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顶山下红旗乱(四—六)
作品名称:忆往昔峥嵘岁月愁 作者:白板 发布时间:2015-03-14 12:58:36 字数:18175
四、四炮和二华
四炮,就是“老死太太”的四儿子,姓史,家住十八中边上,我们以前提过。四炮是我们家老大年龄那个年龄段,转山沟有名的打架大王,和我们家没有一点儿交集,我偶尔和他混在一起的时候,他应该已经从十八中毕业了,因为我从来就没看他上过学。那时候,我们小学上完了就指定上十八中,没有任何的悬念。
本溪市第十八中学,坐落于转山沟,现在的番号已经取消了,那在当时是乱得不能再乱的中学了。小时候我跟我们家老大去过,当时他在那儿念书,当然我后来上的也是十八中,我上中学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四层的小红楼了——这小楼现在还在。我是说我小时候的印象,半山坡上,如新和小学那样的几趟房就是教室,没有门窗齐全的。学生们没几个上课的,上学不好好学习,主要业务是攻山头,攻学校旁边的一个叫“馒头山”的小山,攻上去和山那边的孩子打群架。这山是转山沟和崔东沟的地理分界线,两边的孩子从早到晚,打得不亦乐乎。我后来上十八中时,我的一个老师曾和我们说,当学生们去攻山头的时候,他们这些老师,就用砖头在地上玩类似于小孩们跳房子的游戏。
四炮是转山沟这边攻山头的主力,随从多是十八中的学生和一些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外加一些对小混混们特别崇拜的小孩子们。砖头、镐把、火药枪、桌子腿儿什么都用,打胜了就在山上大呼小叫,或放风筝以宣示主权,或往崔东那边扔石头以炫耀武力。打败了就回来重整队伍,好再次打回去报仇雪恨。经常有打死人的现象发生。我妈一个时期以来的主要任务,就是看着我们家老大,不让他跟着“四炮”们去攻山头。
攻山头当然与我无缘,因为我还小。
其实我在新和小学的岁月,和四炮这帮社会混子根本不搭边儿,我和四炮之间的接触,全是因为二华的缘故。
史家的四个儿子,都是江湖上有名气的棍儿,本着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原则,小辈们的混混们无不拉虎皮当大旗,跟着跑跑腿罢了。同住转山沟,二华向强人靠拢,四炮是不二人选。
还是从那顶我得来不易,失之可惜的军帽说起吧。
一到暑假,就是我们这帮孩子最快乐的时光。二华就愿意围着他心目中的英雄四炮转。我实在找不到人玩了,就只能随着二华围着四炮转,其实我从心里并不喜欢史家兄弟,他们手太黑,说不定哪天就可能伤及我这个无辜。
那天下午,就在我们十八中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四炮盘腿端坐在大石头中央,居高临下,很有王者风范。脖子上吊一个书包,搭拉在胸前。我心说整天不上学,还弄个书包装啥呀?心里想,嘴上没敢问。四炮头上戴顶军帽,帽檐推向脑后,一只手用汽水瓶盖子里面的密封用的皮垫圈,我们俗称“皮囊”的小橡胶片,中间对折起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往额头中间上下噌着。
这功夫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事就噌,长时间的噌,就在额头正中,形成一个暗条状疤痕,就象后来电影《少林寺》中和尚在脑门子上烫的点儿。对了,更形象一点的比喻,就如同二郎神的那个天眼,我管它叫“开天眼”。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据说牛逼的人都带这个符号,如果你牛逼没到一定段位,不知天高地厚地也要开个天眼,那就离死不远了。
二华无比崇敬地仰望着四炮:“大哥,”四炮虽然行四,但这里一定要称呼大哥:
“大哥你哪天也给我弄顶军帽呗!”
二华打小就愿意和四炮这样的人在一起混,不像我,实在没地方玩了,才跟他们跑一跑。
“就你那小样还想戴军帽?”虽然二华对他无比崇敬,但四炮着实没把我们这些小沙了米子看在眼里,从来都爱搭不理的,二华整天的就是拿热脸贴冷屁股。
“大哥你就给我弄一个吧,你弄个军帽还不跟玩儿似的!”
我想恭顺的话到了任何人的耳朵里都会是一曲美妙的音乐,更何况象四炮这样整天以虚无缥缈的荣耀感为最高目标的混混了。
“去,给我买根冰棍!”四炮显然接受了二华的吹捧。
“好喽!”
看来帽子的事儿有门,二华得了圣旨,乐癫癫儿地跑下山坡买冰棍去了。
“大哥,冰棍来了!”不一会儿,二华手捧着冰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四炮接过冰棍一看,皱了下眉头:“怎么是根化的?”
“大哥,我就剩下二分钱了。”二华连忙解释:“大哥你看我那帽子…”
化就化了吧,总归是根冰棍,四炮虽然不满意,还是用嘴把冰棍含了,并教训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好,明白!”二华得了特赦:“嗯…”欲言又止。
四炮明白是怎么回事,吮着冰棍,缓缓地摘下头上的帽子。
二华激动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刚要说话,四炮先说话了:
“这帽子赏猴三了!二华,我告诉你,少跟我耍花招,再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有这结果,高兴得手都颤抖了,连说:
“谢谢大哥,我这就给你买根不化的冰棍去!”
