚了,狠命又扎几刀,这回不喊了。
我也害怕了,跑吧!能跑到哪去呀,没几天就给抓住了。
抓住我的时候,那小子还没死,在医院里倒气儿。我媳妇就去医院给人家下跪,哭着不走,真惨啊!老天不长眼,那小子还是去了。我也死了心,杀人偿命,没啥说的。唯一的遗憾是对不起我媳妇,两次结婚都没结成。
我押了一年多,没判。我不知道我媳妇再去没去找我的仇家,到现在我都没问,我估计是去了,只知道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哭着说,我不能再等你了,我们俩的缘分今生到此完结了。我能说什么?我欠人家的太多了。
后来,我判了,死缓,保住了一条命。
又过了一年,改为无期。
我就想,我这一生,就是为蹲监狱而活的吗?以前的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天天打打杀杀的,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改造这些年,我就想这些事,原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行为,实在是荒唐透顶。心静下来了,就好好改造,又减了三年。前年放出来的,打了十七年的罪,加上之前的十年,我这一辈子,有半辈子是在里面度过的。
我出来了,什么都不会,就又有以前认识不认识的找上门来,让我给看场子,开矿的,开洗浴中心的,一个月能给两万多,还给配车、配马仔。我能干吗?不能啊!我给人家干,就得对得起人家,人家那边出了事,你摆不摆平?明摆着就是火坑吗?我不去,说啥也不去。
我媳妇听说我出来了,就来找我了,说对不起我。这不扯吗?明明是我对不起她。非要跟我。我说,你们两口子过得好好的,我不能不义,不能这么做。我媳妇说好啥呀,早就想离了,一直打打闹闹的。我说这事儿不能由我来说,你想明白了,我可什么都没有。她说,你原来有啥呀,不也什么都没有吗?我想想也是,我一辈子一直是光棍一根,要啥没啥。
媳妇就离了,那男的可能外面也有人了,挺痛快就离了,我媳妇带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就过上了。这回是正式登记,明媒正娶的,我得对得起她们母女。
五十多岁了,才有个家,才过上稳当生活,我这辈子苦啊。但我活得值,有一个始终爱我的女人,不离不弃。我就加倍偿还她们母女,一个人干两份工作,白天在这看澡堂子,一会儿我再去给小医院打更。我那女儿学习不好,考不上重点高中,她生父总嫌弃她,我不嫌弃,为啥非得上大学,现在上了大学你就能找到好工作了?关键是自强自立,干自己喜欢干的,别干违法的,违法的事,这辈子再也不能干了。
我女儿喜欢剪纸,我就鼓励她,给她买各种教材,送她去学习,孩子很高兴,比逼她上高中强多了。现在她和我可好了,把我当亲爹。我们一家三口虽然穷点,但和和美美,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很知足了。
你问我怎么变化这么大?怎么做到的?我就是看书,朋友给推荐的。我这人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中国字还能认个差不多。要说人没事就得多看书学习,学了和不学不一样。
我准备攒点钱,开个花店。以前的朋友,发了的有一批,都能给点面子,到我这儿买点花,不犯法吧?我的女儿,摆弄点花啊草的什么的,不也挺好的吗?你说我这想法行不?
大概就这些吧,没什么文化的老史,史三响,讲的要比我写的更有逻辑,也更绘声绘色。如果不是命运不济,说不定也是个人才。
我感动不已,多少年没这么感动过了,差一点儿就掉泪了。我和三响的人生经历相比,所有的所谓坎坷,简单不值一提。
一个人用一生中一大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弄懂了怎么活的问题,值还是不值?
“这想法不是行,而是太行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回答吗?
“还记得在转山沟生活的日子吗?”我问。
“我只记得在大牢里的日子,别的都不记得了。”他笑着说。
我的心无法平静。本溪市太小了,小到你一转身就可以见到你意想不到的故人。三十多年了,转山沟早已旧貌换新颜,以至于没有留下一点点儿岁月的痕迹。但心灵的伤痕却不能得到永恒的抚慰,随着岁月的流逝,感悟愈加显得弥足珍贵。
平凡但一定要充实,三响哥哥,你是想说这句话吗?
我的三响哥,一路走好,你的鲜花店开业,我一定第一个买一束鲜花,送给你,也送给她,一个一生无悔深爱着她心爱的人的好女人。
遵纪守法,平安是福,其它的神马都是浮云。三响如果会上网,一定对此话深有感悟。
二、一堂法制课
“八三八”说来就来了,没有任何的症兆。但当它真的来的时候,除了震撼,你还会从心里说,它不来,还真不行。
生活在现在的人们,不知道什么是“八三八”。一次我随便问了一个九零后大学生,他想了想:是不是李宗仁一九三八年抗日?
