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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邻里之间(上)

作品名称:忆往昔峥嵘岁月愁      作者:白板      发布时间:2015-03-15 20:03:37      字数:18485

  2014年的最后一天,生活还是那么平淡无奇,我也就按部就班地准备下了班,去接正上自习的女儿,以及陪读的媳妇。
  现在准备考学的孩子,课外除了补课,就是花钱租教室上自习。这是本溪这座城市的特点,也是这帮孩子们的宿命。
  时间还早,从健身房出来,就躲到木材交通岗的红运饺子城,一来打发时间,二来对付一口饭。孩子上高中以来,媳妇陪公主读书,我上健身房,我的大部分的时光就是这么渡过的。
  店里冷清到比没有阿Q的咸亨酒店还寂寞。服务员比我这个惟一的顾客还多一人。两个小女孩,我女儿上下的年龄,问完了我要点的饺子后,就闷头看手机,年底了,是各大卫视娱乐版的天下——现在技术进步到手机都能看直播了。这家店我时常来,在本溪存在了大概不少于十年。一个专营饺子的小店,并非很有名气且非连锁,能存在这么长时间,真可算是一个奇迹了。
  无事可做,亦不能免俗,只能受传染似的低头摆弄手机。有什么好看的呢?白天都看一百遍了。我平时就浏览一下新闻,时髦的微博啊、朋友圈啊都与我无缘。百无聊赖中摸索着手机,就有了一个大发现,原来黑屏的时候,手机可以当作镜子用。细想也在情理之中,手机屏幕就是块玻璃嘛,镜子也是块玻璃,只不过底板一黑一白罢了。拿着我的小镜子,照着不惑之年的苍白面孔,就有了比发现镜子更惊人的发现!
  我发现了一根白胡子。
  黑底的镜面上赫然立着一根短齐的白胡渣,洒落在稀疏的黑胡须之间,有如鹤立鸡群。着实扎眼。我先是疑其为皮屑或飞来之物,挥之不去;又疑其为疱疹才露尖尖角,用力挤之,嘴唇用一抹红色来抗议。我再对着灯光,细细地观察,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是的,我有了白胡子,第一根白胡子。
  第一根白头发是什么时候有的,已经无从考证了,反正现在已是遍地开花了,好在不太严重,也不太在意,在这个各种关系纠结、各种毒素泛滥,打拼以至过劳死的年代,谁还没有几根白头发呢?但这一根白胡子的发现,却让我有了种顿挫感,对,是顿挫,顿时受挫,我真的老了吗?
  上学了,虽然顽皮,但总的来说还是按父母的要求,好好学习,听老师话。这样做了,考上大学了。
  毕业分配到工厂了,被纳入到体制内,更少了锐气。领导告诉我,要踏实工作,追求进步,这样做了,提干入党了。
  结婚了,远大的理想渐渐远去,岁月把我变成常人,媳妇对我说,要对敬老顾家,我挣她花。最主要的,别插手孩子的事。这样做了,家庭稳定到现在。
  别的,没了。
  我自己呢?我自己迷失了,找不到了。
  我的天啊,人生的抛物线就这样到顶了!
  我突然间感到失落,从来没有的失落。按理,我应该算幸福的一代,文革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又赶上计划经济的尾巴,上学不花钱又包分配。找对象时是天之骄子,待价而沽。参加工作后,只管听话,什么都不用管。全然没有后来所谓的四十、五十人员的苦命,和八零、九零后的悲催。但我显然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
  一个卖饺子的小店,我正坐在这里,搞了十年,还是这个样子,你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说好事,饭店的寿命,无论多大规模,在本溪地区,五年是多的,两三年太正常了。它能存在十年,总归有它的独门绝技。说坏事,十年不变,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不见经传。
  近年在吹延迟退休的风。如果延退的话,我的下坡路还有十五年,比起上坡路来不长,比起生命的路来不短。
  正是农历的初十,城市的天空中月明尚不满。我忽然想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来,诗仙李太白写的是以一当三的意境,我这里却是真实的各怀心腹事的三人。马年就要马马虎虎地过去了,羊年还要羊了二怔地走吗?
  岁月是一把杀猪刀。谁说的,不对,分明是一把杀人刀,人在时光流逝中慢慢地老去。一根白胡子告诉我,我已经走在老去的路上了。问题是转折点的出现,有如润物细无声般地让人毫无察觉。小品里说,不关心是怎么来的,只关心是怎么没的。我现在关心的是,我这四十多年都怎么走来的呢?
  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我的四十几年人生,刻下的都是时代的印记,几乎没有我自己的东西。
  我的眼前在放电影,从童年到少年,再到上中学、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混日子。忽然,定格在了我的少年岁月,我人生的开始,还没到上半场的时候,顶多就是个预演。
  那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个年代,和现在有着太多的不同。
  梅姨、兰姐、小竹、菊老师…
  万大爷,大华,夏老师、易大军…
  这些精彩的故事,不知道我女儿能不能接受?
  接到女儿后,我把发现手机能照镜子的秘密告诉她,她不屑:“手机本来就有照镜子的功能,你不会用?”
  “是吗?”我吃惊。
  “手机拿来我演示给你看。”女儿接过我缴费赠送得来的ZTE手机“前置摄像头呢?”
  “就一个啊,在后面,很好用的。”我一脸的无辜。
  “你笨啊!噢,原来没有。看我的。”说着拿起她的iphone5s,熟练地拣出照镜子功能,举在我面前。镜子里晃动的那张老脸还真是我的。和刚才不同,是白底而不是黑底,也清楚多了,不过看不到我耿耿于怀的那根白胡子。
  “嘁!你OUT了”女儿嘴一撇之后,自顾又低头划手机,同时也划下我她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代沟。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
  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城里居住久了的人,往往羡慕住在农村的人,认为农村居家过日子,邻里之间都互相有个照应,能活出人情味来,不像在城里,鸽子间隔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其实,中国大圣人老子心目中的理想家园,就是老死不相往来。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至治之极,就是大同世界的意思。不信你们查查,《史记》中就是这样记载的,不是我瞎说。
  你来我往,不分彼此,相互关照,嘘寒问暖,你家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我家的事没有你不掺和的,这样好吗?我是心存疑问的:你到高档别墅区去看一眼,一家挨着一户,和过去的小平房,就是面积大了点呗,邻里之间住着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是,有过去那种亲密的你来我往的热络劲了吗?没有。为什么?