有顶军帽,在那个年代,是相当牛逼的事情。
二华则哭丧着脸,心里不知道骂了我多少遍。
本钢南地配水池,位于本钢一中下面,借着先天的地理高度,向处于太子河畔,地势较低的工源厂区配水,这样,即使出了事故,靠着自然的压差,仍然可以安全的供水。这个大配水池,夏天就成了附近孩子们的戏水池。
配水池建在地下,里面有几个小灯,时亮时不亮的。在里面游泳其实很危险,死人的事时有发生。但是,去中心公园的游泳池要化钱啊,又远还人多,在这儿游泳不要钱啊,所以一群野孩子就把这儿当成了乐园,本钢想管根本就管不住。
资源有限,就又你争我夺。要想在那游泳就得一帮一伙的去,人少了不灵。我和二华之流,想要游泳就只能跟着四炮之流的大混混儿一起行动。
一天,暑气难当。四炮他们又去游泳,我和二华——确切地说二华和我,因为二华比我跟他们走的近——又跟着一起去占便宜。四炮他们一伙到了配水池,都不用说话,里面在游泳的孩子,都赶紧爬出来,擦擦身子,穿上衣服就跑了。
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有个一帮一伙的帮衬,你都在社会上混不下去,老老实实的谁也不惹,也能被欺负。公共场所、公共资源,不抢不占,根本没你的份儿。
我们游够了,就都爬上来,坐在池子上面的水泥台子上晒太阳休息。
想到自己有人罩着,说游泳就游泳,说休息就休息,真是惬意!这就是当小混混的好处,可以欺负别人,又不受别人的欺负。这就是我小时候,和那帮混混儿们在一起时的、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逻辑。
那些想游泳的零散的孩子们,得了空,纷纷钻地下的池子,高兴地享受着他们的欢乐。
忽然远处又来了一伙游泳的,一看就是四炮他们的同道中人,一个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一到配水池,还没换衣服,首先就清场,这和四炮他们是一个套路。
这帮家伙以为在池子里面扑腾的小孩都是我们一伙的,为首的一个就走过来,对着四炮说:“赶紧让地方啊,别找不痛快!”他们凭着直觉,就能看出谁是头儿。
四炮他们早就看到这帮家伙不是善碴儿,铁青着脸不说话。双方就这样对看着,四炮趁势转身向身后的书包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攥在手里,前面用背心挡着。
以我久经江湖的历练,我看出这就是要火并的前奏啊,我心里一紧,暗暗下定决心,一旦打起来,我,在新和小学也算小有名气的猴三,一定第一个撒腿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往家里跑,头都不要回。
这个时候,那头儿后面的一个小混子说话了:“大哥,他们都走了,咱们游咱们的吧!”
那头儿也看出四炮他们不是省油的灯,也就坡下驴,哟嗬着:“走了走了,都游泳去!”
一场危机就此解除。
我的手心里都攥出汗了。
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了吧?有贼心没贼胆,净想着做贼的好处,没想到做贼的风险,正应了那句话“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我天生就不是个做流氓的材料。
“呸!今天算便宜了他们!”二华溜须拍马的功夫不是一天两天了。
“真打起来你敢上吗?”四炮有些看不上二华。
“大哥你指哪我打哪,绝不掉链子。”二华誓言旦旦。
“看你表现啊。”四炮一边说,一边准备把藏在背心后面的东西收起来。
“大哥,你拿的是什么?”二华凑过去好奇地问。
四炮闪开前面的背心,眼前出现一柄寒光闪闪的军刺。
我吓得差点儿就尿了裤子,这要一刀刺下去,准是个透心凉啊!
这把军刺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所有的刺刀,无不是扁平的。但这把刺刀,截面是三棱形的,尖角并不太锐利,就比普通的钻头稍尖一点儿,三道血槽贯通刀体,杀气逼人,让人后背出冷汗。我后来上网上查了查,这是世界军史上唯一的一款三棱形刺刀,配装在某型冲锋枪上。
“哪弄的?”二华显然也被吓着了,与我不同的是,他还有一点儿的兴奋。
“64军。”四炮轻描淡写地说。
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64军,参加过朝鲜战争,王树增写的《远东----朝鲜战争》里面有记载。之后长期驻守本溪,军部就在老钢校——就是后来著名的本溪冶专——后面,军部大院里还有个将军楼,现在全扒了,成了商品房关山悦的一部分。
64军是老本溪集体记忆的重要组成之一,这支部队一直坚持到九十年代中后期,才在又一次大裁军中被撤裁了。大峪一中分校旁边,现在有个名叫“六十四军”的烧烤店,生意很好,就是本溪人对64军怀念的见证之一。
二华匝了匝舌,我想他是想说“哪天也给我弄一把吧”,但是没敢说。
“大哥,哪天你们去64军偷枪的时候,带我一个吧!”二华的想象力还真够丰富的。
“带你?你有那个胆儿吗?”四炮轻蔑地说。
“有!有!我这就给各位大哥买冰棍去。”二华忙不喋地表忠心。
午后的阳光很毒辣,也很刺眼,让人不舒服。然而,暴虐的阳光下躲过一场血腥,又让人很庆幸。
从此,带着对四炮的无限崇拜,二华跟着四炮屁颠屁颠的;
从此,带着对四炮的无限恐惧,我离着四炮远远的。
他们那伙人再去没去64军,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那些子弹、军刺什么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家伙。
二华曾想着让四炮那伙人到学校给他撑撑门面,起码在三叫驴子面前显摆显摆,好提高他在“三集团”的地位。哪有那好事儿?四炮没功夫答理一个小破孩,江湖上从来都是靠实力说话的,无利不起早,没有出场费,这活儿没人干。二华太天真了。
那一年夏天,南地配水池又淹死一个孩子。
我再也不去配水池游泳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四炮,是在“八三八”,四炮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车上游街,之后,直接拉到沙摩岭——就是七、八十年代本溪市枪毙犯人的地方,离火葬场就一山之隔——就地枪决了。
我能活到今天,实在是个偶然。
四炮的故事就此完结了。二华呢?二华的故事太多了,咱们以后慢慢说。
五、小武子
小武子,本姓武,你也可以叫他“小五子”,本溪土著人也。
我这么说,是因为本溪市这个地方,因煤和铁而兴起,在这些资源未大规模地开发前,真正的“坐地炮”还真不多,大多数家庭都跟我们家似的,祖辈来自山东、河北,属于外来移民。
这个十分健谈、说起话来极富煽动性的小武子,家在本溪已经待好几辈儿了,祖上开过大车店——大车店,搁现在叫“MOTEL”,汽车旅馆——是当时有名的土财主,不是土著是什么?
他跟我说他们家有旗人的血统,老辈儿属于“正红旗”。红旗,在那个年代是高大上的代名词啊,不但红,还正,这就是根红苗正啊,那还了得?不禁让我云里雾里的,对他刮目相看。后来弄清楚了,满族人的八旗,黄旗是最牛的,是皇亲国戚。红旗是“下五旗”,还不如白旗呢!
