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平顶山下红旗乱(七—九)
作品名称:忆往昔峥嵘岁月愁 作者:白板 发布时间:2015-03-15 19:18:57 字数:16231
七、这个“小七”有点怪
“小七”在家里排行老七,上面六个都是女孩,到他出生时,他的大姐已经有孩子了。所以当他上学的时候,是和他大外甥女一起进的新和小学,动不动地,他的那个外甥女就到我们班来找她“老舅”,每当这时,同学们就哄笑,纷纷叫他“舅妈”,或是“媳妇儿”。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基因排列可能有错误,一个男孩子,一点儿没有男孩子样,女里女气的,形为举止,完全是一个女孩子的样子,甚至比女孩子还女孩子,怎么能让我们这些“大老爷们”看上眼呢?
当然,他也完全看不上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他总是和女生混在一起,说来也怪,女孩子还就接纳他,并不把他当男孩子看,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可以说除了上男厕所外,他丝毫看不出和女孩子有什么区别来。
就说他这个上厕所,也体现出了与一般男生的不同。别的男孩子,都是站着撒尿,他可倒好,大便小便,全是蹲着,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但他到底还是与女孩子不同,先说智力上吧,可能就比女孩子点子多,在女孩子堆里有那么点发言权,女孩子没主意的时候,他就抻头站出来替她们说话,这也赢得了女孩子们对她的依赖。体力上就更不用说了,女孩子完成不了的事儿,比如往高处挂个猴皮筋了,钉个木头桩子了,都非他莫属。能在女人堆里混得出人头地,我也算是服他了。
但他永远是男孩子的嘲笑对象,就连鬼子六也拿他开涮。
一次,鬼子六对小七说:“媳妇儿,过来。”小七这个“媳妇儿”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媳妇。
小七对这个带有污辱性质的称号早已见怪不怪了,有什么办法呢,法不责众啊,都这么叫,连夏老师有时候都这么叫,你还不接受,就是自决于人民了。
“什么事啊鬼子六?”鬼子六也占不到多大便宜。
“我来教你个新的跳皮筋的口诀,老有意思了。”鬼子六玄之又玄地说。
“噢?”小七来了兴趣,他要学了新口诀,就又有了向女孩子炫耀的资本了。
“是这样,你跟我学。”鬼子六一板一眼地念道,
“高山上的一头牛,
两个犄角一个头。
四个蹄子分八瓣,
尾巴长在腚后头。”
小女生跳皮筋,一般都是边唱边跳,踏着韵律,嘴上哼着,显得轻松活泼。伴奏的弦律,一般都轻快流畅,朗朗上口,像什么“毛主席的光辉”之类。
“这个能行吗?”小七有点迟疑。
“绝对能行,现在外面都流行这个。”鬼子六摇头晃脑地说。
“高山上的一头……”
小七还真的跟着学了。
下了课,小七就开始现学现卖了,领着一帮女孩子在练习“高山上的一头牛”,怎么跳怎么别扭。
还是二棱子见多识广,他看这帮女生跳皮筋象群跳大神儿的,跑过去一听,就说:“媳妇儿,你咋把划拳的酒令子拿来跳皮筋了?怎么从此改行不当女生了?”
小七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停了行酒令,跳起来大骂:“鬼子六,你个臭不要脸的!”
我也时常捉弄一下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媳妇儿”。这也成了我“霸女”的证据之一。其实,对女孩子,我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不是因为我这人天生就是正人君子,而是因为,你知道,我将来如果真混不出个模样来,还是要不得不娶小竹为妻的,我不能在我的人生中留下耍流氓的污点,不然恐怕真的要一辈子翻不了身。
我对小七说:“舅妈。”我不愿意和大家共享一个媳妇,另外,叫他“舅妈”,显得他辈儿大,我这是尊重他不是?
“啥事呀?”,“舅妈”对我怀着高度的警惕。
“帮我把作业写了呗!一袋花生米。”我提出条件,条件不可谓不优厚。
“就你,嗤!”小七显然对我的底细门儿清。
小七的作业写得好,和小竹她们女生一个标准,经常受到老师和学校的表扬。尤其是田字格,横平竖直,堪称典范。
为了表示我的诚信,我就一指鬼子六:“喏,他给买。”
鬼子六马上就一跳,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关我什么事啊!”