  我给出我的答案:因为物质生活极大富足了,精神生活极大丰富了,社交触角极大延伸了,活动半径极大扩展了,趣味相投,天涯若比邻;志向不同,对面如陌路。和邻里相处,已经是可有可无的选择。
  因为不需要,所以不重要,我们再也回不到那种以邻为家的过去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本溪,住在棚户区的人们,大多过着拥挤、吵闹的生活,起居简单,信息封闭,邻里之间沟通,几乎是唯一的交流渠道。这样来想,不亦悲乎?
  我们家从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本溪市的转山沟,一直住到我上初中。千金沟、福金沟、大峪沟、红旗沟、崔东沟,这沟那沟,是本溪市的地域特色,本溪市依山而建,号称山城,山多沟就多,沟多地就少,人就穷。当然,城里的人穷,也不全是地少的缘故。
  转山沟差不多是市内最穷的一个沟了,一直到二十一世纪,辽宁省兴起棚户区改造,才将它翻天覆地,旧貌换新颜。有的人对改革开放说三道四,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就骂娘,我看纯粹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吃饱了撑的说胡话。
  我们家那一趟房共三户,中间的姓万,我管他们家长叫万大爷,一家七口,除了我万大娘,还有五个孩子,前面四个都是女孩子,分别是老大大荣子,老二二兰子,老三三丫崽子,老四四丫蛋子,老五是小子叫“宝柱”,我疑心实际上叫“保住”。万大爷之所以非要生养个男孩,一是中国人传统的养儿防老的意识在作怪,二是因为,他们老华家,从祖上到他老华这辈儿,是三世单传,他不能让他们华家绝了后。
  万家的左边一家姓华,一家四口,二个儿子,分别叫大华和二华。父母就相应地叫老华和“二华他妈”,简称“二他妈”。
  我们家一家五口,除父母外,三个大小伙子是三张永远也填不满的嘴。
  那个时候,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你象我们一趟房的三家,就是三个等级。第一等是我万大爷家,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坐地炮,两个大人都有工作,一家七口都有户口。第二等的是二华他们家,他们家是七十年代,本钢扩建时的失地农民,老华被招工,由贫下中农摇身一变而成为工人阶级,二他妈则跟着跑跑街道,孩子也少,负担相对较轻,基本上属于中游。我们家则属于最低等的第三等,父亲是三年自然害时,从山东闯关东过来当了工人的,母亲随后跟过来,农民进城,却成不了市民,就成了没户口、没工作的家属,生了三个孩子,自然也是黑户,一年到头,连饭都吃不饱。
  我万大爷他们家的老三,三丫崽子小竹和我年纪相当。与我年纪相当的还有二华,后来我们成了同班的同学。我万大爷家其余的孩子,老大和老二,我基本没有什么时候印象了,有印象的只有比我小的两个,尤其是宝柱,虽然他是“保住”了,但也是他们家日后最不让人省心的一个。
  我万大爷那个人,是一个精明得有点儿过了头,却又谨慎得有点过了头的人。他有了什么鬼点子,就叫他老婆,我万大娘出头去说去做,他永远躲在幕后指挥。
  就说他看上了我,准备将来把我当成他们家三丫崽子的女婿这件事吧,绝对体现了他的高瞻远瞩,我至今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才会说话的当儿,总是跑去他们家玩,一是他们家人多热闹,二是他们家条件好,有时还可以混点小吃小喝。
  有一天,我的万大娘,在教他们家的老二识字,老二二兰子,就是我们前面专门提到的兰姐,可能刚上小学,正在接受初级的教育。
  “你看墙上这几个字念什么?”万大娘问道。
  墙上是一幅宣传画,确切说应该是幅年画,上面无外乎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之类。
  “千”,小孩子还是认得一个半个字的。
  “下面一个呢?”
  小孩子就有些迷糊了。
  “你姓什么呢?”万大娘启发道。
  “万”,好歹又认识一个。
  “再下面呢?”万大娘有点着急。
  “不要。”
  “对,对,再下面呢?”万大娘又有些高兴了。
  再下面,这孩子就弄不明白了。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在旁边说。
  我虽然还不认字,但猜迷语这游戏我玩过啊,都“千万不要”了,后面肯定是“忘记阶级斗争”啊,半导体里一天到晚,除了唱歌,说的就是这个啊!
  本来对一群丫崽子烦不过来的我万大爷,此时突然瞪大了眼睛:“小三儿,你再说一遍!”
  我在家时排行老三,家里外头的都叫我“小三儿”。
  我就跑到墙前那幅画的跟前,指着那几个大字,从上到下一划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一个才会跑的孩子,没人教,居然比一个小学生认的字都多,我把万大爷给镇住了,从此,就被他老人家内定为他们家三丫头小竹的女婿。
  这些往事,小小年纪的我肯定是没有记忆的,这都是大人们日后和我讲的,以证明我“从小就聪明”。
  就算对二兰子,我的整个童年,对她也没太多的印象,真想不到成年以后,可以出息得如此妖艳。
  万大爷总是担心他的四个女儿嫁不出去,从小就物色女婿的人选,你说他是深谋远虑也好,杞人忧天也好,总之,对我的惠眼识英才,那是相当地准。
  这件事我没有记忆,可有件大事儿,我有记忆。
  在是我很小的时候,老万来到我们家,我们家里只有我这么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他们脚前跑来跑去。
  “老弟,跟你说个事儿!”他很神秘、又很小声地说:“林彪死了!”
  “老万,你不要命了,怎么什么话都说!”我爸显然是被吓坏了。
  “嘘!小点声,这又没有别人。”老万受到我爸的传染,也紧张起来。
  “老万,你快说说是咋回事儿?乱造谣是要掉脑袋的啊。”
  “你可要保密,我听收音机里敌台说的,也不保准。”
  “林彪摔死了。”老万接着说:“掉沟里摔死了。”
  “掉哪个沟里摔死了?”我爸始终很紧张,我不知道他紧张何来。
  “我也不知道,”老万说:“林彪要篡党夺权!”
  “林彪摔死了……”我爸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味来:“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吗?”
  “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是毛主席不知道?”