以我的标准,他可以算得上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小小年纪,就有超强的组织能力,他组织的“五集团”,在当时我们的学校,具有很强的影响力,以至于可以和三叫驴子的“三集团”长期抗衡。不说别的,就连自认为聪明的我,也自认为是绝对做不到的。
小武子个头不高,身体灵活,眼睛尤其发亮。冷眼看不引人注目,细品起来却是精明强干。
他不住在转山这片街道,而是在草帽山侧面,靠近广裕小学的一片叫什么街道,我早已忘记了,按理是应该上广裕小学才对,不知道怎么就划到新和小学这片儿来了。
到了新学校,不和我们一个班。按照当时社会学的普遍原理,首先就是立山头、争地位。小武子很快就胜出了。他依靠的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拉帮结派,组织小团体,用集体的合力来赢得胜利。这和三叫驴子完全不同,三叫驴子一开始就是一个人打天下,变得全校闻名后,才开始有人往他身边聚,我称之为“帮狗吃食”,比如“麻杆”和“二楞子”之流,然后我想一定是借鉴了小武子的模式,当然,一定也有“麻杆”的点拨,才渐渐发展壮大起来。
然而就我看来,他的这个“三集团”,始终是个松散的组织,需要的时候才纠集起来,不需要的就各自为战,并且各自为战的时候,大多数是祸害无辜的孩子,所以名声始终不好。而小武子的“三集团”却不同,虽然没有尽到保境安民的义务,但是,小团体内部则是团结一致,荣辱与共,共进共退。就个人能力方面,小武子显然是以智取胜,三叫驴子则蛮力占优,各有所长,然而,由于“五集团”并不扰民,所以一旦双方冲突,他们往往更受到舆论的偏袒。
小武子甚至拉起几个弟兄拜起了把子。这让我羡慕不已,骨子里我这人总是希望能居于人群的中心,如果有一帮兄弟罩着,那是多爽的一件事啊!拜把子这种事,需要强大的组织能力和同样强大的凝聚力,二者缺一不可,我连和三叫驴子争雄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何谈另立山头呢?所以从这件事上,我掂量出了我的半斤八两,知道在江湖上混,门道太多了,我可能不是那块料。
“五集团”拜把子了!这在当时是具有轰动效应的。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能不能也带我一个?人多势众,毕竟要好于个人的单打独斗。我甚至想,不如哪天我也去打听打听行情,说不定他们就扩编了呢?我要是有铁哥们罩着,也用不着怕三叫驴子了。但这毕竟只是个想法,身在曹营心在汉,并不是哪个人都能把握得了的,这个道理我懂。
虽然小武子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但是小孩的事,哪能保住密呢?再说了,三五个人,整天成群结队,步调一致,同饮食,共拉撒,早就做实了传言,出来辟谣根本就无济于事,后来干脆就默认了,这样的好处是明显的,别人就更不好打他小武子的主意了。
三叫驴子也看到了这里面的好处,然而他却始终没能让他身边的人,象小武子的兄弟一样,拜他为大哥,这不能不说三叫驴子还缺乏小武子那样的人格魅力。
依我的看法,小武子组织起一拔人马来,纯粹是为了自保。不以扩张和赢利为目的的武装集团,你能称他为军阀吗?小武子他们,来到本不属于他们那个地盘的学校,势单力孤,抱团取暖,太值得理解了。话又说回来了,你要是个普通的孩子,也没有必要这么上心,挨欺负的多了去了,都能拉个杆子自保吗?我看出了人与人的差距。
我是站在“三集团”一边和“五集团”对抗的。为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自己班里有个强势的三叫驴子,你去投奔别的班的势力,不是找死是什么?
对抗和冲突是早晚的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我从小到大,就是在是是非非的圈中混的,还没听说两股势力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一开始是小打小闹,简单地发生些肢体接触,互相摸摸底。之后,冲突的范围开始扩大,叫号定点儿打群架,各有胜负。
打架之前,先确定好时间地点,然后是双方找人,谁找的人多,谁就有可能取胜,战略战术是没有的,就是瞎打一气,看哪一方的胳膊粗、力量大,或更玩命。
约好了,不去是不行的,这比打败了更让人所不耻,以后就没办法在江湖上立足了,所以,敢叫号就得硬着头皮顶着,宁可让人打死,也不能让人吓死。
打群架是当时的一个特色,个人的单打独斗反而少见。一两个人如果互相不服,如果不能自已解决,就一定要找更大的势力介入,谁找的人多,谁找的人更有号,往往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这样一来,加入个组织,就太重要了,找对靠山,就更重要了。当然我们这些小学生,也只是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小规模的模仿,还没到扩散和不可收拾的地步。
至于大的打群架,在那个时候司空见惯。离我最近的,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攻山头,十八中旁边的那个叫馒头山的小山包,说是个山,其实就一个小高地,海拔也就比十八中的操场高个十几米,山顶上也不平,只有巴掌块大的地方,因为没有树——树都被砍下当柴禾烧了,所以还可以让几十个人立足。山脚下是居民的住宅,这些民宅,因为打山仗的原因而倍遭祸害。住在山两边的孩子,整天为山顶的控制权打来打去,作为转山沟大本营的十八中,屡屡成为攻击的对象,弄得十八中连课都上不了。双方镐把、桌子腿、火药枪,无所不用其极,伤人、死人的事儿时有发生。十八中的学生,就是我们家老大那一代人,是转山沟这伙人的主力。当然,我们家老大,在我妈的严防死守之下,加之性格懦弱,没有加入进来,要是换上我,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儿呢?象四炮这种人,就是在攻山头的过程中打出的威名,有了威名,想洗手不干都难。
后来也分不清谁对谁错了,连大人都加入进来——大部分是山下遭祸害的居民,白天孩子打,晚上大人接着打,打得两边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转山沟的人想进市区,都不敢从崔东走,如果走了,被崔东那边的混混儿认出来、或者是误认为曾经打过山仗的,被打死的可能性都有。
十八中馒头山的战斗,最后派出所都介入了,公安拿着“五四”手枪,“咣咣”地冲着天上放,领着转山的那伙往上冲,据说是崔东的那伙人太过分了,打死了人不说,连公安的面子都不给,惹得公安激了眼,冲上去抓了不少人,才慢慢地平息了这场争斗。
我的这篇《平顶山下红旗乱》中,你自己查一查,死于非命的还真不少,基本都是死在了这种不明不白的内乱中了。这股好强斗狠的文革遗风,直到“八三八”以后,才逐步烟消云散。
仿照社会上打群架的模式,我们新和小学的冲突,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话是谁说的?真他妈的对。我就是在这样的冲突中,再次受伤。左耳朵被“五集团”的砖头击中,至今都日夜耳鸣不止。按照为尊者讳(我是尊者吗?自己尊一下自己也没什么不好)及不喧染血腥的原则,我就不写我遭罪的过程了,总之给我留下终身的伤痛。
谁打的,已经是不重要的事情了,荒唐的岁月,留下荒唐的伤痕,不要找什么借口了,没有人是错的,错的只是时代。如今是法制社会,小伙伴们一定要教育好子女,上学要做到遵纪守法,外部环境多好啊,可不能胡闹啊。
那位小伙伴说了,你这不是贱吗?明知不对,还在参和,不是自作自受吗?