“猴三儿,你讨厌!”小七这个时候就兰花指一点,忸妮地叫骂着。
“鬼子六,你讨厌!”我跟着学。
“二华,你讨厌!”,就又有人学起来。
于是“你讨厌!”之声此起彼伏,自习课上就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小七还有些才气,不过,这种才气也是和女性搭着边。夏天的时候,他会自己把旧衣服重新裁剪成新样式,那种花里胡哨的,穿出来到处显摆;冬天的时候,他会对着结冰的窗户,做出美丽的霜花,让我们寒冷的教室增色不少。
他很听老师的话,学习也很勤奋,是我们班里,不可多得的好男生,和小竹、小秋他们比着看谁学习好,早早就是“红小兵”和“一道杠”了,虽然我们都不把他当男孩子看。
小七作为大家眼中的“二尾(这里读倚)子”,还有很多逸事,本着不歧视生理有缺陷的同胞的原则,(姑且这么说,小七到底有没有生理缺陷呢?应该是没有,后来的他越来越接近正常男人了。但在当时,他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认为他有毛病)我就不一一细说了。在那个无知的年代,全社会都在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而谁也认识不到这是种伤害。但当我们都认识到这是一种伤害的时候,就不要再伤害了吧!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子们渐渐发育了,生理上的差别让心里上产生了变化,她们和他开始保持距离了。他就显得有点尴尬了。
小七该混不下去了吧,我们这帮男孩子幸灾乐祸地想。
小七却越发出息了,这是我们这帮肉眼凡胎的孩子们所没有想到的。
因为夏老师,还是依然如故地对他推崇有加。
小七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悟性强,最重要的是,他最听老师的话,他多次代表我们学校,出席少先队——就是原来的“红小兵”——的各种活动,大小也算个名人了。
他的这种听话,和小竹还有不同。小竹这丫头,看准了要好好学习,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功课上,其它的就不上心,虽然她是“三道杠”,但在出风头这件事儿上,远远地落在了只有“二道杠”的小七后面。
寒暑假的少年宫里,就总有小七的身影。
有时小七没来上学,那不是象二楞子那样的坏孩子逃学了,而是去了别的学校或是区里、市里作报告,各种各样的报告,从揭批“四人帮”,到宣讲“五讲四美三热爱”,稿子一般是老师给写的,也不排除他自己写的可能性,但你得读出声情并茂来,要有感染力,这功夫,只有小七才有。
“平顶山下红旗飘,
三年二班来赛跑。
你追我赶争上游,
二十一世纪把手招!”
……
每年的运动会上,必定有小七作为报道组首席报道员的杰作。
这样的孩子,哪个老师能不喜欢呢?
少年队开大会,小七有时候是坐在台上的。当有学生代表要发言时,抑扬顿挫兼慷慨激昂的声音,必定来自小七。
更不用说每天的课间操,站在台上面对全体师生领操了。
新加入少先队的孩子,除了大队辅导员老师外,小七也有给小同学系红领币的荣耀——同样是小学生,差距从那时就有了。
而我对小七却是从来不感冒的,除了取笑他之外——这种取笑,随着他如日中天地在学校受重视,也越来越少了——没有更多的接触,即使我后来当了“二道杠”,基本上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了,还是多少有点隔膜。
我这做法和性格,注定了日后也不会出息到哪里去。
就是这个小七,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人中,第一个出国留学的。初中毕业还没毕业,人家就留学去了,具体什么性质的不清楚,只知道留学是公派,时间也不长,目的国是——朝鲜。
关于他的后来,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他生活在体制内。什么叫“体制内”?不解释。
不用多说,体制内的日子总是美好的。
八、“八竿子”及其它
在我的记忆里面,我们班上好像除了女生,还有鬼子六,“媳妇儿”小七等少数几个男生,就没几个学习的。我是个例外,我几乎不用学就会。每学年开始的时候,新书发下来,我一般用一个下午就能把一本书翻完,接下来的一年中要学什么,我就知道个大概,继而呢接下来的一年中,我就基本上不再翻书了。小学的课本,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周左右的事。所以我强烈要求教育部,今后小学不要搞那么长的时间,依我看有三到四年就足够了,剩下的都是垃圾时间,不如让小孩子放在手脚去玩,以发现潜质,对将来的成长会大有帮助。
据说美帝国主义就是这么干的,还有小日本。
那时候,家里普遍孩子多,大人管不过来,扔到学校就基本不管了,顶多到年底了,看看成绩,不好的,打一顿,过去了就过去了。至于在学校怎么样,只要不出格,自生自灭去吧。
那时候家住转山沟的家庭,普遍困难,家长素质不高,孩子的成长,也就真是自生自灭。
“八竿子”为什么得名“八竿子”呢?因为他总挨打,每次挨揍都阿Q似的喊一声:“没打着”,或者“打不着”。因为这句话和“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这句俗语有点象亲戚关系,故得名“八竿子”。你看我们这帮孩子,是不是都智慧来着。
最能给别人起外号的当数二华了,我这个“猴三儿”的外号,最早就出自他的口。奇怪的是,最能起外号的人却没有外号,他在家就叫二华,他哥大华,他爸老华,他妈随他,叫“二华他妈”,简称“二他妈”——又扯远了。
“八竿子”也长得人高马大的,只不过虚得历害,可能和营养不良有关,因为身材高大,又没有力气,还好胜逞能,所以就成了试金石,能把他撂倒了,你这根棍就立住了,否则,就是小喽喽的干活。
我当然是把八竿子早早就拿下了。八竿子这人有一个明显的优点,就是不记仇,你昨天怎么打他,过了一半天,他全忘了,和你该怎么屁溜还怎么屁溜,这和“麻杆”有本质的不同,你得罪“麻杆”试试?他可以和你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一套,想想都后怕。
八竿子这性格,使他赢得了众多的朋友,虽然这些朋友,比如猴三我,大多不怎么讲究,不开心了就拿“八竿子”出一口气。
八竿子人实称,班里所有的脏活、累活,夏老师都找他干。换别人早急了,薅羊毛也不能总找一只羊薅啊?可八竿子就是有个好脾气:
“老师让我干活,那是看得起我,找你还干不了呢!”八竿子每每自豪地说。