  两个人在一起嘀嘀咕咕,我已经听不大清了,见我还在旁边转悠,我万大爷就说:
  “大人说话,小孩别听,到一边儿玩去。”
  “小三儿懂个啥!”我爸显然没有老万对我了解,我这个小孩子不但懂,还记住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万大爷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万大爷就爱说这句话,这成了他的标志性口头禅。
  我知道这件事得保密,被撵出来后,也就没敢和别人说,就悄悄地溜到院子外面,到家附近的大沟里去找:林彪会是掉到哪条沟里摔死的呢?
  等到他们再次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我们家附近的一条垃圾沟里大哭大叫了。林副统帅死了,差一点儿把我也带走。
  住小房的,什么便利的生活设施都没有,家里的起居,全靠人力倒弄。
  万大爷岁数大了,年里都是些女孩子,虽然生自活条件比我们两家略好一些,但一些人挑肩扛的家务活儿,一样也少不了。
  那时的主要体力活儿,日常必不可少的,就有买煤、拉黄土、挑水、扒炉灰、还有春天翻土地,夏天堵屋漏、加固偏墙,秋天买秋菜、割柴禾,冬天挖菜窖。一年四季不闲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万大爷,对居家过日子,事无巨细都考虑得滴水不漏,然而在这些琐事上,却确力不从心,谁让他一家除了不顶事的老小子外,全是丫头呢!我们家,有时候是二华家,就力所能及地帮一下,而老万家就在其它方面,尽量给些补偿。在那个艰难的年代,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用他们最朴素的哲学,相互掺扶着走过春夏秋冬。
  我爸那些年正值壮年,又没有吸烟、喝酒的不良嗜好,还有山东人的热情豪爽,一般的力气活,一般都是我爸给包了。等到我大哥大了一些,买煤、挑水这些活也能帮着干一些,等到我大到可以做这些活计的时候,我们家就搬走住楼房了,不用再干这些粗活、重活、让人讨厌而又不得不干的活儿了。
  我们这些家,离取水的大井,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至少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是一段很长的距离。每当我爸去挑水的时候,我就跟有他的屁股后头,大人走得快,小孩走得慢,每次我还没走到井边,我爸就挑着水回来了,于是折头往回走,还没到家,我爸又返回来挑另一担。我就这样在家和井之间划圈,直到我们家和万大爷家的水缸全都装满。这个时候,万大爷就说:“每次挑水,就数小三儿最辛苦,来,吃根冰棍!”
  “吃了吗?”那个年代,人们一见面,往往就这么打招呼。可见吃,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我们家就吃不饱,于是说总得到我万大爷家的接济。送米送面的事那倒没有,毕竟谁家都不太宽裕。但是,他们家每当做些好吃的,必定会送过来一些和我们分享,我们家菜地种些应时的蔬菜,也必定要摘一些给他们吃个新鲜。
  他们家包了饺子,老万就会指使他老婆,我万大娘:
  “去,给小三儿家送一碗。”
  “要去你自己去。”我万大娘对于老伴的支使,气不打一处来,特别是往外送东西的时候。
  “我看你是欠收拾了,赶紧给我去。”大家长的话还敢不听,反了!
  “小三儿,自己给你们家端过去吧!”这时,万大娘就对在一旁噌吃的我没好气地说。
  我在吃饺子这件事上,我一半属于我们家,一半属于老万家,就算我们家那碗没有,老万家那边也有我的份儿。
  我享受这些特别的待遇,因为我被我万大爷内定为他们家的“三女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万大爷就看出我将来有出息,也不知他是怎么看的。于是,他就捅鼓他老婆,我万大娘,拐弯抹角地和我妈说这层意思。我妈很是欢喜,觉得这事儿是赚了,很高兴地应承了。见我妈如此爽快,前来说事的万大娘很不乐意,回家就和老头子嘟囔,被老头子一顿臭骂:
  “你个死老娘们,滚一边走。头发长见识短,再跟我瞎咧咧,别说我收拾你!”
  万大娘受了委屈,不敢发做,从此在对待我的问题上,阳奉阴违,暗地里破坏他们家老万的长期规划,并不时将或隐或现的信息,透露给“我媳妇”,三丫崽子,两人结成同盟。共同对付万老头子。
  我妈得到我万大娘的信儿,觉得还不托底,她知道在老万家,只有老万说话才算数,于是就跑到我万大爷家,也想拐弯抹角弄个明白。
  “你们家小三儿平常要多帮帮我们家三丫崽子啊!”老万劈头就说,吓了我妈一跳,原来我妈是准备说:你们家三丫崽子平常要多帮帮我们家小三的!
  这下我妈心里有了底,再也不拦着我去他们家混吃混喝了。
  在我和三丫崽子之间到底要谁帮助谁这个问题上,直到我上初中后转学走了,两人分开后,也没能搞清楚。
  所有人,除了我万大爷,包括我自己在内,都认为应该是三丫崽子帮助我。然而,在我的印象中,三丫崽子,除了受我妈的秘密委托,向她密告我在学校的劣行之外,学习上好象真没怎么帮我。我呢,怎么可能去帮助她呢,人人心目中的好孩子,和我走的近,不是学坏吗?
  而且,在得到她妈的暗示后,她对我那是提高了万分的警惕,以防备阶级敌人的态度来观察和判断我的一言一行,弄得我只好对她敬而远之,真的,整个少年时代,我和我的近邻,从小多年的同学,接触和交流反而是最少的,你说可笑不?
  小竹和小秋是好朋友。小秋是我们班一个小女生,最大特点就是害羞,一和生人说话就脸红。其实我从心里是很喜欢小秋这样的女孩子的,文文静静的,又多少有些内秀,学习好,人见人爱地讨人喜欢。小秋喜欢到小竹家里来,两个人在一块儿又是跳皮筋,又是学文化的,亲密无间,相得益彰。一个人能有个童年的好伙伴,真是一生的幸事。
  小秋来的时候,我就有事没事地往小竹她们家跑,目的是引起小秋的注意。小小子爱在小姑娘面前臭显摆,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引没引起小秋的注意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引起了小竹的极大关注,眼睛不怀好意地总是盯着我,深怕我对她的好友造成什么伤害。唉,真没劲!以后,我就离她们俩都远远的了。
  不知道我万大爷为什么总是担心他们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但他对他的四个女儿的不喜欢,是有目共睹的。平常爱搭不理的,却想着婚姻大事,我想这看似矛盾,其实,是他老人家一种对女儿的特殊的爱。
  谨小慎微的万大爷,在三家电费的分担上,却毫不含糊。
  我们三家合用一块电表,电表装在老万家下屋的墙上。动不动地,电表的保险丝就烧断了,一定是有人家超量用电了。到底是谁家呢?我一直怀疑是二华他们家,或者老万家贼喊捉贼也未可知也,反正,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从来就没点过电炉子,我爸是个老实人。一到保险丝烧断的时候,老万就在院里喊:“缺德的,谁家又点电炉子了?”