这你就不明白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要想不被当作普通老百姓给埋没了,就得卖力表现,三叫驴子他们都看着呢,不加入进来是不行的。
冲突越来越大,积怨越来越深,看不到结束的迹象,我越发害怕。另一方面,我就这么卖力气,也没见三叫驴子对我有所褒奖,我心灰意冷,再说了,他们这样打,这样争,与我毫不相干。
我伤得确实挺重,倒地好几分钟都没起来,把“三、五”集团两边的人都吓够呛。
资本有了,我也厌倦了。我就借着受伤的台阶,不再参与他们之间的打斗,坐山观虎斗,做起了逍遥派。
为了表示我的中立,也有我佩服的意思在里面,我就主动接近小武子,向他示好。
毕竟才打过血战,这个过程不太容易。
刚开始他防着我,时间长了,尤其是后来的打群架,我真的不参与了,他的戒心才慢慢解除。其实,如果真心相处,我和他之间,一定比和三叫驴子合得来。
小武子他们放学、上学都是一帮一伙的,在团结一致这方面,“三集团”差得多。这种场合,我不能和他们搅和到一起,否则就是不折不扣的叛徒了。
和他一开始接触,觉得他骨子里不是天生就爱打打杀杀的粗人,而是一个比较自恋、比较爱显摆的一个普通小孩。但细交往起来,他这个看似普通的小孩,却有着不同寻常之处。
和当时大多数的男孩子不一样——那时的小男孩,以拥有一顶军帽为荣——而小武子却喜欢带一顶前进帽,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鸭舌帽,这让他显得与众不同。小武子戴上前进帽,你才知道,这帽子,只有他戴才最合适,换别人头上,指定别扭,他一戴,神采就出来了,就好像天生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这顶帽子,成为了他的标记,也成了所有人对他形象的集体记忆。
小武子能说会道,说起话来很富有煽动性。他能把自己的想法再清楚不过地向你讲清楚,使你不自觉地就进入到他的思维轨道,按照他的思路去想问题谈看法,没一会儿功夫,他在思想上就把你给收编了。
关于他们家荣耀的过去,就是他讲给我听的。生长在关东大地上的我,是头一回听有关满洲八旗的故事。
他和我讲到他们家祖上的满族人血统,其实到他这一代,都稀释的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了,但他拿这个说事儿,又是金戈铁马,又是诺大的家业,整得我无限崇拜,恨自己的爹娘不给自己一个好出身。
和他们祖先辉煌的过去比,我们家闯关东的身份,怎么看怎么配不上。我没敢向他述说我们家的家史。
他就是这样,和别人在一起,很快就能找准话题,并能在这个话题之下,确立他先声夺人的优势地位。
这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忽悠”,这功夫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我哪是那么容易被“忽悠”和收编的人?我也是有自己主意的,我知道,我不能和小武子走得太近,外部条件不允许。不过我佩服他口才,觉得和他在一起,有意义、有乐趣,时间过得快。
小武子上面也是好几个姐,他是家里的独子,这和我万大爷家差不多,然而小武子的父母却不惯着他,这个很难得,因此,练就了他独当一面的个性。
有一次,他甚至把我请到了他的家里。他们家住的也是平房,不过是公家的公房,一排一排整齐地排列着,每趟房的房山头第一间山墙上都订着一个铁牌,上面标注着产权单位和栋号。只有有身份和地位的人,才住在这样体面的房子里。
他的家并不宽敞但很整洁。进了门是一间大屋,起居坐卧基本上全在这儿了,这和我们的棚户房也没什么大区别。但那个干净劲,却是我们不能比的。
“快来看我爸的照片。”他把我拽到他们家柜子前,那上方有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用玻璃镜框罩着,擦拭得一尘不染,长度应该超过一米了。
为了让我看清楚,他特意搬来了一把椅子:“站在上面看。”他说。
我对他爸并不感兴趣,我抬腿上椅子的时候,发现了柜子上面有个空杯子,杯子里面放了一个鸡蛋,我对这个感兴趣,但不好说。
我假装很兴奋:“哪个是你爸,嚯,这么多人,这是哪儿啊?”