于是,我们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别的孩子都在玩,他八竿子,还在往教室的角落里扛烟块。那烟块,是冬天里烧炉子取暖用的。
八竿子非常顾家。
秋天的时候,家住转山沟的人家,一般都要上山去割些柴禾,用以代替煤,补贴家用。
家里也一般保留柴灶,用柴灶做出来的饭,比用煤灶烧出来的要好吃。
割柴禾是体力活儿,小孩子干不了,我们家这活儿都是我爸,偶尔我们家老大也打打下手。二华他们家这活儿是大华的,二华他爸老华却是从来不干的。
我陪着大华上山割柴禾的时候,我是指大华割柴禾,我跟着去玩,总能看见八竿子,他可不是去玩的,他是真干活,有时候和他爸,有时候是他自己,虽然我们家也不富裕,但还不到我出马的地步。
每次和他在山上撞见的时候,我都不懂事儿地拽他去抓蝈蝈,他勉强应付应付我,就又去割他的柴禾。火辣辣的阳光下,蹲腿弓腰,一步三挪,那是相当地难受,更别说一捆捆地串在钎子上往家背了。我呢,则享受着我快乐的童年,比起他来幸福得多了。
八竿子谁的话都听,三叫驴子那一伙他参与,有时甚至打群架。小竹,我们班长,有事找他帮忙他也不推辞,就连小七,也可以支使支使他,他每次对每个要求,都乐颠颠地受命。但我们这帮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使唤完八竿子,没一个人说谢的,就好像八竿子天生该做的,包括夏老师,从来就没有公开表扬过他,私底下认为他傻。我认为他就是我们班的雷锋,但没人承认他就是雷锋。
不是雷锋,起码是劳模吧?但事实是,每年我们班评先进,没有一次有他。
不评先进也就罢了,起码对人家好点吧?可惜,我们班,除了易大军,任何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当有人对八竿子太过分时,易大军必定出来挡一下。
八竿子人高马大,是块打手的好材料。三叫驴子把他当手下使唤惯了,每次打架的时候,一定要拽着八竿子。易大军看不过眼,一次在与小武子打架之前——那是一场关键之战,三叫驴子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对八竿子说:
“你回去吧,这回不用你。”
“没事,让我去吧。”八竿子还是一根筋。
“说不用你,就不用你,赶紧滚!”易大军动了粗口。
八竿子还想争辩,善于察颜观色的二华在一旁连推带搡地把八竿子弄一边儿去了:
“叫你别去,你就别去。地球缺了你还不转了?”
三叫驴子的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
我明白其中的道理。这个八竿子太实称,叫他去打架,他不问青红皂白,太卖力气,这样不但可能伤了别人,更可能伤了自己,他这是在保护八竿子。
而我们这些俗人,光想着让八竿子垫背了。
失去的才觉得珍贵,如果时间倒流,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若干年后,我和八竿子重新见面的时候,八竿子高大威猛依旧,我瘦小枯干也依旧。不过,我再也不敢和他比量了,他一下子能把我胳膊掰折了。
我笑着问他:“小时候我总打你,你恨我不?”
“我也打你了,彼此彼此。”他还是那一副嘴上不吃亏的做派。
“那叫抵挡懂不懂?那能算你打我吗?再说了,你敢打我吗?”我一听就来气了。
“要不咱们再比量比量,看谁抵挡谁?”对于他这个提义,我是一百二十个不敢接招,连说:“我服了,你是大哥行不?”
八竿子现在在一家企业当个工长,手底下一帮子人,由于讲义气、够朋友,工友们全服气,小日子混得不错。
做人要厚道,你说是不是?
“老呼”,因为他上课总睡觉,俗称“呼猪头”而得名,是一看书学习就迷呼的主儿。总是焉捅鼓淘气,平常上不了台面,关键时刻扯后腿,班里哪有事都有他,三叫驴子打架的时候,招呼一声就上,用他的话说,那是大哥看得起他。但实际上我认为没人能看得上他。
担这个“老呼”有个特殊的才能,就是心算能力特强。他这个心算,不是算什么都灵,只有涉及到买卖东西和钱的时候才灵。一道数学题,只要你把它编成买卖关系的,没有他算不出来的。同样的逻辑关系,你要把它编成鸡鸭鹅狗或挖坑栽树,则马上不灵。你说怪不怪。他的这项技能,对他今后的择业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今他在转山地区,开了一家小型的水果超市,经营得相当不错。
“老呼”曾经和我也混过一阵子,那是快小学毕业的时候了,他怕毕不了业,就整天粘着我。他知道,在男孩子中,拿学习不怎么当回事儿,而又可以轻松过关,最关键的是不怕受到老师批评的,就只有我了。
我心里好笑,一个小学毕业,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你这样的重视?于是,趁他缠着我,我就测试他在商业运算方面的特别才能。一试才知,果然如此,令我大开眼界。他还教了我很多的方法,无非就是分解同类项,交换律、分配律之类,他能活学活用到手到擒来的地步,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虽然在学校算术老师也教过这些,但这些知识,对大多数同学来说,比如说我,都就饭吃了。
“老闷”则纯粹因为性格的原故而得名。太闷了,不知道一天都在想些什么,班里有他五八,没他四十,没人拿他当回事儿。你说他是个“混儿”吧?不像;就他是个好学生吧?更不是了。不显山不露水,一脚踹不出个屁来。
这小子也有称特殊的技能,就是弹玻璃球特溜。那时候玩的东西没太多高雅的,都是因陋就简、因地制宜,土法上马,自己创新。
弹玻璃球是在泥地里,估计现在的家长不会让自己的小孩摆弄的,手弄得脏兮兮的不说,衣服裤子也不能幸免。弹玻璃球是项技巧性很高的技能,不是每个人通过刻苦训练都能达到的,还是要有一点儿天分的。这个老闷,无师自通,弹起玻璃球来出神入化,万千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所向无敌。
他赢的玻璃球子不计其数。
然而,他的这些战利品,在他兜里的时间往往不超过一天,就统统到了三叫驴子那里,特别是那些稀有的珍品,他本想自己偷偷攒起来,无奈总有人告密,往往前脚一到手,三叫驴子后脚就过来“收租”了。他“老闷”也只能是过手的财神。但三叫驴子平白得了这些个玻璃球,却并不珍惜,一把一把的送人,让老闷郁闷得苦不堪言。
一到学习上,这家伙就更郁闷,整个一个葫芦脑袋瓜子,就是不开窍。我从他身上悟出“各习一精”这么一个道理。
老闷爱打小报告,就是我们平常非常痛恨的向老师“告密”。
这毛病太大了,也是他总挨大伙儿“修理”的原因。他本人却一条道走到黑,总以为他做的“好事”别人不知道。怎么可能?夏老师都说漏嘴了好几回,他自己还听不出来呢!
