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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下)

作品名称:忆往昔峥嵘岁月愁      作者:白板      发布时间:2015-03-14 11:37:46      字数:8681

  (三)出走
  一个山沟里的、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孩子能走到哪里去呢?我摸着黑,沿着山坡的土路,出了棚户区,向南地方向走去。也不知道是大脑还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指挥着我的双腿,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南地医院,这是我童年时代,除了学校和电影院之外,去的最多的公共场所了。
  远远地,我看见了一马路——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解放路——的灯光,那是路灯的光亮。说起路灯,还有段故事:
  有一次,我放了学来南地医院打针,天不早了,人也多,打完针天就擦黑了,我又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稳了稳,才扎完针,屁股太痛,马上走不了道。一磨蹭,天就大黑了,出了医院的大门,一马路那边隐约一片光明。我好信儿,就不往家走,跑到一马路上看个究竟,一看就发现了路两侧长长的街灯——比我们家的小灯泡可亮多了,这得多费电啊!你说我们那时候山沟里的穷孩子,外面的世界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再去打针的时候,我就去问梅医生:
  “梅姨,一马路的路灯亮一宿吗?”
  “当然了傻孩子!”
  你们家孩子才傻呢!我不高兴,也不能带在脸上:“那谁拿电费呢?”
  我这个问题一定是“雷”着梅姨了,她哈哈大笑未做回答。
  我们一家,三丫崽子还有二华他们,三家一趟房,共用一个电表,每月都为谁家付多少电费的事“唧唧”,我提这个问题再现实不过了。
  这一切都晃如昨日。
  掀开门帘子,望见走廊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昏暗的小灯后面是药房,隐约有一两个人在值班,我常坐的那把木凳子,孤零零地候在那里,好象早就知道我今天会来。我不知道我下一步怎么走,往哪去,就躺在木凳子上,浮想联翩——比刚才四面露风的厕所强多了。
  一天没去上学,也没人来找。明天还去吗?去了的话,二华怎么看,“八竿子”还会服吗?还有老闷、老呼,对了,就看三丫崽子今晚对我的态度,她对我也不带好的。关键是三叫驴子啊,他会善罢甘休吗?他爸虽然上我们家道歉了,但这里面有门道,我看出来了,一般孩子打架了,父母去别人家去道歉,都领着孩子去,我就去过二华家好几次。他爸来了,三个孩子一个也没跟着,这里面有问题啊,想唬我,没门!你们哥三个,来一个,我也信这是真的,一个也不来,就是不服啊,这事儿肯定没完。想到这里,我的全身上下又痛了起来。
  大冬天的,虽然是在屋里,还是有点冷。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回忆起童年的生活来,能想起来的场景大部分都是在冬天,总是有那种冷的感觉。我蜷缩着,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感到身上暖了起来,也重了起来,一件衣服披在了我瘦小的身上。
  “梅姨…”我喃喃道,是梅姨来了吗?一定是梅姨!除了梅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
  我搓搓双眼,挣扎着坐起来。
  不是女的,是男的。噢!对了,梅姨早就在半年前就调走了,我不可能再见着她了。
  是雷锋叔叔派人来帮我了?!雷锋叔叔,你可想死我了。
  “叔!”我蒙里蒙当地说。
  “别叫叔,叫哥。”对面说话了,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两个人,一个高一点,一个瘦一点儿。这么说是不有点费劲,直接就说一个胖一点,一个瘦一点不就完了吗?
  关键那时候的人都跟现在朝鲜人似的,没有胖子,两个都瘦,只好说另一个高一点儿了。
  我混身上下一激灵,彻底醒了:“大哥!”我叫道。
  光叫哥是不行的,作为一个小混混出身,这套业务我熟。
  两个人对看了一眼,一个问道:“怎么了老弟?”
  “学习不好,让我爸削了。”
  “打哪儿了?”