  往往是没有人答应。我们家没点,瞎掺乎什么?别越描越黑,这个道理我爸懂,我妈却不懂,每每跃跃欲试,都被我爸按下。
  每次保险丝断了,都是我爸来换的。这一次,我爸又去了,准备换上新的保险丝,追查是查不出来个结果的,不如息事宁人。
  但这一次,老万把我爸拉到一旁,小声地说:
  “老弟,你看咱们换一个大点儿的保险丝怎么样?”
  “大一点儿?多大?”我爸一脸的疑惑。
  老万就从背后拿出一截钨丝,足足比原来的粗一倍。
  “你看这个行不?”老万心怀忐忑。
  我爸虽然在工厂里干的不是电工,却还是有点儿电工知识,望着这么粗的电阻丝,心里也没底。
  “为什么换这么大的?”我爸问。
  “老华家总偷电。”
  这个从逻辑上是不通的。老华家总偷电,找他们家理论不就完了吗?你换上个大个的保险丝,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
  我爸不吱声。
  “你倒是说句话啊,行还是不行?”
  “我估摸着差不多,不过,这万一….”
  “对啊,对啊,你看我这脑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这大保险丝不能换了,还是用原来的吧!”老万如梦初醒,后悔刚才的莽撞。
  “走,咱们俩去老华家,找他们理论去,为什么总私自点电炉子?三家担电费的事,谁比谁傻多少呢?”说着拦着我爸就往二华家去,也不管我爸同意不同意。
  老万在家外头不抻头,在家里却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在家里说一不二。
  他没事儿的时候,爱听个收音机,那时候,家里能买个收音机,说明家境不错。他家不但有个全家适用的大收音机,他自己还弄了个小的,总是吱吱做响的那种,现在我们知道了那叫短波段,就是所谓的“敌台”。他收听“敌台”的时候,都是背着人的。只有在听样板戏的时候,才把声音放得老大,让大家都和他享受逍遥的乐趣。
  他喜欢支使我给他跑个小腿什么的,比如打个酱油什么的。我知道不白跑腿,就每次把任务问个仔细,比如打多少酱油,多少醋,给多少钱,还剩下多少钱,我是不是能落个冰棍钱?我这自私的想法,在他眼里却是:
  “你们看看人家小三儿,办什么事儿都妥妥的,再看看你们几个丫头片子,不问清楚就跑了,没几次是买对的”。真是看你对心思,哪怕错也是对的。
  每当我万在爷这么夸我的时候,三丫崽子小竹,就狠狠地用眼睛瞪我,恨不得一口吃了我。
  万老头子非要生一个儿子才甘心,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于是,他们家的这个宝柱,我叫“保住”,就成了他们家的“祖宗”。
  然而,作为老头子特别关照的“三女婿”,我在对待宝柱的问题上,却有点对不起我的“老丈人”了。
  在没有他们家宝柱之前,我万大爷把我当半个儿看,我上他们家里,如履平地。有了他自己的儿子,我万大爷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宝柱身上,但对我,也没有怠慢,毕竟,我还是他的“女婿”呢!
  “宝柱,多和你三哥在一块玩,你三哥机灵着哩,你学着点儿。”也不知道宝柱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老万时常这么教导他。
  “别学坏了就行!”我万大娘没好气地在一旁说。
  “你个死老娘们懂个屁,滚一边儿去!”老万从来不把老伴儿的话当回事儿。
  “猴三儿、猴三儿”,宝柱听了往往这么叫。这名是你个小破孩叫的吗?
  娇生惯养的宝柱,不拿除老万之外的任何人当人,当然也包括我。我这个气啊,小破孩崽子,凭什么呀你一天到晚作威作福的?于是我不明着来,暗地里就想办法调理他。
  “宝柱,过来,看哥给你变魔术。”我这么骗他。
  小破孩就好奇地走过来,看我给他变魔术。
  “拿五分钱过来,看我给你变成一毛的。”
  小孩就给我一个五分硬币。
  “不行,要一分一分的。”一个硬币不好使鬼,多了,小孩子就分辨不清了。
  他就去换成一分一分的,好在,他的小盒子里面有的是硬币,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叫“不差钱”。
  于是,我就给他变,真的就将五个小钢崩,变成一毛的纸币了。那时候还没有一毛的硬币呢!
  小孩子就高兴得直跳,非要接着变,变得多多的。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小破孩哪里懂得这个道理呢?