要说夏老师应该喜欢他才对,什么事儿都向她通风报信,那不省得她老人家自己亲自出马了吗?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老闷是老师们最不待见的。不独夏老师,我们那个体育王老师,女的,心直口快的,人很泼辣,一上体育课就看他不顺眼,也不知道老闷怎么就惹着她了,或者老闷总不按老师的要求行事,让她生烦。老闷面上不说,暗地里和她对着干,上她办公室,往她的椅子上放图钉,就是我们常说的按钉,随随便便一扔,钉尖就朝上,扎得女老师呦呦叫。
王老师通过明察暗访,认定是老闷所为,满操场追着老闷打。
其实我想王老师也不想真打,就想吓唬吓唬他。不承想最后不打不行了。换了别人,老师追着打你,你一溜烟跑了也就完了,他不,老师追他,他跑;老师不追了,他还站在那儿等,那意思有能耐你再来,换谁谁都会来气,让你跑你不跑,纯粹欠揍啊这是。于是他被王老师满操场地追,着实地挨了她几脚踢。
老闷爱玩阴的,弄得大家都不太和他玩,他受三叫驴子欺负,也没人怜悯。
好在他这个人皮实,扛打,怎么打都打不出事,我想这是他总挨打,经验多了,自己总结出来的防身术在起作用,任你打,他会躲闪,决打不到要害。这也算拿手绝技吧?
他的这种蔫闷,和“麻杆”那种坏还不是一种类型。“麻杆”那是精明过了头的算计,而老闷则是目的性不强,“坏”别人的时候,对自己却没有半点的好处。
所以,一事当前,他理所当然成为“挡箭牌”、“替罪羊”,被人当枪使。
嘲笑和捉弄老闷,成为我们学校生活的一部分,无论男女、好坏、长幼,全民参与。
就连我认为出污泥而不染的易大军,亦不能免俗。
这只能说是他自己的问题了,用当时一句时髦的话说,就叫“自绝于党和人民”。
然而,后果是大家没有想到的。
小学还没毕业,这主儿就玩失踪了,家里、学校都找不到。
找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鞍山市的千山,东北最大的道家和佛门的双重圣地,出家当了和尚,家里和学校怎么劝都劝不回。
他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样的内心经历,让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早早地就看破了红尘?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你能理解吗?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徐大马棒”的得名,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除了《智取威虎山》还会有啥?只不过人家是“许大马棒”,他姓徐,又装腔作势地伺强凌弱,就叫“徐大马棒”。
大冬天的,背着个破书包,如果那也能称得上是个书包的话,书包的前脸一定冲里,在屁股上打来打去。趿了个大头鞋,那是他爸发的劳保鞋,双手抄在袖筒子里,一步一窜地走路,大鼻涕一抽一吸的总也擤不干净,我们的“徐大马棒”,空得了这么个威武的名号,形象其实就跟一个小土匪差不多。
“徐大马棒”外形和“八竿子”有一比,都是人见了第一眼就很害怕的那种,不过这个“徐大马棒”却是外强中干,自惭形秽的要命,这可能和他的家庭出身有关,他的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为过,兄弟三人,有两个疯疯癫癫,就他这么一个算是个正常的。除了两个傻兄弟,还有一个半疯半傻的妈,我想他们兄弟三个一定是遗传才这样的。唯一象点儿样的他,也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一次开运动会,他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小木凳,那时候学校也穷,搞什么活动,需要东西都是家里自带。带来了,却没带回去——弄丢了,被他爸好一顿揍。你说就算家里再穷,一个小木凳大小算个家具,孩子不小心弄丢了,也不至于上来就打啊?