  “屁股,还有腿,都有点瘸了”。其实,你知道,那都是三叫驴子打的,怕他们不信,我还走了两步给他们看。
  “家住哪儿啊?”
  “转山沟。”
  “哪个学校的?”
  “广裕小学的。”
  “几年级了?”
  “三年级了。”
  “叫什么名字啊?”
  “二娃子”。我认识的人中还没人有叫这名字的。我差点儿说成“三芽子”,这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面的人物,我庆幸没秃噜出口,否则就太假了。
  我对答如流,一点奔儿都不打。
  其实已经有破绽了,转山沟的孩子只能上新和小学,上不了相对较好的广裕小学。好在两人对此好像并不了解。
  “大名呢”
  “嗯…”我卡住了,脑筋正转着呢,另一个说:
  “算了,吃饭没?”
  “还没吃呢。”
  “走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说完,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两个起身就走,我只好在后面跟着。走出医院直接上了一马路,就是现在的解放路,本溪横越南北,最主要的交通大动脉。
  一马路上灯火通明,我也没心思核计谁拿电费的问题了。
  大半夜的,这是往哪儿去啊?别管那么多了,总比待在那个破家里强吧!猴三我要闯闯世界了!我豪情满怀。
  马路上的1路和2路电车早停运了,都晚上八点半了。
  那位小伙伴说你怎么知道是八点半了?是抬手看了下手表吗?你要那么想,就说明你起码是八零后,我要是那么写,就说明我是瞎编。
  那时候手表是稀罕之物,就我爸那工资,攒一年也买不了一块表啊!
  是收音机告诉我现在正是八点半。那个年代,每天晚上八点到八点半,收音机里都雷打不动地播着全国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末尾必奏国际歌。在那个虚无飘渺的晚上,虚无飘渺的远处,传来虚无飘渺的《国际歌》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事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那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
  当然了,收音机里只有曲调,没有歌词,歌词是我在心里配合着唱的。只不过一不小心,把歌词里面的“我们”,一律唱成了“我”。
  沿着一马路,走到火车站,不走了,进了候车室。里面也没有几个人,但比起南地医院来要暖和多了。
  那时候的本溪火车站,号称“小北京站”,外形和北京站一样一样的。虽然不大,但庄重大方,中间拱起两座塔座,每个塔座的四面各嵌一个大钟,站内站外,无论从哪个角度,一抬头就能看到时间。一到整点儿,悠扬的东方红乐曲响起,并伴着清凉的钟声,本溪人就知道,北台的通勤火车就要到站了,或者我们又该吃饭了。
  到二十一世纪,高铁出现了,那个存在于本溪人集体记忆中的老火车站,被扒了重建。建的时候用幔布围着不让看。等建好了,我过去一看,嚯!要说铁路这帮人效率就是高,才几天的功夫,就变戏法似的,把辽阳火车站整个儿地搬到本溪来了!
  我的两个新大哥,找了个角落,其中一个就走了,另一个陪着我坐着,也不说话。不一会儿,另一个回来了,拿着一小袋江米条,递给我:“吃吧!”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哪儿是一晚上啊,经过这两天的折腾,我又累又饿,再说江米条这东西,在我们家过年才能见着呢!我迫不及待地抓过来全给吃了。之后就躺在火车站的长椅上,身上还盖着刚才那件衣服。如果说破厕所的蹲位是硬座的话,那南地医院的木凳子就是卧铺,火车站的长椅就是软席了。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火车站里已经是人声鼎沸了,早晨上班通勤的人们把候车室挤得像个大市场。陪在我旁边的只有一个人,另一个不见了,陪着那个就在那儿观察各路人等,也不说话。过一会儿,另一个回来了,两个人夹着我,一齐走出了候车室。
  “想吃点什么?”两个人终于说话了。
  “早饭!”我说完这句话就有点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不过,你们让点吃什么,我会吗我?我点窝头,那不是让人笑话吗?