“北京,人民大会堂,本溪市就去了三个人,有我爸一个。”小武子是真兴奋。
“你看第三排左边第五个,那就是我爸。”
密密麻麻能有好几百人,人脑袋小的根个花生米粒似的,而且穿着大体一致,除了个别戴眼镜的,人和人之间几乎看不出区别。
这种国家领导人接见群众的相,现在还在照,但都是数码的了,想放大多少倍就放大多少倍,清楚得能看清刮没刮胡子。
我没能看清他爸,但我看清了第一排最中间坐的是华主席。
华主席,那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全国人民敬爱的红太阳。
“华主席接见我爸了!”小武子还在兴奋之中,好像他而不是他爸受到了华主席的接见。
“是吗?”我装作受到了感染,其实我最想问的是,你家里有鸡蛋在那明摆着,为什么没有人抢着吃?这在我们家早就没了。
人和人的差距,随处可见。
“我将来也要到北京去,去见华主席,华主席一定会接见我的。”小武子发出宏愿,眼睛里闪着向往的光芒。
“你爸干啥的?”我随口问。
“一条龙小分队,具体干啥的我也不知道。”
我随便的一句话,解答了日后小武子为什么没能去北京的部分原因。一条龙小分队,在当时的本溪那是相当的有名,他们就是被邓小平复出后定义为“三种人”的那种人。
“三种人”是什么人?你们自己上网查。
“北京你去过吗?”小武子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
别说北京了,沈阳我都没去过。对,连本溪市的溪湖我都没去过,小时候差点儿就去了,我在《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里面说过,如果我那时去了,就不会有小武子的故事了。
“我爸带我去过”,小武子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北京老大了,比本溪干净多了。”
长城、故宫、十三陵,更别说天安门了,他如数家珍。
北京对于我来说太遥远了。但他的话启发了我,人是要有目标的。我这人最大的长处,就是能从别人那里得到启示,并能试着去做。从此以后,我也在找寻我的人生目标,这也帮助促成了我的改过自新。
“你爸带你个小屁孩去干嘛?”我心怀妒忌。
“他出差带的我。我们家就一个小子,什么事儿都可着我来。”
“那不是以权谋私吗?”老听收音机,受到的革命教育多,这点是非我分得清。其实我主要是想杀杀他的锐气。
“这算什么啊,手带胳膊头子的!”他满不在乎:
“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是压不住他的。
他还向我炫耀他的宝贝,一辆崭新的女式坤车,就是所谓的“二六”自行车。
“我爸给我买的。”他无不得意地说。
“怎么是女式的?”我们家虽然买不起自行车,但车的男女款式,我还是分得清的。
“我二姐初中毕了业就不骑了,那时候就归我了。”他有些小尴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自信,快到如果你不仔细观察,就不知道他有过不好意思:
“在鞍山自行车厂家直接买的,没票买不到!”他要是不高人一等,好象就不得劲儿。
物质短缺的年代,紧俏的商品都要凭票供应,没有票光有钱也不好使。能弄到各种供应票是社会地位的体现。
和他,和他们家比起来,我都比不了。我相信他不是故意要在我面前拿一把,而是习惯使然。天生的优越感,在他超强的自信心和滔滔不绝的口才下,被发挥到了极致。
不光是这种明摆看的事实,只要是他认定的东西,他就会为你描绘出一幅美好的愿景,在不知不觉中,你就着了他的道。
我想象得出他组织小团体时热血沸腾的煽情,不被感染几乎是不可能性的。这是他吸引人的一个特质。
“三叫驴子不是个东西,你离他最好远点儿”,最后他还念念不忘他的死敌。
“五集团”也受到“三集团”的影响,开始研制火药枪。学校这帮坏孩子中间,课间或放学,是一定在某个角度里,在比试新型火药枪。
说到火药枪,我到底也没有造出属于自己的火药枪,但我受到火药枪的启发,自己独创了一个搞恶作剧的玩意儿。把一段铜管,一头安上两个轮子,支了起来,远看就象一个小炮。里面塞一个纸制的小锥套,就是用纸卷成个小帽子形状的尖儿,用浆糊粘牢了,象过去清朝的官帽子,外沿和小铜管的内径相当,塞进去后,在另一端放一小鞭,下了课,支在地上,点上火,“当”的一声,小帽子就飞了出去,指哪儿打哪儿,挺吓人却毫无危险,被捉弄的人吓一大跳,往往过来和我没完,我就在这样的胡闹中体验着胡闹带来的乐趣。
二华在我的基础上又有所改进,他把小纸帽换成了黄豆粒,使炮弹的威力大增,危险性也随之增加,还向女孩子堆里乱射,这就引起了小竹的愤怒,当我再次玩我的小把戏的时候,夏老师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我的身后,当场抓了个现形,口口声声要搜缴我的黄豆粒。黄豆粒那是二华的专利啊,管我要什么?小竹就是这样,看我象看贼似的,谁让我爸妈拜托她看着我来着?
我虽然不满意小竹对我的监视,但她的这种监视,无形中对我是个约束,我最终也没能去制造属于我自己的火药枪。如果我造了,后果怎么样,我不能够去想。
“五集团”不甘落后,在小武子的带领下,造枪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有一天,小武子偷偷找到我:“猴三儿,帮哥们点事,哥们不会忘了你。”
小武子说话,总是那么招人爱听,我想哪个人听了这话,能帮的都会帮。三叫驴子从来不会这么说话。
“什么事儿?说吧!”我大度地说。
“我听说二楞子有一梭子真子弹,能不能帮哥们要几颗?”他故做轻松地说。
情报搞得还挺准。
此事非同小可,我哪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道道儿?这是个大事,二楞子能不能给还不好说,你小武子要这东西干嘛?这可不是好玩的!
“哥们哪天谢谢你。”小武子不忘追加一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走脑子的。
“二楞子也就是臭显摆,他哪儿弄子弹去啊?他就是把别人的子弹借过来玩两天,早就还人家了。”我扯谎道。
其实那子弹怎么来的,我真不知道,但他二楞子居然同意我们这帮人砸一颗试试,想来并不是借人家的,他还是有处置权的。
“噢!”小武子半信半疑:“别当回事儿,我就是随随便便问问,哪天到我家去玩!”