关于“八三八”,我劝各位上网查一查历史资料,它在中国的法制建设过程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那个时候,我们家已搬离转山沟一年有余了,我也从十八中转学到了离我家更近的、相对稳定的另一所中学。离开了斯守了多年的玩伴,到了一个新环境,就象是被斩了草,除了根,从此六根清静。
事实上小学的最后一、两年,我一直做的还不错,象个好孩子的样子,最后还混了个“两道杠”。但一上十八中,就又恶习萌发,不走好道了,被学校列为坏份子,差一点儿被学校开除。这可能是我接触的人和事更广了,也可能是传统的力量在起作用。
说到传统的力量,我相信一个故事:
说一个笼子里面关了一群猴子,有人做了这么一个试验,每当送进笼子一只新猴子,管理员就训练原来的猴子打新来者,打一次就给香蕉作为奖励。一点点儿循环,老猴子不断换走,新猴子不断送进,进来就先挨打,给的香蕉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所有的老猴子都换走了,新关进笼子的猴子一进去,还是挨揍,而且,施暴者并没有香蕉的奖励。这就是传统的力量。
我相信十八中就进入到了这样一个死结,新学生的到来,总是延续着过去胡闹的传统,而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胡闹,那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儿子顶替老子就业的政策没有了,再说我爸退休也不到年龄,我们家老大十八中毕了业,学习全让文革给耽误了,哪也考不上,在家无所事事,早晚会在社会上惹事生非。我们家就托了人,把他送到部队上参了军。
我们家老二胖小,从小就胆小怕事,但有一样比我强百倍,就是听话,学校家里都喜欢,中学毕业后上了技校,国家包分配,就业没有问题。
到我这儿,我妈就连挖苦带损地说:
“你不能耐吗?谁的话你也不听!你就自己作吧,能混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家里没那么大能力帮你找工作。”
我上了十八中,旧病复发,又和小混混们弄到一起去了。不多说了,全是些荒唐事儿,家里没少操心。为此,趁着搬家的当儿,把我从十八中转走了: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出不出息就看你自己的了。”我妈苦口婆心也无可奈何。
我还能怎么样?老老实实地读书吧!我给这个家添的麻烦还少吗?
于是,我第一次真正听了我妈的话,一心只读教科书——家里明摆着对我伤透了心,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前途奋斗。
我离开十八中后的日子,过的相对太平。过去的一切藕断丝连都被掐断,历史又给了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然而我周围的世界依然不太平,社会上闲散人员的各种惹是生非的局面,依然没有大的改变。
我们正在上着课,外面的街道突然就异常地热闹起来,路被封了,押解着大批违法犯罪分子的武装车队占据了全部的街路。随队而行的高音喇叭高声宣告:坚决打击各种流氓份子和刑事犯罪,维护社会治安的稳定!慷慨激昂,声动天地。
大游行开始了。
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这么做就是为了扩大影响,这一切都是按照安排,有目的的进行的。学校就停课了,学生们就都到路边去看罪犯游街。
车队还没到之前,就有警察——那时候还叫公安——的摩托车在路的两旁押住阵脚,随后,一溜大解放驶来,头车上是一车的武装警察——全市的公安已经不够用了,只好动用了武警——个个一只手里扶着枪,另一只手把住车帮子站立。驾驶室上面架起一挺机关枪,子弹链垂在车棚上,一个武警战士手扶机枪,做随时射击状。
接着就是高音喇叭广播车,车箱里面坐着持枪的公安,后面是一队队的押解犯人的车,每车上一个犯人,双手后剪倒绑,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木版,上面的白纸上写着“强奸犯某某”或“杀人犯某某”或“流氓犯某某”,每个犯人旁边都有两个公安,按着犯人的肩膀或头。一大溜的车队,不下几十台。
最后面仍然是公安的摩托车押阵。整个队伍行进缓慢,目的就是让每一个罪犯的罪行都能通过大喇叭被清楚地昭告天下。这个时候,道路两旁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不时高声议论着——游行起到了震慑的效果。
我就在这个阵列里,看到了四炮。
他脖子上挂个大牌子,沉重的牌子看上去让他很疲劳,他不断地改变身姿,以减轻压迫。然而却对两个公安泰山压顶式的按压很无奈。我看清他的牌子上面写的是“流氓犯”。我看到他,浑身一冷,想转过头去不看他,我怕被他认出来。好在四炮可能都游了好几天了,浑身上下早就没了锐气,顾不上有没有人注意他了。我就打消了不看他的念头,一直目送着他的车远离了我的视线。
我在这个阵列里,还看见了“寥所长”。
他全负武装,身着白色的警服,手上白手套,头上扣一个大盖帽,鼻梁子上还架了个墨镜,开了辆三轮挎斗摩托车,干净得一尘不染。
盛气凌人的他押头阵,“突突突”地把摩托车开得震天响,一边用车把看热闹的人往马路牙子上逼,一边吆喝:
“都靠边!都靠边!”好不威风!