  其中一个有点异样地看看我,我想他一定在想这孩子不是有病吧?
  他们就领我去了一个小饭馆,里面吃的人不多,卖的是包子,就卖包子,没别的。
  吃着包子,两个人就交替着问我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包括家里几个孩子了,你爸干什么的啊,家长为什么老打你啊,爱上学不啊,有什么特长啊。我就七扯八扯地作答。
  江湖险恶,不能不防。从见着他们俩个第一句话起,凡是涉及到我真实身份的东西,除了家住在转山沟外,我从来没向他们真实地说过。
  这显出我过人的机智,放你们身上行吗?
  嗯,肉包子,美味啊!吃完再问呗,着什么急啊,我心里说,脸上不能带出来。
  我想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饱了的一顿饭!撑得我直打饱隔。
  “别着急,慢慢吃,以后有你好吃的。”两个大哥得意地笑着。
  一生的第一次还有很多,接着次续发生着。
  吃完了包子,他们却不问了。
  出了小饭馆,就是到处走。联营,就是现在的商业大厦,永丰市场、现在早没了,大概位置就在华联和永丰步行街之间,中心公园、就是现在的儿童乐圆,火车站,一洞桥农贸市场,现在还在——哪里人多,就上哪去,都是本溪当时最繁华的地方。总是一个人陪我,另一个没影。
  中午,又问我吃什么?这回我有经验了,就说:“吃包子。”
  两个人就都乐了,却并不吃包子。
  他们带我走进站前广场旁边的本溪饭店,地理位置相当地好。这个饭店后来在本溪存在了很多年,当时差不多是本溪最好的饭店了,它是老本溪人的集体记忆之一。
  还没进饭店,一股香气就随着吵杂的人声迎面而来,沁人心脾。本来我不大饿,早上吃得太饱了,还没怎么消化食呢就又吃饭,世上还有这么好的日子过!我闻着香香的饭菜味,就又饿了。
  跑堂的都是些中年的男服务员,一看就是公家买卖,大声豪气的,爱吃不吃,不吃爷还不伺候了呢!
  吃饭前先开饭票,就是换他们内部的货币,再交给服务员等他们上菜。别看服务态度不好,但菜做得好,厨师拿过全国的奖,远近闻名,大中午的,来的人还不少。
  两个人点了两个菜,三碗大米饭,一人一碗。高一点儿的还要了一小壶散白酒,放在热水里烫着。
  瘦一点的就说:“你少喝点,别耽误事。”
  高一点的说:“我有数,”
  又冲着我:“你也来一口?”
  我连忙摇头,心想,你是怕我跟你抢菜还是咋的?喝那玩意多耽搁工夫,我还是主攻大盘子吧!
  比我们家过年吃的都好。又弄了个肚儿圆。
  下午还是走,一个人陪着,另一个人不见。
  午后慵散的阳光照着我,无所事事,不用受人管,夏老师、小竹统统地一边去。按理应该很惬意,但我却有种不塌实的感觉。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俩人又见面了。
  这回他们领着我进了澡堂子,就是本溪的老大众浴池。人还真挺多,里面雾茫茫的,一人发一个毛巾,就到池子里面去泡。
  池子里面是厚厚的一层肥皂和油脂的漂浮物,泛着热气,迷离人眼。周围是一圈的淋浴头,每一个下面都挤满了人,雾气昭昭之中,犹如腾云驾雾。
  我昨天挨了一顿揍,不对,应该是前天,身上还有的地方青着呢,正需要热敷,好在还没有外伤,到热水里面一泡,顿时舒服到骨头缝里去了。
  俩人泡完,又找师傅给搓澡,搓完又修脚,修完脚,下身为裹个浴巾,躺在床上悠闲的吸烟,这些都没有让我的意思。
  说起洗澡来,当年的澡堂子,可与现在的洗浴中心大不同。
  首先,当年的澡堂子,是以洗澡为主要也是唯一目的,而现在的洗浴中心,可能有多个主题,不解释。
  第二,现在的人请客,除了吃饭唱歌,还有可能是洗澡。当年没听说请客让你洗澡的。
  第三,当年澡堂子都是国营的,现在洗浴中心都是私营的。
  第四,以前从事搓澡职业的,是正式工人,干得好还能当劳模。现在搓澡的都是下岗的,干不好就滚蛋。
  这个大众浴池是本溪市最大的一家,我没事听广播的时候,还能听到这里面有个老师傅,从事修脚行当几十年了,技艺精湛,服务一流,是全国的劳模,不知道给我两个大哥修脚的老师傅是不是电台中说的那个。
  他们两个把澡堂子里面的服务,全都要折腾了个遍,却没有请我的意思。我呢,能享受热水澡的待遇已经很高兴了,还要啥自行车啊!