小武子就是这样,没办成事儿,也不差礼数。
造枪运动如火如荼,我担心有一天擦枪走火,弄出人命来。好在学校及时发现了这个苗头,来了一次大搜查,搜缴了一大批非法的“军火”,这样这股造枪热才告结束。我不知道这跟我弄小火炮暴露了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我则善莫大焉。
动不动地,三叫驴子头上缠个纱布就来上学了,与之对应的,是小武子胳膊上缠个绷带,人们就知道他们最近又火并了。
三叫驴子,就是在这样的大大小小的冲突中,不断打出威名。
小武子则不屈不挠地组织反击,虽然负多胜少,但虽败犹荣,获得除三叫驴子以外几乎所有人的同情。
以我对未来事务超高的预见能力,我知道,小武子最终肯定不是三叫驴子的对手。但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是我没法预见的,也是我不愿去想象的。
“五集团”没有被打散,反而更加团结,不得不令人对小武子刮目相看。
隔了几天,小武子瘸着腿来上学了。
可据我所知,他和三叫驴子们最近并没有火并。就有人说,他这是被他爸给打的。
武父知道了其子的所作所为,怒不可遏,一顿皮鞭子淬凉水,打得小武子皮开肉绽。要说那时的为人父母,教育孩子首先都从自家的孩子做起,和现在完全是两个套路,至今想起来都令人嘘唏不已。
正当双方酝酿更大的冲突的时候,二楞子甚至都从社会上找来了帮手,一场看起来你死我活的争斗不可避免地要扩大之时,武父作了个英明的决策,救了一批孩子。
武父,就是被华主席亲切接见的、在当时来看应该是风云人物的那么一个人,是有条件把他家的孩子送到更好的教育环境中去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下,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小武子被他父亲强行转学弄走了,“五集团”随之烟消云散,三叫驴子一统天下的局面渐成。
小武子转学走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谢天谢地,这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结局了。
成年后,小武子在一家保安公司当了一个小头头,不是听人说的,是我亲眼见到的。
很偶然的一次,我远远地在一家大的公司的楼前,见到过他一次,我确信那就是他,而不会是别人,别人没有他独特的神韵。
他在他的一群队员面前,始终精神抖擞,派头十足,指挥起来神采飞扬,游刃有余。看来他是找准他人生的位置了。
小小年纪,有自己的想法,并能付诸实施,在我看来,小武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人才从来都是有的,就看你发现没发现。如果不是生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我想小武子一定会有更大的作为,我坚信这一点,虽然我受到过他们的伤害,但是荒唐岁月里,你是没办法怨天尤人的,生活在幸福年代的人们,一定要好自为之。
六、鬼子六
自打那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之后,我就决定重新做人了。耍了两个“师傅”,别以为就没事了,说了一堆的萝圈儿谎,谁保准就不漏馅?俗话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三叫驴子为弄块大饼子,还得打打杀杀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师傅”掉链子之后,难免不报复。我决心做好孩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大病三天,家长想送我去南地医院,我说死也不去。“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啊。
再去上学的时候,班级好象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班里五十来号孩子,没几个上进的,一天到晚不给家长和老师惹祸就算是烧高香了,哪天还没几个孩子上着上着课就没了踪影了呢?
但这次毕竟还是有所不同。首先是三叫驴子彻底放弃了归拢我的想法,他被他爸胖揍了一顿之后,估计也是痛定思痛:归拢猴三儿实在得不偿失,人家也不挑战统治地位,家里穷得叮当的,弄不来什么好吃的,实属鸡肋,还是放他一马吧!
我一开始去学校的时候,也是惊魂未定,不知道三叫驴子还有完没完,他如果发难,我要想韬光养晦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旦闹大了,两位“师傅”再找上门来,可就坏了菜了。
苦挨了几天,风平浪静。我聪明的脑子很快就看出了这里面的门道。我不但没有被威风灭尽,高大形象还在看涨,道理很简单,三叫驴子都惹不起的人,大家最好也别惹。
于是,我就借风使船,虚张声势,时不时地假装抖抖威风,好保持这种势头,从中捞取虚荣。不过实质性的动作再也没有了,我不能因小失大啊。
这种做法的结果就是,虽然我已经决定做好孩子了,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这么想和这么做了,所有人仍然把我当坏孩子看,我往好孩子堆里混人家不敢,往坏孩子堆里混呢我又不甘,里外不是人,转型期那是相当地难受。
于是,一个人就理所当然地闯入的我的生活,他就是鬼子六。
鬼子六的处境和转型期的我差不多,两边的孩子都不接纳他。
除了用好和坏来区分,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还可以用另外的角度来分类,一类是挨欺负的,一类是不挨欺负的。挨欺负的不用多说,不挨欺负的那是相对的,而且想不挨欺负就得去欺负别人,弱肉强食,就是这么个原始的丛林法则。学习好的,比如小竹之类,有学校和老师罩着还好点,学习不好,特别是家里哥们或姐们少的,只有服从这个法则了。
鬼子六是我们那个年代、我所接触的家里只有一个孩的唯一的一个。没有哥哥姐姐罩着,又天生胆小,活在那个年代真是遭罪。鬼子六天生聪明,比我们一般的孩子知道的都多,然而聪明归聪明,学习却不是最优秀的,不但不优秀,还略显吃力,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拿我来举例子,我一旦决定学好,功课那些东西全不在话下,就跟玩似的,当然了他们,我是指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沾上了小竹的光,因为小竹是我们班长,好学生,又是我的邻居,我的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照顾我,我的进步不是她的功劳又是谁的呢?
苦闷中,我就去主动接近鬼子六。
一天放学了,我走到他身边说:“小六子,等等我。”我给他面子,没有叫他“鬼子六”。
“什么事儿?三哥!”鬼子六受宠若惊,对我的称呼拿捏得很到位。
“咱们一块回家吧!”我和蔼可亲地说。
“三哥,我的花生米就剩半袋了,全给你吧!”鬼子六哀求道。
鬼子六手捧着半袋花生米,面部表情复杂,心有不甘又无可耐何。
嗯,花生米,好东西,多长时间没吃了!袋子里那一双双小眼睛,探头探脑里看着我,似乎在说:“抓不抓给个痛快话!”