所以我从内心里赞成对先天有重疾的患者,禁止他们生育,这貌似不人道,其实是最大的人道。
自打“五七”小学开始,徐大马棒就和我在一个班。关于“五七”小学,我们以后还要说。我和二华在“五七”小学胡闹的时候,他跟着瞎起哄;等我们分别被小竹点了命门,有所收敛的时候,他还没看出门道,傻乎乎的还和我们老师——二华他妈对着干。二华他妈腾出手来,好好地收拾了他一顿,他又转而想学好,二他妈哪看得上他啊,白白地献殷勤而不被接受,那滋味应该很不好受。
上了新和小学还是这样,总是想做点出格的事让别人重视他,但好事坏事都做不到点子上,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有问题。
他知道他被人瞧不起,就极力地想改善境遇。这加速了他自卑的性格的劣化,而他再靠极度的自我表现来掩饰,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一个极不靠谱的人,十分想主流,但十分地被主流疏远。我所说的主流,就是得到那帮小混混的认可,他每一次十分卖力气的表现,都是他下一次失败的开始。
他是“三集团”的忠实走狗,三叫驴子使唤他跟使唤狗似的。
他试图以狗的忠心来换取主人的恩宠,然而却是枉然。
他也曾想过通过好好学习来改善他的境遇。然而,天生就没有这种潜质,累死了也学不明白。
就算夏老师这样总想找几个好一点儿男生充充门面的,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他总是走在好与坏的两个极端,飘浮不定,让人觉得他和他的两个傻子兄弟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世俗的看法,早已被他敏感的内心洞察得一清二楚,更促进了他不定的人格。这种端倪,早就有所外泄了,他动不动地就神经质地突然嚎叫,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哗众取宠,但我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又帮不上他——我自己还自顾不暇呢,我能做的就离他远远的,尽量不伤害他。
如果有个好的外部环境,有人关心,有人疏导,可能性就不会有后来悲剧的发生。
长期的心情压抑,不良的社会环境,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才上初中没几天,他就被发现在平顶山的后山麓僻静的小树林里,“自挂东南枝”了。
峥嵘岁月,往事不堪回首,梦魇时现使人愁啊!
说了那么多的坏男孩,来说说坏女孩。
提到女孩子,第一个该提的就是小秋。她和我的邻居、发小和班长小竹同学关系老好了。
小秋和小竹好到什么程度呢,用现在的话说叫“闺蜜”。
这孩子天生一个数学脑子,什么样的难题都难不倒她。这和我正相反,我从小到大就对数字以及数学不敏感,一学新东西就迷糊,比如3/8是怎么回事我懂,8/3我就不明白了。说实在的,但凡数学好一点儿,我小学都不用上。当我坐在大学的课堂上,高等数学的老师开篇就讲:“同学们,我们现在来讲一门新课程,高等数学,你们从小到大所遇到的所有数学难题,用高等数学都能很容易地解决。”我一听这个气啊,你们早点把这个终极秘笈拿出来,何苦害得我受了那么多罪,你们当老师的就是以折磨学生为乐吗?
我私下以为,小竹学习那么好,各科那么全面,特别是数学不瘸腿,是小秋的帮助分不开的。
小秋这孩子天生腼腆,一和生人说话就脸红,一和男生说话也脸红。有一次,鬼子六跟我说:“易大军和小秋好上了。”
这怎么可能?易大军那多超凡的一个人啊,能和我们这些俗人混一块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很好奇地问。
“易大军问她数学题了,小秋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她和谁说话都脸红。”我告诉了他这个秘密。
“是吗?我不信!”
“不信?我演示给你看。”
于是我就走过去,请教她一个数学题,也不全是为鬼子六做演示,水池子来回灌水那个破题,我始终不得要领。我一过去,把她还吓一跳,脸红是当然的,最想不到的是小竹的反应,以为我会欺负她,围在旁边不走,做好随时武装保卫苏联的准备。
你还别说,经她这么一讲,可比夏老师讲得明白多了,也可能是夏老师讲的时候我没注意听。
“怎么样?脸红了吧?”收获颇丰的我回到鬼子六身边。
“噢!”鬼子六似有所悟:“我也试试!”
于是鬼子六也去试,假装问题,我在旁边观察,小秋的脸居然罕见地不红。
“你还是个男人不?”我大声地嘲笑鬼子六。
我常常在课堂上偷看小秋的侧脸,不是因为爱慕,而是因为欣赏,象欣赏动画片一样欣赏一个人。而敏感的她也有所查觉,表现出来的自然是脸红。而我,也非常苦恼于总是走神地不自觉地就瞄她一眼,恨自己自制力太差,没有出息。当她再和小竹在一块玩的时候,不管小竹防不防,我都离她们远远的。
小巧玲珑,冰雪聪明,这么一个灵性的孩子,我小的时候总想和她在一块儿玩却不得的孩子,长大以后,却去开了公共汽车,那么粗笨的一个车,那么弱小的一个人,天地不公啊。
另一个女孩子,是小冬。
小冬,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女孩子,黑亮的头发,笔直的鼻梁,挺拔的身材,我看不出她身上哪里带有坏孩子的基因。可就总是有些社会上的不三不四的坏孩子,整天找上门来。我们班上那些小混混都敢怒而不敢言,夏老师和学校也无计可施。
她的堕落就是个悬案,我至今都没搞明白。小冬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家里条件不好的孩子多了,怎么就她走斜路了呢?可能就跟她的爱慕虚荣有关吧!
我怎么看出她虚荣的呢?