  出了澡堂子,神清气爽,浑身上下的舒服。嗯,神仙一样的日子!
  就又吃饭,这回不问我了,到街边的站前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吃面条。就这普通的面条,我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
  吃着面条,打卤面,两个人就又和我说话:
  “二娃子,跟着哥爽吧!”其中一个说。
  “爽,太爽了大哥!”我一边低头吃面条,一边说。
  两个人相视一笑,我虽然是低着头在吃面,但我感觉到了。
  “以后别叫哥了,叫师傅。”另一个一边吸着烟,一边说。
  “为啥呀?我们那儿都叫大哥!”
  “我们这儿都叫师傅,哪那么多为啥啊?”其中一个不高兴了。
  “好,大哥,我以后就叫师傅。”我是个乖孩子,什么事儿一点就通。
  “快点吃,今晚咱们去溪湖住。”一个说。
  “好咧师傅。”我改口也快。
  溪湖,那是老本溪的起源地,本溪建市的时候就叫本溪湖市。那里也是本溪市当时仅有的两路电车的、其中1路电车的终点站,听说过,从来没去过。今晚我就要去那里了,去那干啥?住哪儿?还住火车站吗?你还别说,那儿真有个火车站,日本人在上世纪初建的,现在成文物了。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四)弃暗投明
  先别急着什么旅行了,把仇报了再说吧。
  我就领着我新结识的两个大哥,杀回了学样,杀回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三年二班。
  学校变小了,同学变小了,唯有我变得高高大大: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我一脚踢开教室的门:
  “三叫驴子呢,给老子滚出来!”我眼睛看天,根本不拿正眼瞅那帮污合之众。
  “他、他、他今天没来”,有人颤颤微微地说。
  “他不敢来了,害怕了。”有人在替他打掩护。
  “他刚才跳后窗户跑了!”说这话的是二华。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键时刻懂得轻重,我满意地冲他点点头。
  “八竿子,你去把三叫驴子找回来,”我命令到,“老呼也去!”
  八竿子和老呼接到我的指令,刚要起身,二华又叫起来:“三叫驴子回来了!”
  我回头一看,果然三叫驴子就在我身后,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风,看见我回头瞅他,“扑通”一下跪在我跟前:
  “三哥,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说着用手抽自己的嘴巴。
  我暗自好笑,打自己两下就完了?我挨那揍就白挨揍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过来!”我恨恨地吼道。
  三叫驴子承慌承恐地把脸递过来:“干啥呀三哥?”
  啥也别说了。我扬起手来“啪啪”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子,三叫驴子“噢”地一声,当时就掉地上一颗牙来,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不许吐!咽了!”我不依不饶,抬脚还想踢。
  三叫驴子一边躲闪着,一边咽了血水,还不忘说:
  “三哥,不三爷,你大小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这一次吧!”
  “饶不饶呢?大伙说说”,我志得意满地转过头去问我的同学们。
  惊恐万状的同学们缩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
  “猴三儿,你太过份了!”