“我要你花生米干嘛?”我咽了一下口水。看来我欺男霸女的形象深入人心啊。
不过,他们好象对我误解也很深,我虽然以前也偶尔欺欺男,却从未霸过女,也从来不抢别人东西,这和三叫驴子有本质的不同,他们居然把我和那些真正的小流氓混为一谈了,我起码还是“红小兵”吧,是新社会的好少年啊!鬼子六的反应,在让我触目惊心的同时,也促使我暗下决心改邪归正。
“那我明天给你买江米条。”鬼子六都快哭了。
“我就想和你一块儿走走,别怕啊”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亲密。鬼子六手捧着半袋花生米,木木地跟我走。好东西给不出去,对他来说估计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有点儿不会玩了,吃了不是,收回去也不是,他这样心惊胆颤地完成了和我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鬼子六心眼多也是人所共知的。
有一年大冬天的,又是冬天,呵呵!我们这帮孩子早上去上学,到了校门口,大铁门还没有开,一群孩子吐着哈气,搓着手,哆哆嗦嗦的挤成一团,边互相推搡边在地上噌着脚。男孩子好胜,就比谁不怕冷,有的说我不怕,就脱了手套,有的说我也不怕就摘了棉帽子,接着又有人说,我不怕,就脱了裤子冲着墙根撒尿,害得女生们纷纷转过脸去。
这个时候,鬼子六说:“谁要真不怕冷就把锁头捂热乎,锁头一热乎,使劲一拽就能开。”
热胀冷缩,好像挺有道理的呵!
“我来!”徐大马棒第一个站出来,脱了手套用热手捂,杯水车薪,一会儿就败一阵来。
“看我的!”八竿子不服气,挤过来,憋足一口热气,向冷锁头上吹去,那不扯淡呢吗!
“吹气不行,气一出口就凉了,用舌头舔准行。”鬼子六聪明劲上来了,却不自己舔。
“让我来!”二华怕被别人抢了头功,主动请缨,就把热乎乎的热舌头贴了上去。
结果是什么,你们都能猜得出来,贴得上去,可就拿不下来了!
我想二华这会儿一定是周身热血沸腾,是最不怕冷的那一个了。
“快去拿热水,用热水一浇就拿下来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在别人还在傻眼的时候,鬼子六还不忘出主意。
哪儿去找热水啊?热尿还差不多!用小鸡鸡去对准二华的嘴,我估计没几个人能有那准头。二华急得痛得“哇哇”大叫,眼泪都出来了。
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向来迟到的三叫驴子挤过来,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个扁踹就把二华踢一边子去了,二华捂着嘴,杀猪般的嚎叫。
回想一下,这确实是好的不能再好、也不可能再有的唯一办法了。
大锁头上留有一摊血水,马上就凝固了。
冬天里冰冷的朝阳,照射在冰冷的大铁门上,照在那团凝固的血水上,象一只怪异的眼看着这个怪异的世界。
下课了,那团血水还没有化。我看见舌头还不利索的二华,在大铁门边上,和鬼子六计价还价:
“三袋花生米!”
“就一袋!”
“两袋,不许再赖了。”
“就一袋,我都没钱了。”
“不拿两袋来,我叫三叫驴子削你。”
“那,那一袋半吧,你别让别人知道。”
鬼子六挨欺负是有目共睹的。
首先最能欺负他的就是三叫驴子。三叫驴子家里困难,吃饱的时候不多,就常常劫道,翻腾家庭条件好、胆子又小的学生的腰包,弄些零钱花,或者有目标地威胁某些特定的人,从家里给他弄点好吃的,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特有的现象,谁要说没被翻过包、搜过身,那他一定是翻包的或是搜身的,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呀!
就连二华有时也欺负一下鬼子六,其心里就如阿Q对待小尼姑,别人摸得,我就一定要摸,否则就是吃亏了。鲁迅那个年代离现在都多少年了,中国人的劣根性却依然不减当年。也没人教啊,怎么会这样?这是我最瞧不起二华的地方。
鬼子六的父母可能也明白这一点,或者是家里就一个孩子条件较好,身上的零花钱和零食就比别人多,又势单力薄,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坏孩子们欺负的对象,我一套近乎,他不误会才怪呢!
鬼子六家住转山沟里的公家的红砖楼,矮矮的五层,这让我们这些住小偏厦的孩子们艳羡不已,类似于从红番区看曼哈顿,或是从朝鲜看丹东,或是未改革开放前的深圳看香港。那些楼在没有完全盖好的时候,连成一片的、空荡荡的水泥森林里,是我们这帮孩子穷欢乐的天堂,在里面捉迷藏、扔砖头,在建中的厅堂、楼道里,处处留有我们的欢声笑语和血泪屎尿。盖起来后,就威武起来,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了。
我第一次来到鬼子六家,真是大开了眼界,原来家是可以分区经营的,有吃饭的地儿,有睡觉的地儿,有做饭的地儿,还有拉屎的地儿,鬼子六还有自己的单间,和我们家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还有更令我惊奇的,就是鬼子六那一箱子、又一箱子,看也看不完的小人书。比地滩上还多,都成系列的,什么《东周列国传》、《西游记》、《红楼梦》啦,《雷锋》、《董存瑞》、《黄继光》啦,外国的有《丁丁历险记》、《列宁在十月》等等,我看过的《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就更不用说了,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令我流连忘返。从此,放了学就去鬼子六家成为我的“新常态”。
慢慢地,鬼子六就不怕我了。我们互利互惠,我指点他的学业——他虽然聪明,可学习实在不咋样,他提供我娱乐休闲的场所,我说的娱乐休闲,就是读他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小人书。他呢,边写作业,边拿把花生米,隔一会儿就把一粒高高地抛起,那花生米划着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入到他张开的嘴中,随后再清脆地打个响舌音。我馋的时候就向他一伸手,他不给,我就不告诉他怎么做题。我的作业,大部分都是他替我完成的,那么简单的东西,倒粪似的写来写去有必要吗?有时间不如多看点小人书。
后来,菊老师给我办了图书证,我借来更多更厚地书来看,这就显出我和鬼子六的差别了,鬼子六就只看小人书,而我已经不满足于小人书给我带来的知识的快乐了。
我白天看晚上看。白天,就是在课堂上看,在书的外面包一个“语文”的书皮,不管上什么课就是闷头看,只要不扰乱课堂纪律,夏老师才懒得管呢!晚上,就是指放了学,在鬼子六家里看,他写双份作业,他不会时我就答理他一下,然后继续看我的书。遇到难一点的作业,正好他替我发现了,就象工兵在前面扫雷,我不会的,他肯定也不会,为什么呢?因为我上课根本就没听啊!趁这工夫,就把课堂上没听的内容给补了,拿过课本,两人研究一番,一般也能蒙个八、九不离十的,这就不错了,要那么准确干嘛!这真是一种优势互补的、高效率的、事半功倍的学习方法啊!回家我是不敢看的,看课外书,让我那教子有方的老妈知道了还有好吗?