  变看变着,他就将整个小盒子都拿来了——扩大投资嘛。
  变着变着,我的冰棍钱就有了。
  “累了,今天不变了。哪天再说,变多了就不灵了。”我及时收场。
  小破孩收起小盒子,也不知道今天到底赚了多少,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或是有些迷惑不解,我就适时地吓唬他:“别和别人说啊,说出去就不灵了。”
  宝柱和他几个姐姐,可以用不共戴天来形容。除了没骑在她们头上拉屎外,其它的坏事基本全做了。
  在骄纵他们家“祖宗”这方面,老万两口子有着少有的一致。要说有不同,就是我万大娘还有余暇顾及到其它四个丫头片子,而我万大爷则一门心思全在老小子身上。
  怎么骄纵的,不细说了,小伙伴们,自己回家参见你是怎么抚育孩子的。
  就这个宝柱,后来让我万大爷操碎了心。
  结果是什么呢?有多大的希望就收获多大的失望。所以,对孩子的溺爱,在任何年代都是一剂杀人的慢性毒药。
  老万家的保柱,最终成功地“保住”了。可他的人生却不如意,初中好不容易混了个毕业,就再也不去念书了,在社会上混,还混不明白,整天就是给别人打零工,他的四个姐姐也为他牵肠挂肚。
  按照二兰子告诉我的地址,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转山沟。
  取经后修得正果的猴子回到了花果山,已经分不清哪是哪儿了。
  转山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林立,新劈的柏油路直绕过平顶山的脚下,与外界形成环路。除了那条小河的走向未变,但也覆盖在水泥板之下了,过去熟悉的格局都没了。唯一可供参考的,是十八中那座四层的红砖楼——楼还健在,只不过已经不叫十八中了。
  打了电话,我万大爷下楼来接我。
  他老人家老了,老得我都有点儿认不出来了。
  和去看望夏老师不同,我万大爷对我的到来,万分热情,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
  回味过去,在万大爷眼中,我依然是聪明、乖巧、不足之处就是有点顽皮。
  “早就听二兰子说起过你,怎么才来看我?”他老人家有些不满意了。
  说实的,对不起我万大爷的还不止这一点,比如我和小竹的事儿,好在,我们都对此避而不谈。
  “宝柱怎么样了?”那是他们家祖宗,我不能不问。
  “还能怎么样,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永远也长不大。”万大爷言谈举止之中透着失望。
  “小三儿你大学毕业,比我们家五个孩子都出息,你帮着找个稳当工作怎么样?”我万大娘不失时机的说。
  我羞愧难当。大学生,听着好听,其实我在企业就一个小沙拉米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啥事也办不了。
  “别瞎咧咧,你以为本钢是小三儿开的吗?一边儿去!”我万大爷一如既往地向着我说话,和当年毫无二致。
  “我这也是有病乱投医,万一小三儿能办呢?”万大娘从来不敢和老伴正面顶撞,她也学会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听说二华挺能耐的,”我办不了什么事儿,就往别人身上引。
  “二华?哼!从小就不是个东西,长大了更不怎么样。”打小我万大爷就看不上二华。
  二华现在比我强,在政府机关,好象是哪个区下面的副局长,我在电视上看过,开会的时候正襟危坐,人模狗样的。
  “其实就是个科叉子,这小子就会装,弄得跟多大个官似的。”万大爷评价道。
  “总比你那几个孩子强吧?”万大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们家二兰子行的时候,比他不强十倍吗?”
  “快别提二兰子了,傍大款,让人涮了吧!”
  “你懂什么?二兰子也没让那小子占到什么便宜。”
  二兰子,那个妖娆的我兰姐,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哼,家里几个丫头,除了大荣子,谁也不听我的。二兰子要是早听我的,不会象现在这样。”我万大爷显然对二兰子也不满。
  “大荣子听你的,现在不也下岗了吗?要我说二兰子不听你的就对了。”这老两口子,对人不对事,是非标准转换的快,二兰子的事,被他们搓来搓去。
  “我告诉你,二华他将来不带好的,老了人告他了。”万大爷又在预言。
  “你看事情,没一个准的。”我万大娘一针见血,直刺我万大爷要害。
  你还别说,知夫莫若妻,我万大娘说的或许还有些道理。
  于是他就给我讲二华怎么不地道:
  “他爸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寻思让二华给买个助听器。我琢磨着他怎么也得给买个万八千块钱的吧?没想到,二华磨蹭了好几个月,买个助听器,戴上跟戴个耳机子似的,还不如不戴呢,我估计扔大马路上都不会有人捡。你说他对他爸都这样,对别人还会好吗?”
  我相信老万说的是真的。
  我送给我万大爷的礼物是一个有十个波段的全球短波收音机。
  “还是小三儿对我心思!”万大爷笑逐颜开。
  “现在谁还听这个啊,都用跟屁虫。”万大娘显然对此不以为意。
  “你个老娘们懂个屁,那些乱七八糟的破歌我听不惯。”他俩就很少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晚年的我万大爷,得济的是他看不上的四个丫崽子,最被他寄以厚望的万四世,至今连个媳妇都没有,他们老万家这柱香火能不能传下去,仍是个未知数。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凡事都精打细算、深谋远虑的我万大爷,在培养万家传人方面,彻底地栽了。
  反过来说,我万大爷看准的“三女婿”,从小就和他玩心眼儿,他就是不知道,这能算是精打细算、深谋远虑吗?
  我对我的万大爷怀着深深的惋惜和愧疚。
  
  二、大华、二华和老华
  大华是二华他哥,老华是二华他爸,爷儿三个,都姓华。
  那位小伙伴说了,你这不是废话吗?一家爷儿三个,还能姓出两姓来?此话不假,但是,大华和二华还是不同,因为他们俩不是一个妈。
  老华早年在当农民的时候,死了老婆,留下一个孩子就是大华。后来本钢扩建,占用了一些生产队的土地,这些农民就被安置成工人了。本以为一辈子鳏居的老华,突然迎来了人生的转机,摇身一变,由农业户一下成了吃商品粮的,身价立涨,就有许多人张罗着给续弦,大姑娘二他妈,经人介绍,就嫁给了工人阶级老华,这才有了二华。
  大华没有了亲娘,在家里自然就矮了一头,受多大的气倒是说不上,不过,待遇上肯定比不过二华。
  老华以前什么德行不知道,但自从有了人生的转机,他就自视甚高起来,动不动就喝个小酒,他这个人,酒量不怎么样,酒德更不怎么样,一喝就多,一多就唱,一唱就骂老婆打孩子。
  这样,老婆孩子就遭了秧,他们家总是大呼小叫的。老华打孩子的时候,老大大华总是多挨揍,二华就滑得多,又有他妈护着,大华也是个老实人,对他这个小弟也颇多关照。所以,二华,又艮又滑的性格,就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产生了。
  在我看来,大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不惹是生非不说,还任劳任怨。我就纳闷,我万大爷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没给他们家的大荣子或二兰子早早地找到大华?万大爷看上我,算他独具慧眼,但他老人家百密一疏,他不知道我从心里不愿意啊!