  三丫崽子小竹第一个站出来声讨我,可惜曲高和寡,没人附和。
  就这三丫崽子,总和我作对,我做的事儿她没一样能看得上。先不和你一般见识,以后再收拾你,我心里说。
  “不能放虎归山啊大哥!”二华又说。
  人家三叫驴子都叫我“三爷”了,你小子还叫我“大哥”,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要说还是二华聪明,马上明白我什么意思了,立即改口说:
  “不三爷,你今天把他放了,明天就没你的好,儿唬!”二华语无伦次,又差辈儿了!
  “又闹什么呢?我不来你们又上天了!”
  一声怒吼传来,夏老师突然出现了——每当我们班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夏老师都会及时地从天而降,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
  我被瘦子推醒,结束了我的复仇之入旅。在升腾的烟尘和冬日冷雾的笼罩下,熙熙攘攘候车的人们,小得如同我那帮蜷缩着的同学们。
  吃了包子,我以为就可以和我交交底,哪个绺子的,加入组织不就完了吗?不,就是可哪儿走,然后再吃大盘子,再走,再洗热水澡,然后再吃饭,你以为我这一天,就傻哈哈地跟他们屁股后面混吃混喝了,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想,那你就太小看我了,我这一天脑子都没闲着。这一整天,我一直在找机会向他们通说革命家史,好让他们替我报仇雪恨,可他们就是不给我机会,最关键的,是他们两个除了吃饭,很少在一块儿。我脑子里越来越划问号了。这两大哥,不,师傅,不象黑道中人啊。我见过的那些大哥,个个歪戴帽子斜瞪眼,一个比一个不忿,说话沾火说着,没事儿还找事呢?哪有这么文静的?他们一整天的,到处寻么啥呢?我就多了个心眼,不敢吱声,就跟着他们走,他们让干啥就干啥。
  吃着面条,听说今晚要去溪湖,我想了一天的问题,终于想明白了:他们就是一伙人贩子啊,整天转来转去可哪儿划拉小孩子。昨天晚上划拉了一个,还不够数,接着又划拉了一天,也没找到象我这样走投无路或者是无家可归的,算了,一个就一个吧,先交差再说吧!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日后香港的电视剧这样说。我无师自通,明白无功不受禄,白吃白喝,准没好事!
  到了溪湖会怎么样?没啥说的,肯定是转手卖了啊,我这样的,没什么打眼的,批发肯定不值钱,要是批发改零售——拆了卖零件,可能还值点儿钱!我这样想着,脑门子就出汗了,两个师傅还以为是吃热面条热的。
  “慢点吃,以后跟着师傅,整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一个师傅吸着烟,跷着二郎腿说。
  “师傅,”我说:“吃撑着了,我去撒泡尿!”
  合情、合理又合法,你是我师傅,会不让我去吗?