鬼子六的父母也挺高兴的,总是拎着耳根子教导鬼子六:
“和猴三儿好好学着点儿,别总贪吃贪玩。”
我成了他父母眼中的好孩子,我受宠若惊,这是我没想到的。
受到鼓舞,我越发相信我们两个的组合是绝配,对鬼子六帮助的同时,也促进了我学业的进步。更主要的,是我有时间去读大量的课外书。
我看的书中,印象最深的是一部叫《金陵春梦》的,一套八部,香港的一个叫唐人的人写的。吸引我去读它,是因为这套书每册的封底上都印有八个小字:内部刊物,注意保存。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或是另类的《一只绣花鞋》?我心蹦蹦直跳,不知道一个小学生看这些东西是不是犯禁了?好在虽然是内部刊物,我一个小学生借,也没人管。
看完之后,我大发感慨,你说就一个下三烂的郑三发子,要才没有,要德不行,都能成就千秋大业,我这样的好好努力,也大有希望啊!岂知真实的历史,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我就问鬼子六:“知道郑三发子吗?”
《金陵春梦》第一部的名字就叫《郑三发子》。郑三发子是谁?中华民国总统、独夫民贼蒋介石。
“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叫驴子。”他对与他不相干的人和事毫不关心。
“你能让三叫驴子不抢我东西吗?”问得真好,这个我没法办得到。
“你要是能让三叫驴子不抢我东西,我每天给你二袋花生米。”他知道这个对我有吸引力。
“否则,知不知道三发子、四发子有个屁用!”他连珠炮似的句句直指我的要害——我们混熟到他可以嘲笑我的地步。
“真是驴唇不对马嘴,风马牛不相及,孺子不可教也!”我气急败坏地说。这些估计他还听不懂。
在我隔三差五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连蒙带唬的指导之下,鬼子六进步神速。
他进步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要是进步就不可思义了,虽然我每次考试基本也都在中、上游晃荡,但那是抄的啊,至少也是小竹悉心帮助的结果啊,还有啊,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给我弄了个专有名词,叫“耍小聪明”,我一出彩儿,马上就有夏老师或是别人说:“猴三,你又耍小聪明!”,你说上哪说理去啊?
一次上课,夏老师说:“谁知道李四光?”
鬼子六马上站起来:“我知道,他是我国著名的地质学家,第一次在我国发现了第四季冰川遗迹!”他也不举手,就站起来回答,这要摞别人身上,夏老师早不乐意了。
那时候老闹地震,中国有几次地震预报是准的,而关于中国地震带的理论,都是李四光提出来的,所以我就关注这件事了。
“老师,老师!”我也抢着说,我是想说,老师,这些都是我告诉鬼子六的。
我还想说关于地震的事,那才是关键,鬼子六没答到点子上。
“猴三儿,你能不能不打岔,你跟人家鬼子六学一学行不行?”夏老师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我这个气啊,用眼睛瞪鬼子六,鬼子六就偷偷从桌子底下冲我伸出两个手指。
他是嘲笑我“二”吗?哼!借他两胆!这个手势只有我明白:两袋花生米!
“对!李四光是我国著名的地质学家,海城大地震就是他预报的。”夏老师果然要说这个。
但她明显说错了,李四光可不是地震台的,我还想去纠正:
“老师…”
“坐下,注意听讲,别净耍小聪明!”话还没说完,就叫夏老师给顶了回来。
我不甘心地坐了下来。一回眼的功夫,看到小竹也蔑视地瞪我一眼。在她看来,我这又是在哗众取宠,显得我比其它孩子能耐。可这回真不是,我都决定做好孩子了,你们咋还不明白?再说了,这关她啥事啊?
这个小竹和我越来越对不上眼了,你看我机灵的猴三儿,一会儿学曹孟德走华容道,比如和三叫驴子打架,打不过就趴下服软,硬挺只能是死路一条;一会儿又学单雄信金盆洗手,比如耍弄了两位师傅之后,不能再逞能了,该学好时就学好;还会学宋公明受招安,比如我进少年宫,没有点计谋那是不行的;学王二小送鸡毛信,比如我离家出走那段。你再看看她三丫崽子,就只会学刘胡兰,疾恶如仇,视死如归,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这样老师还特别器重,你说这都什么事啊?
我和小竹虽然被双方的父母看好,却互相瞧不上。和鬼子六比,小竹真不是个好伙伴,我心里暗想——又扯远了。
夏老师有意提携鬼子六,在我们班上,拿得出手的男孩子屈指可数,明显的阴盛阳衰。然而这个鬼子六,人虽然长得周正,鬼头蛤蟆眼的透着机灵,却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让他上台朗诵诗歌,在台下背得好好的,上了台就卡壳,如是者几回,害得夏老师再也不敢用他了。在这一点上,他比我们班的小七差得远了。
小学毕了业,我注定要上十八中,这跟考试考得好坏没关系,小竹和小秋学习好,也得上十八中。
而鬼子六,家里早托人办到市里的好中学去了。十八中,臭名远扬,家里但凡有点条件的,绝不会让孩子到那儿念中学。
我后来从十八中转学走了,那是因为我们家搬离转山沟了,并不是因为我们家有能耐。
从小就聪明的鬼子六,大了以后更聪明些了吗?一路走好,我的玩伴、绝配,谢谢你的花生米,还有小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