  大华也象我爸一样,时不时地就帮我万大爷他们家一把,挑个水啊,买个煤啊,挖个菜窖啊,砌个偏墙什么的,都是代他老爸出工出力,就是这样,万大爷也没把他看在眼里。
  那个时候在转山沟长大的孩子,一般很少有象大华那样,一劳本分地听话的,不旷课也不攻山头,可顶立华家的半个家,或者说是老华家不拿工钱的长工,这么说更贴切。
  生活在转山沟棚户区的人们,在燃料的使用上,基本上以煤为主,辅以柴草。
  俗话说靠山吃山,此话一点儿也不假。买煤要花钱,那时候人们挣得都不多,省一分是一分。而烧柴禾,只要肯下力气,到身后的平顶山上去割就行了。最主要的,烧柴禾还少了呛人的煤烟味,做出来的饭也比烧煤做的好吃。老华家的割柴禾的工作,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大华的身上。
  在平顶山下生活的人们,大多数家庭,都在秋天去山上割些柴禾,以备冬天取暖和煤饭之用。近一点儿的象馒头山、草帽山当然也不能幸免于难。
  平顶山上的柴禾,分两种,一种是长年生的乔木,这咱乔木抗烧,也不好割,割完以后背回来也费劲,最主要的是,资源有限,大家都抢着割,近处的大乔木,就被一扫而空了,要想割就得到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另一种是一年生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割的多是这一种。
  前几年看《读者文摘》,说二战以后的德国,满目疮痍,城市里的人民缺衣少食,冬天里燃料更是奇缺。城市郊外的山里,却满是林木,砍一点儿就能解决取暖的问题。然而德国有法律规定,不得到山里砍伐树木,于是,遵纪守法的德国人就宁可冻死,也不砍山上的一草一木。反观中国人,一点儿保护自然的意识都没有,到处乱砍乱伐,以至于童山秃岭,山河破碎。结论是中国人素质不高。
  我看了这篇文章,气得破口大骂,这纯粹是一群没有用的文人,没事儿撑的在那放狗屁!中国的情况和德国能比吗?战前德国是高度工业化的国家,取暖做饭,不是电气就是煤气,烧柴,有没有灶坑都不一定,就算再盘一个,那也是严重的倒退。况且,德国人知道,这种没有燃料的情况,不会永远地持续下去,在可预见的将来,煤气会有的,电气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犯不着去干违法得不偿失的事儿。而中国就不一样了,中国的老百姓见识过煤气吗?知道他在有生之年可以烧上煤气吗?点电炉子,贵得吓人不说,容量够吗?一点电路就放炮,就只有烧煤,烧煤还定量呢,你不让砍柴,还不如让老百姓都去死呢!
  到了二十一世纪,原来破败的山沟沟,已经没有了半点儿旧时的痕迹,看起来恍如隔世。我二十一世纪回去看的时候,已经找不准我们家原来的确切位置了,所有的地标和参照物,早已物是人非了。你再让转山沟那些已经住上了高楼大厦的原住民们,上山砍柴禾烧个试试?出多少钱也没人去喽!平顶山上满目葱郁,层林尽染,早已经是本溪市人民休闲、娱乐的森林公园。原来打山仗的馒头山,青草绿树成了主人,再无人类的立足之地了。所以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发展才是硬道理。
  一到暑假,大华必定要背个一端栓有绳索、另一端削个尖的大木杆子,这种工具,叫钎子,打柴的时候必不可少。拿把镰刀和一个水壶,早早地就上山割柴禾去了。
  我呢,没事儿的时候,也跟着大华去——二华是从来不去的——一走一整天,他找硬柴禾割,硬柴禾抗烧,走的就远,我呢就随他走,一路上的山珍野果是我的最爱,什么山里红啦、山楂啦、核桃啦、圆枣子啦,都是他教我认识,并指导我摘采的,我摘采不着的,就让他先放下主业,帮我把副业搞完了再割他的柴禾。
  或者抓些蝈蝈呀,铁牛呀之类的的小虫玩,总之,不会空手的。
  我至今记得大华养了一只乖巧的小狗,通人性,就和大华好,一天到晚象长在他身上的尾巴。
  大华上山割柴禾,这小狗每次必定跟着。它还有个名字:虎子。
  一来二去的,我也跟虎子混熟了,它见了我,也不象见了二华似的不理不睬了,因为整个夏天,我都给它抓蚂蚱和蜻蜓吃。
  每次我都把蚂蚱和蜻蜓先弄个半残疾,跑又跑不了,还能乱扑腾,往半空一扔,虎子马上就跳起来,,在空中一闪,敏捷地用嘴接住,咽下美食的同时,好象还咋咋舌头,然后再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你,等待着你的下一抛。
  有点对不住昆虫呵,尤其蜻蜓还是益虫,小伙伴们这个就不要学了。
  每当我这样和虎子玩时,大华坐在一边,欣慰地笑。
  那个虎子,还没长大,正赶上消灭狂犬病。街道组织了一支打狗队,都是些社会闲散人员,一人拎一个大棒子,见狗就打。大华的那只小狗,不幸被他们撞上,一棒子下去,马上就一命乌乎了。见了当时的惨状,我眼泪都下来了,大华则好几天没说话。
  每每夕阳西下,我们俩个满怀着丰收的喜悦走在回家的路上,后面跟着那只快乐的尾巴,那种满足之后的幸福感,至今还历历在目。
  大华还心灵手巧,做什么象什么,编个蝈蝈笼子呀,做个冰车呀,盘个土炉子呀,全都象模象样的,我需要个什么小家什,不会想到我爸我哥,会在第一时间想到找他去做。
  他甚至会做针线活儿。
  我去游泳的时候,没有游泳裤衩,自己没钱买,也不敢管我妈要,就求助于大华,大华就偷偷用他的一个旧裤头给我改了一个泳裤,你说他能耐不能耐?
  我妈知道了是大华给我改的泳裤后,不但不感谢,还对大华好一顿埋怨,夏天到南地配水池游泳,确实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淹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
  “我们家小三儿要是出了事,就找你算账!”
  我妈就是这样不讲理。在家里不讲理行,出了外面还这样,能好使吗?也就是大华这么个老实人吧,换个人你试试?
  都是亲生儿子,老华对大华和二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华总是对大华不满意,好象他大儿子天生欠他的。
  “黄土又没有了,煤灰也该扒了!”
  “去,帮老万家把偏墙砌了!”夏天雨大,小家小户的院墙都不牢固,时不时地溃塌。这本来是他老华的活儿,谁让他总欠着我万大爷来着。
  “去,把二华找回来,你怎么看你弟弟的?不好好学习,将来跟你一样没出息!”这都和大华不挨着,你说二华跟个活驴似的,谁能看得住啊!