夏天,每个孩子穿的都是塑料凉鞋。
她的那个塑料凉鞋,和大家的差不多,都是普通的白色,但她显然不满意,就用圆珠笔芯里的油脂,涂在鞋面上,这样,白色的鞋就变成青色的。美吗?我看不出来,但我看出来她的爱美之心。
小冬曾经是令人羡慕的领操员。我们前面说过,课间操的时候,台上都有一男一女的两个孩子领操,能在台上给全校师生做示范,那是极大的荣誉。小冬被体育老师选中,纯粹是因为她超好的身材,修长、舒展,发育得很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早熟,看不出是一个小学生,说中学生都有人信。这个领操员,极大地满足了小冬的虚荣心,她领起操来格外认真,甚至有点儿做作。
于是每当我们学校上课间操的时候,都有附近的老百姓过来看,我想他们之中的大部分是来看小冬的。
小冬太招蜂引蝶了,不时有外校的坏孩子来学校骚扰,学校就不敢再让她领操了。
三叫驴子似乎对小冬有点想法,但一旦有所表现,就让小冬劈头盖脸地损回来。你别看三叫驴子对别人吆五喝六的,对小冬他还不敢,因为小冬在校外有人,都是些社会上的棍儿,他三叫驴子惹不起。
在我的印象,小冬在我们班里唯一能看上眼的,还是那个易大军。
校外的混混们来班里捣乱,我想捣乱不是目的,目的是来勾引小冬,总有些不长眼的孩子,象徐大马棒,以为自己可以英雄救美人,出出风头,不知深浅地要和人家过招,这正中了那帮小地痞子的下怀——找理由还找不到呢,送上门来,不收拾你收拾谁。徐大马棒让人一顿打,谁也不敢吱声。这个时候易大军就站出来:
“哥们,放他一马吧!”
你谁啊,你说放就放?小地痞子们不管那一套,正嫌不够乱呢,连这小子一块收拾!
小冬就说话了:
“这是我哥们。别打了,一会儿夏老师该来了。”
“小冬,记着,这是给你面子。”地痞子果然不打了。
这种局面,无论是正规的班干部小竹,还是地下的黑干部三叫驴子,都不好使。
要我说小冬的不幸还是怨她自己,她如果象小竹对待我一样,对待那些小痞子们,横眉冷对,百毒不浸,就不会有事了,可能这样要求一个孩子,标准有点儿高了,总之,她对于我们大家来说,就是个迷。
她自命清高,不屑与转山沟这帮穷光蛋为伍,她的东西,别人绝对动不得,她是那种小辣椒似的厉害,久而久之,大家都敬而远之了。
在学校这个圈子里没人待见,在校外却风光的不得了,久而久之,大家就更不敢和她接近了。
小冬事实上是属于校外小混混们的圈子里的人物,和我们渐行渐远,最后听说被当成女流氓处理了。
那是一个悲剧,不是她个人的,是那个时代的,不说也罢。
一朵美丽的鲜花,过早地凋落了。
小冬,你在哪里?还记得你的童年的岁月吗?
我今天在这里谈论往事,真是丰富多彩,跌宕起浮,许多人大呼过瘾,有人甚至想让现在的孩子都去接受一下这样的锻炼。其实那个年代一点儿都不好玩,一切纯真和浪漫的表象,都掩盖在愚昧、封闭和落后的事实之下,始作蛹者和被驱动者,没有人受益,那是一种集体的大倒退,必为历史潮流所不容。
孙文说:“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历史潮流不可逆,民心不可违。中国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九、臭老九
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和工贼,这是中国文革时期排在倒数八名的社会阶层,第九名,就是“知识分子”,尤嫌不够,在“老九”前面又加了一个“臭”字。这个“臭”字,和鲁迅先生在一篇著名文章中的一个“乏”字有的一拼,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封的,后来他老人家又说:“老九不能走”,这充分证明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样一个真理。
小伙伴们,最后我就来说说,一直陪伴了我整个小学生涯的我的老师,一个曾经是“臭”的,后来又不臭的老九。
事实上我们把她当成“老九”,有可能是抬举她了,她最大的可能,顶多也就是一个高中毕业,文革期间,哪有那么多大学生?
她当我的班主任一直到我毕业。我对于一个已婚妇女的长成全过程,从结婚、到怀孕、再到生子、再到育儿的全部知识,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当然,只有身教没有言传。
这句话是不是看着熟?对,咱们在《花开四季》中的《菊》篇中提到过。
我从“五七”小学来到新和小学开始我的学习生涯的第一天,接待我的就是夏老师,当时,她还带着新婚的羞涩和喜庆。
然后是肚子渐渐地大了,离开了我们大概半年,再见着的时候,她已经抱上她的小宝宝了,于是我们就总能看到她气喘吁吁地抱着孩子来上班的、沉重的身影。
等到她的小孩会到处跑了,就和她一起来上学,整天在办公室闹她,让她比看了我们这帮不争气的学生还烦。
最后,她的小孩能和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们捣乱的时候,我们也该毕业了。
在夏老师看着我们这些残花败柳自生自灭的同时,我们也在见证着她的下一代的茁壮成长,以及她本人的青春逝去。岁月的钢刀,一起在我们的心灵的年轮上刻下深深的印痕。