第二天,我们全校集合,去市政府广场,参加全市人民群众公判大会,对严重刑事犯罪份子进行宣判。
公判大会很简单,就是挨个人把罪行念一遍,然后是掷地有声地定罪,大部分是“死刑,押付刑场,立即执行”,一部分是十年到二十年的徒刑,少部分是十年以下的刑期。没死的,均押付刑场,陪榜。
参加公判大会的人却很多,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分成不同的方队,满满地占了整整一广场。那是我一生中参加过的、人数最多的一次集会。
四炮就在那天被判了死刑,唯一和几天游街不同的是胸前的大牌子,他的名字上面被打了个大大的红叉,象是淋漓的鲜血。关于他的罪行,我没怎么听清或是没怎么听懂,反正和其它的人都差不多,我心里一直堵得荒,一个曾经活蹦乱跳的人,一个曾经如此和我接近的人,说没就没了,真是命运无常啊。
离得远,我看不清他们受到宣判时的表情。
那个阶段这种游街、宣判时有发生。有时候,还把一些劳动教养的人——这里面多是些年轻人居多——拉到我们学校进行,面对全体师生,在操场上进行公示和批判。就有更多的人看到更多的熟悉的面孔。
当我站在人群中受着教育的时候,不禁也在想,我如果一味胡闹下去,将来有一天,是不是也是这个下场?三叫驴子、二楞子早就进了少管所或工读学校,他们就是年纪尚小,够岁数是不是也难逃一劫?想到这里,我直冒冷汗,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反悔,为我能改邪归正庆幸。
枪毙犯人的时候,就有无数的人跟着看热闹,跟车队走,游遍了本溪市的大小主要街道后,直接开到位于火葬场附近的沙摩岭刑场,“立即执行”了。
我曾经的伙伴二华,就在这无数的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次让我给碰上了,二华执意要拉着我,一路要跟到沙摩岭去听一个响,被我拒绝了。
车队头里那挺子弹上膛的机枪架着,看着糁人。我不知它会不会响起来。一旦没控制好响了起来,子弹不长眼睛呀,李逵劫法场,大斧子一路砍下去,死的都是老百姓。四炮的同伙们会不会铤而走险呢?按理说这种情况不会发生,那都是群乌合之众啊!可为什么非要架个机枪呢?我想不明白。
其实,我内心里,对我曾经熟悉或不熟悉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瞬时阴阳两隔,而这一切,就在我的眼前发生,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举报就抓,抓了就判。小罪大定,大罪完蛋。不管是谁,风卷残云一锅端,社会治安形势为之彻底改变——这就是一九八三年八月开始的、全国范围内的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大规模搜捕,史称“八三八”大行动。
于是,那一年,学校增加了一堂法制教育课。
课本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讲课老师是个新来的。那个老师可能是个复员转退的军人,腰板笔直,精神抖擞,没有教鞭,就用一个废旧的电视天线替代,那种不锈钢管制成的,一节一节可伸缩的。
老师平时把天线缩成一节,揣在兜里。一上课就从兜里掏出来,一边说话,一边一节节地抻开。
讲什么呢?首先讲宪法,据说以前我们国家刚建国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东西,不正规,开国几十年了,有胜似无,没人把它当时回事。新形势下,再不修宪不行了,靠搞运动,名不正,言不顺,没法往下走了。
再有就是讲刑法和刑事诉讼法,讲劳动教养制度,讲社会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就跟随着当时的形势,八三八捕了那么多人,谁该入刑法,哪个该劳教,哪一种又是该治安拘留,形为不同,处罚就不同。
老师课背得很认真,尤其是那些鲜活的例子,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一说就懂。
我在下面暗暗对照我接触过的人的劣行,私下给他们归类,真是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为什么以前就不讲这个东西呢?早讲了,会不会就不天下大乱了?我这个人,正是在河边走的,不小心,就会湿了鞋。这样想着,后背上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上过这样一次课。我听得仔细异常,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仍能记得某一堂课的内容。
老师将天线拉长,指着黑板,黑板上面共有四句话,十六个字,板书得整整齐齐:
“来,同学们跟我一起念!”
老师中气十足,声音洪量:
“有法可依。
有法必依。
执法必严,
违法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