  对二华却是:
  “去,给爸打点酒,剩下的钱就当这个月的零化钱了,省着点用啊!”零化钱,在我们家那是可望而不可及。在老华家,也只有二华才有。
  二他妈关怀儿子的雨露,在这种家庭氛围下,毫不奇怪地只落到二华身上。
  大华参加工作,是顶老华的班。本来老华还没到退休的年龄,是他找的人,做了手脚,才提前退了,解决了大华的就业问题。从这一点上看,老华能办点儿大事,也不全是吹牛。
  老子退休了,作为一种福利,没有工作的儿子,可以优先顶替老子的位置,去国企上班。父业子承,是那时社会的一个特有现象。我万大爷家的大荣子,就是顶的老万的班。等到我们家老大要就业时,已经没有这种待遇了,就算有,我爸离退休还早着哩。
  好在大华没有象老华那样去倒班,而是上长白班,当了一名检修工。
  当工人,大华也是个遵纪守法的好职工,总往回家拿奖状。
  一次,厂里的一个地下坑道时发生了事故,领导派人下去查看。第一个人下去半天,没有任何动静,领导就有些慌了,连忙又派了一个人下去查看情况。第二个人下去了,还是没有动静。按理说,这个时候就不该再派人下去了,前面二个人肯定发生不测了啊。可是这个领导,当时可能昏了头,还要派人下去,没人敢去了,领导就指着大华说:
  “大华,你下去!”
  要说大华,就是听话,他的这个听话,要了他的命。
  第一个下去的那个人和第三个下去的大华,最终都遭遇了不测,唯有第二个下去的,经过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谁也不知道当时在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要是那第三个下去的,保准儿没事儿!
  不爱多说话,别人说到他,他总是憨憨地一笑,遇事总是默默地承担。大华就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家中长兄的形象。
  大华没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就没了。总是人前人后扎扎呼呼的老华没动静了老长时间,人一下子就苍老的许多。
  二华,我们前面说的太多了,他和他哥大华正好相反,既没担当,又能到处惹事生非。
  我们家下面有条小河沟,冬天的时候总是结满冰,小孩子们就在上面玩。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童年时代,冬天总是那么冷,河里永远是结了冰的,不象现在,动不动就暖冬,小河小沟里不说冰吧,一年四季连水都少。
  二华跑到小河沟里玩,没有冰车,也没有脚滑子,怎么办?抢呗,就抢去一个小孩的爬梨。这小爬犁太小了,二华就把他改成了脚滑子,就是一种土制的冰鞋。等他穿上新做成的脚滑子再去小河里玩的时候,情况大变了。被抢去小爬犁的小孩不是别人,正是老疙瘩,三叫驴子他四弟,这还了得?二华叫三叫驴子一顿胖挨揍,打的鬼哭狼嚎的。所以二华从小就怕三叫驴子。你说他二华聪明的时候特聪明,愚蠢的时候也特愚蠢,你抢人家东西之前,先打听打听行情啊,不是哪个人的东西都能随便抢的。
  二华就怨他的哥哥不争气:
  “我要是有个老疙瘩那样的哥哥,看谁敢欺负我?”那时他对三叫驴子还不熟悉。
  自己的亲哥不行,就到外面到处拜大哥,这里面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我看未必。我有两个哥哥,比大华还不如,我也没到处拜大哥呀!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二华狗改不了吃屎。
  有一年冬天,淘气的二华在河套里的滑冰车的时候,平衡没把握好,一个狗啃泥,把两个门牙各摔掉一半,成了个外八字,活象个兔子,我说他是“八字胡不对外”,气得他干瞪眼,我总算报了他给我起外号的仇。
  没办法的他,镶了两个大门牙,一张嘴金灿灿的,一看就不象什么好人。
  二华和大华,是完全不同路的两类人,这么看,还真不是一个妈生的。
  二华的事,我们通篇说了不少,不用再多说了,就这么个德行。
  老华呢,一向自命不凡,其实他就一个从农民转为工人的一个普通人,但这种机遇,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来说,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认为自己能摊上,就是上天的眷顾,这从某种程度上助长了他不可一世的做派。
  “别不把我当二万!”他喜欢这样说,他最怕别人瞧不起他。
  你看,我们家邻居,一个一万,一个二万,热闹不?
  偷着点电炉子这事,只有他老华能干得出来,当然,后来老万也气不过,跟着点起来,所以换多大的保险丝也无济于事。反正费用是三家摊,最吃亏的永远是我们家。我爸就采取消极的策略,不去给他们换保险丝,你还别说,我爸不换,他们两家还谁都不会换,就这么简单点事,自称工人阶级的老华,愣是不敢比量。后来我听说,招他进厂当工人,什么技术活也干不了,只能倒班看看皮带溜子。
  老华好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以显示自己身价不低,在社会上办事好使。
  秋天的时候,他会说,老万,买秋菜找我,我认识菜站的,不用站排。
  说到买秋菜,一定会触动到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们的神经。
  东北地区有渍酸菜的传统,就是在秋天,把大白菜晾晒之后,放到烧开水的大锅里焯一下,沥干水份后,放到大缸里,放一层撒一层大粒盐,直到码得实实称称,用塑料面罩起来,最后再在上面压一块大石头,放置发酵半个来月以后基本就完成了。冬天里,外面寒风刺骨,虽然没有新鲜的蔬菜,只要炖上一大锅酸菜,特别是配以大油大肉,食用起来别有风味,是地方特色美食之一。
  但在那个年代,渍酸菜是家家户户过冬的必需品,没有之一。所以,冬天到来之前,储备秋白菜就是每家每户的必修课。由于是统购统销,农民种的蔬菜不能直接上市,需要市里统一调配,市民凭票购买。于是,在各个商店门前,排队买秋菜就成了一景,秋菜短缺的年份,人们甚至要半夜起来去排队。
  凭票购买的除了油、肉、米、棉这些生活必需品,还有高档商品的如手表、自行车。还记得小武子他二姐的那辆自行车吧!