我的少年岁月,正赶上风云际会的大转折时代,文革的尾巴,拨乱反正的徘徊期,改革开放,一直到打击各种违法犯罪的“八三八”前夜,历史在沉重地转身,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被巨大的传统惯性所裹挟,又被新思潮的大浪所冲击,无所适从,盲然前行。
我关于小学的记忆,无不与夏老师联系在一起。你可以指责我不懂事,我也确实是不懂事,但当时的历史就是这样,我情愿被说成不懂事,也不愿意歪曲事实。
我们和夏老师的关系,类似于鼠辈和猫,狐狸和猎人的关系,这么说有点远了,应该说不是亲人又胜似亲人的关系,因为我们一天呆在一起的时间,要超过要家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
更接近事实的是,说我们总是和夏老师在打游击更合适。打游击战总的策略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除了敌疲我打不太适用之外,其余完全和我们的实际情况能对上。
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忍一忍晴空万里,退一步海阔天空”。在我们自习正乱着的时候,夏老师突然就进来了,阴沉个脸,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各路牛鬼蛇神纷纷深藏不露,忍辱负重,她夏老师的脸上才现出晴空万里来。等她一走,山毛野兽又都露出本来面目,各显神通,我们退了一步,就又可以海阔天空了。
夏老师的拿手绝技是掐。逮哪儿掐哪儿,掐不能算打吧,而且还不伤及要害,让我们这些小玩闹们有苦说不出。那些年我们这些人没有不中着的,浑身上下无不留下她无影爪的痕迹。
夏老师的嘴也特损,跟她顶嘴,没有不吃亏的。她熟悉和掌握江湖上的各种脏话和损嗑,如果你自认为是老江湖了,遇上她,只能算是初出茅庐。
二华有一阵子皮子又紧了,和“徐大马棒”骠上了劲。夏老师早就憋着劲想收拾他了。
“我操,今天我让你知道什么叫马王爷三只眼!”,一天,二华又向徐大马棒发飙了。
这回让夏老师逮个正着。
“二华,你给我滚过来!”夏老师气不打一处来。
“老师,他先撩的我”,二华恶人先告状。
夏老师一把抓住二华的嘴巴子,使劲地掐起来:“让你今天操这个明天操那个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唉呀,我服了,我再也不敢了。”二华一边往回抢他的脸,一边含混地哭叫着。
“滚!”夏老师解气地总算松开了手,临了还不忘踢了二华一脚。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就没有什么稀奇的,哪个老师还没收拾过调皮捣蛋的坏孩子呢?
但夏老师接下来的一句话,给我们的印象真是太深刻了,她说:
“就你这熊样,给你个女的,你都找不准正反面!”
正反面,你听说过这么形容女人的吗?哪面是正面?哪面算反面呢?让人浮想联翩啊!
二华挨了掐,不算全是吃亏,起码他学会了“正反面”。
为了搞清楚女孩子们的正反面,二华就是爬墙头看女学生上厕所。那时候的厕所都是砖搭成的旱厕,很容易在外面看到里面的情况,免不了就被女生们发现了,也就免不了又一次被夏老师掐,附带着被站出来主持正义的“排长”,三叫驴子一顿打。
打他不是目的,那为了警示二华重新做人是目的吗?也不是。让大家知道明辨是非,批判典型教育全体是目的吗?也不是。纯粹显示他三叫驴子大义凛然的正义感,是目的吗?更不是了。那三叫驴子为什么打人呢?你猜。
二华损失了好几个月的零化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想他最起码在小学阶段,是没弄明白“正反面”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家庭、学校和社会都不教这个,所有为弄懂这个问题的上下求索,都是“耍流氓”。
“八三八”时,重点打击的就是流氓罪。
“八三八”时,我环顾左右,流氓遍地。
夏老师因人而异的施教才能,无人能比。
对待女孩子,她从来都是另眼相看,从不恶语相加。就算对小冬,也是如此。
对待我们这些冥顽不化的坏孩子,也不是不分三六九等的一律对待,细品起来,方法可是大不同,比如,对待我的前后不同的态度,那真是因势力导,顺乎自然。对待象二华这类蒸不熟、煮不烂的,就是穷寇死追,整服为止。对待三叫驴子这样的,则适可而止,并用其长处,发挥强项。因此,在谈论我们的童年的时候,我们班上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好孩子还是坏孩子,都认为自己摊上了个好老师。夏老师不亦高乎?
面对着社会上来学校捣乱的坏孩子,一旦让她遇上,总是大义凛然地双手叉腰,往教室门口一站:
“小兔崽子们,要进教室,先从老娘头顶上踏过去!”
校外的小混混们见了她无不头痛,来捣乱之前,先做好侦查,她不在他们才敢来。
“这死老娘们怎么还不死?”
校外那帮小混混儿们总爱这样咒骂她。
她有时候在上课时,讲台上放几块石头,她能扔得动的那种,一旦有坏孩子来捣乱,出了门拿石头就打。你还别说,真有效,她只要在教室里,没人来找不痛快。
三叫驴子那么驴的一个人,在她面前服服帖帖的。
好伟大的“老娘”!