  小饭店,周围环境本来就吵闹拥挤,那个年代,又没有什么城市规划,人多眼杂的,正利于鱼目混珠。
  还等什么?乖孩子、好徒儿“二娃子”,借着尿道癫儿了。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电影《桥》中,游击队员们这样唱道。
  关于我的胜利大逃亡,不详述了,只说几个要点,供今后的孩子们参考:
  第一,不能沿原路返回,能绕多大圈就绕多大圈,反正本溪就巴掌大块地方,总能回到家。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解释。
  第二,回到家以后,不能把这段经历和任何人说,打死都不能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呈一时口舌之快,往往追悔莫及。
  第三,从此在江湖之上隐名埋姓,树大招风,不能让“我师傅”找上门来。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碾转着回到家门口。
  天已经黑了。
  转山沟里棚户区住家的房子,差不多都一样,石头或土坯垒起的院墙——几乎很少有用上砖头的,一来用不起,二来把砖头从市里倒到转山沟太费劲。里面是一个小院,地方大的就开块菜地,小的就堆放些乱七八糟、舍不得扔的东西。房子就只分里外间,里间功能齐全,外面的只负责生火、做饭。唯一有所不同的,就是各家院墙的大门,从门的材质上,就能看出各家的贫富来。我家就一简单的木条编成的栅栏门,简单到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进我们家门要上几级台阶,这是适应转山沟高低不平的地貌的结果,而不是因为审美的需要。我刚站在第一级台阶,一盆洗碗水兜头盖脸地浇来,大冬天里我浑身上下全湿了,一滴水都没浪费。我那最最亲爱的妈妈,用这最隆重而又最奇特的方式,来欢迎她那弃暗投明的“小三儿”凯旋归来。
  我“啊”的一声惨叫,接着我听到了比我那一声还惨的一声叫唤:
  “小三儿,你怎么回来了?你跑哪儿去了?”好像我不该回来似的。
  最后是“咣当”一声是脸盆子掉地的声音,在昏暗的灯光背影下,我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惊奇、兴奋、悔恨、怨怼还带着一点点儿的不知所措。
  我熟悉、清贫,而又有点儿苦涩的家,我又回来了。
  晚上,我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家庭氛围。我们家因为我回归,而出现了少有的母慈子孝、尊老爱幼、相敬如宾、祥和太平的景象。
  看着小三儿神奇般地有如李宗仁归来,好象境遇还不错,家人满是疑惑,个个欲言又止。
  我万大爷一听说我回来了,忙不跌地跑来,他是除了我的家人,最关心我的一个。
  还有二华他们,也知道我回来了,纷纷来问寒问暖。我知道他们更好奇我这几天都跑到哪儿去了。我坚决地不给他们发问的机会。我妈也学精了,儿子平安归来就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再问跑了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临睡觉的时候,忽然又停电了。外面传来万大爷愤怒地叫喊声:“谁家又点电炉子了?”
  照例是没有回音的。万大爷只好自问自答:“那就谁家也别想亮了!”
  这种纠葛不时地上演,各家都习惯了。
  于是就点起了蜡烛。在蜡烛晃荡的光影中,我看到我的两位师傅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几天以来,经历得实在太多了。
  我转了本溪市大半圈,去了很多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差一点被人卖了,我还得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能说。放你身上,你能做到吗?
  其实,我遇到的不是人贩子,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你应该早就看明白了,但当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发烧了。
  破例地,爸爸把我放到炕头,这位置一般是我二哥,好孩子加上身体弱的“胖小”的专位。
  顺便说一句,我的两位窝囊废哥哥,从此对我肃然起敬,我俨然成了我们家的老大。
  我身边挨着我爸,感受着热炕头的暖意。
  “扑”,蜡烛被吹灭了,混沌一片,眼前一黑。我感到一阵阵发冷。
  对于黑暗的恐惧和思考,那一刻袭上我的心头。
  “爸,我冷。”我说。
  “出点汗就好了。”我爸回答。
  土炕很热,我记不得自己出了汗,还是没出汗,只感觉心里一阵阵发虚,象被压在了大山的下面。收音机里面经常说: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爸,我怕”。我小声说。
  “有爸爸在,别怕,快睡吧孩子,明天还不好就上医院。”
  我亲爱的的爸爸,为这个家全身心忙碌,身心疲惫,却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大起色的爸爸,尽他最大的耐心关爱着我。
  “爸,我还怕。”过了一会儿我又说,黑暗中我的两个师傅那怪异的身影挥之不去。
  “怕什么?”
  “我怕死!”我颤抖地说。
  “人人都会死,没有什么可怕的。”爸爸拍拍我的头,转过身沉沉地睡去。
  我的思绪乱纷纷的,想了几天的事,到底还是没有想明白。我真的也在想生死的问题,人死了,是不是也像蜡烛灭了一样,除了一点点的青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今天会死吗?或者我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渐渐的我失去了知觉,昏昏沉沉的如同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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