  就算给我们家一个买自行车的票,我们家也买不起。
  不知道我万大爷他们家用没用过他帮着买过菜,有一次我爸不怎么就信了,跟他去了一次。好使个屁,不是让你没完没了地等着,就是给你一堆没人要的菜,真不如老老实实地排队呢!我爸就再也不找他办事了。
  老华可倒好,还人前人后地吹:“买不着秋菜找我,好使!”
  老华他们家是我们那片棚户区里,第一个买电视的家庭。
  一个九英寸的黑白国产电视机,叫红梅还是菊花我忘了,看的时候要把天线拉出来,还不一定清楚。后来,大华就在房子顶上支了一个木杆子,用铁棍做成户外天线,再看起来就好多了。
  老华就把他们家电视当成了宝,一到晚上,就招呼老万家和我们家孩子去看电视,有时候大人也去,他们家小小的屋子里,就挤满了人,这往往是老华最高兴的时候,大嗓门子嚷起来底气格外足,支使老婆和大华,象支使家里的使唤丫头,大家长的派头十足。
  其实我们这帮孩子是不用招呼就自动上门了。那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美国的一个连续剧,叫《加里森敢死队》,正迎合了我们这帮撒野的孩子的性子,往往看到最后片尾曲都放完才罢休。
  对于他的两个儿子,老华明显地偏袒二华,可以说对于二华的请求,老华基本上都是有求必应的,比如二华攒烟标这件事,我见过二华的烟标,那功夫还真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你说他们家没人抽烟,也不能算是富裕,偏偏要攒什么烟标,这可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你得向别人要,别人还得给你面子,毕竟这事在当时是个时尚,玩这个的人多了去了,能集到稀少和昂贵的烟标,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二华集了很多的烟标,大多是老华的功劳。老华呢,也时不时地把二华集的烟标拿出来炫耀:
  “老万,这是我管寥所长要的,寥所长,你知道不,工人派出所的,犯了错误才下放到所里的,以前老牛逼了,别说转山沟了,本溪市都好使。就这烟,一般人见都没见过!”
  老万家办喜事儿的时候,就是他们家老大,大荣子出嫁的时候,我们三家都去了,算是娘家客(这里读“且”),格外地受优待。毕竟这样的事不常有,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结婚这样的事情操办起来比过年还热闹。
  顺便说一句,大荣子的这个女婿,是老万给选的,门当户对,在当时还算不错,总算是了了老万的第一个心愿。他们家大荣子以下的几个丫头,在婚姻大事上,再没有一个听他的了。
  老华在那次婚宴上特别兴奋,就好象是他家娶亲一样,喧宾夺主有点儿过了头。
  他自作主张地请来了他心目中的大干部,就是那个寥所长,这个亲热啊,向这个介绍那个介绍的,最后都不忘说一句:
  “这是我兄弟,不喝一杯不给面子!”
  那个寥所长,也不知道随没随份子,对酒好象比对他哥老华还亲,来者不拒,喝得红光满面的,一双如炬的目光让人心生敬畏,每一个在他面前端起杯子的人都干了,他自己也不甘落后,一杯接一杯,十分尽兴。酒杯是那种只有八钱(一两的4/5)的瓷盅,即使是这样,一圈打下来,也堪称海量。
  老华兴奋的手舞足蹈,豪情满怀,但相应的,我看出了我万大爷的不高兴。
  认识派出所的所长,还处得跟哥们似的,那还了得,大家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
  “老弟,尝尝我这烟。”他爱对抽烟的我爸说,拿出一支我爸没见过的烟递给我爸,他自己却不抽。
  “味道怎么样?”直到我爸说“味道好极了”之类的逢迎话,他才满意地说:
  “都是小意思,有事你吱声,哥哥帮你办了。”
  自从买秋菜的事情过后,我爸基本上就不再找他完事了。
  看我爸不太买他的帐,他就自己兜售上门了:
  “你们家弟妹和孩子户口的事,得抓紧时间办啊,我听说最近能批一拔。”老华多会绕圈子。
  “噢?”我爸来了精神。我们家娘四个没有户口的事儿,一直是我爸的心病,我们家一直比老万和老华家矮一头,就是因为没有户口。那个年代,没有户口中,意味着没有一切。
  “怎么样?哥帮你跑跑?”老华口气大得很。
  “那你就帮帮忙。”人穷志短,我爸也是有病乱投医。
  “没问题,不过你得出点儿血。”老华老于世故。
  “那是当然,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好处的。”这一点,我爸能看不明白吗?
  “说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的意思是,你得答对答对给办事的人。”老华就是老华,滴水不漏。
  “我明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你的。”没办法,求人办事嘛!
  于是,不怎么爱答理老华的我爸,开始往老华家里跑了。每一次,老华都答应个老满:
  “没问题,回家等着去吧!”
  或者:
  “别急,就这几天的事儿!”怕我爸不信,还拍了拍胸脯:
  “包在我身上!”
  然而,办户口的事儿,最终还是没办成,面对我爸的焦虑,他安慰道:
  “等下批吧,这次就差一点点儿,寥所长都说了,下次肯定没问题。”
  于是我爸,我们家就知道,老华找的就是他的铁哥儿们,寥所长。
  家里并不富裕的我家,为了办户口,不得不巴结老华,顺着老华说话。我们家有块小菜地,夏天的时候种点蔬菜,采摘的时候,每次都有老华家和老万家的份儿。对于老万家,我爸是真心实意,对于老华,则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直到我们家搬离了转山沟,老华也没帮我们家把户口办成。
  那个寥所长,在这之前,早就没了踪影。
  老华爱喝酒,喝酒的时候爱骠着老万:“老万,过来喝一杯,老弟请你。”
  老华每天都喝点儿,有点小咸菜或是花生米就行,好像上了瘾,不喝不行。也有不醉的时候,但一旦醉了,除了打孩子,骂老婆,就是拉着老万或我爸唠。没完没了的,唠到激动处,就要挨家去找电炉子。我爸懒得理他,只有老万在这个问题上总是纠缠不休,最后也搞不清到底是谁喝多了。
  “一笔写不出俩华字,华主席,那是我们老华家的人!”
  说这话时,不知道的还以为华主席是他家亲戚。
  “共产党员……”
  老华会唱几句京剧,这个著名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的著名唱段,老华每每喝多了都要唱。末了,老华还会叫个板:
  “老万,别不拿人当二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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