没有她,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们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没有她,三、五集团的火并,不知会不会有人死于非命;没有她,那个心怀悔念的猴三儿,也不能转型成功、走上正路。
整天和我们这些不求上进的孩子在一起,还要撑起一个家,相夫教子,一个青春活力的少妇,被消磨得精疲力竭,渐渐走向中年了。
那位小伙伴说了,她哪象个老师啊,简直就是一个泼妇,一点儿素质都没有。她应该象电影里演的,红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苦口婆心,以己正人。但在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我看不出一丁点儿这种可能性,我甚至认为她的所作所为不失为一种可行的举措。
我想刚走上社会时的她,也应该有过意气风发的理想,然而现实的苦浪,很快就击碎了理想的风帆,一个人在整个社会的大气候下,能起什么样的作用呢?芸芸众生在迷茫的人生之海中,只有随波逐流才是唯一出路,反潮流是自寻烦恼,张志新能有几个?不推波助澜的都是好同志。
张志新是谁?夏老师的同龄人,是真正的英雄,民族的脊梁。
上大学的时候,我回去看望了一次夏老师。
时隔七、八年了,结果期待中的师生重逢、笑谈往事的场景,根本没有出现,夏老师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我几经提醒,她似乎略有所悟,一搭话,发现又差到十万八千里了。转山沟里的峥嵘岁月,已经麻木了她的神经。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她确实老了,记忆力出了问题;二是她满脑子里,全是荒唐的记忆,太多了,分一清哪一段跟哪一段。
我倾向于承认后者。
谈话在记忆的辩识中进行。
她突然发现我手里握有一份英文报纸,那时我正对外语感兴趣,苦读英文,不知怎么那天就拿了一份,我发誓决不是去臭显摆。
“现在都能看到外国的报纸了吗?”她问。
八十年代中、后期,看外国的报纸还是奢望,那是一份英文版的《中国日报》。
我说:“这是《中国日报》,中国出的,不是外国的。”
“中国的日报,怎么用外国的字?”她不解。
她这个老师,应该是文革中上山下乡以后,知识青年回城,估计也没受过专业的、正规的师范教育,这从她教我们这么多年的教学能力上,就能看出来,她问这个很正常。
“那是专门给外国人看的,嗯,还有就是我这样的学习英文用的。”
“那都写的什么呢?”她一直好奇这个。
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老师,你看过《人民日报》吗?”
“看过啊。”
“把《人民日报》翻译过去,就是英文版的《中国日报》”。
我为我的绝妙回答而自鸣得意,同时,我看见夏老师一脸的窘迫:怎么问这么个愚蠢的问题。
为了说明这种感受,我举我的亲身经历来进行诠释:
历史往往有着惊人的相似,这很快尴尬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公差出国,到的是德国,刚到的第一个晚上,外方出面请吃晚饭。我对面一个德国鬼子,哇啦哇啦地用德语打着手机,至少肯定不是英语,因为我听不懂。打完之后,看我盯着他,出于礼貌,他问我,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用他的手机给国内报个平安。
我太愿意了。那个时候全球的通讯资费,尤其是国际的通话还是很贵的,我们一般出了首都机场,就关机了,到国外就用外方提供的电话与国内联络。手机呢还是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的天下,光板的那种,这一点国内和国外差距倒是不大。那老外的手机和我的诺基亚8210差不多,可能还落后些。
初次单独面对面地与真洋鬼子接触,我略感紧张。接过他的手机,看着小屏幕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德文,脑子就有些短路了。
“这屏幕上都标的是什么?”我问。
那老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你带手机没?”
“带了,就是没有信号。”
“把你手机屏幕上的中国字翻译过来就是了。”老外很友好地说。
层次上和心里上的落差及不适,导致了一些常识性错误的发生。我感到了我的夏老师当年的窘迫。
又扯远了。
谈我没印象,就谈别人。
先谈他儿子,他儿子小学都快毕业了,不在她的班上。
“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让他自己去闯。”她这观点我是赞成的。
“你儿子他们这些孩子比我们那拔怎么样?”我已经部分地唤起了她的记忆。
你猜她怎么说,你要能猜对,我输你两毛钱!
“一代不如一代呦!”她这样感叹。
怎么会呢?只能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心里不赞同,可不好和她犟。
又谈论我们班的那些同学。你猜在我们班里,她最有印象的是谁?
小竹,大班长,她的得力助手?不是。
小七,学校的大红人?不是。
三叫驴子,一个人人不耻的魔头?不是。
准是易大军,一个特立独行的小帅哥。还不是。
别想了,你们想的都不是。
“小秋这丫头不知道现在干啥呢,那真是个好孩子!”
是小秋,一个不吱声、不吱气,不显山、不露水的、文文静静的梳着“五号头”的小姑娘,是她的最爱。
“将来我儿子娶媳妇,就找小秋这样的。”夏老师憧憬着未来。
很可惜,小秋后来是开公交车,差不多最不招人待见的一个职业。怎么会这样?开公交车需要数学特别好吗?命运在哪里转了弯儿?她应该比我还强才对!
“你也不错,是第一个向我报到的大学生。我儿子要努力,超过我这个当妈的,也当个大学生。”她不是学门出来的,你看,我分析的不错吧!
她大笑,为我能去看她,也为他儿子祝愿。
我打心眼里为她们母子祝愿,愿她们一生平安。
小竹后来也多次去看过夏老师,她对于小学岁月的留恋和怀念,远远大于我。但小秋,夏老师最中意的一个学生,据说没去过。
“猴三儿,你又耍小聪明!”在梦里,夏老师不止一次地对我咆哮。
“我不来,你们又都上天了!”在梦里,夏老师不止一次地对全班咆哮。
“我教的孩子中也能出大学生。”还有她少有的骄傲。
一身黄军装,扎着皮带,戴着军帽,,除了没有领章和帽徽,以及胳膊上别着“红卫兵”的袖标,整个就是个解放军!英姿飒爽、红颜武装,激情燃烧,举着小红本,一边扭着一边唱: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那是在跳“忠字舞”,我分不清是大荣子还是夏老师。
初为人师,带着一脸涩晕腼腆的她,挺着大肚子艰难前行的她,怀抱个哇哇大哭、吃奶孩子不知所措的她,拉扯个蹒跚学步小儿、小心奕奕的她,跟我们这帮不懂事的学生摸爬滚打的她,岁月的年轮消蚀了苍桑记忆的她,我的童年,我的夏老师,我的转山沟,一切都远去了。远去的东西,拾起来不易,但既然拾起来了,就不要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