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开四季(下)
作品名称:忆往昔峥嵘岁月愁 作者:白板 发布时间:2015-03-14 10:31:13 字数:12090
三、竹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小竹是我们家邻居老万家的三闺女,就是我们前一篇《兰》中兰姐她三妹,比我小一岁,他们家孩子都提前上学,所以就和我在一个班,从“五七”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我同学。
在我上初中之前,我们家一直住在转山的棚户区。棚户区这个名字,是后来政府在老城区改造时给起的,以前没这名字,我想一方面是这名字有损新中国的光辉形象,另一方面如果这名字大行其道,本溪市当时差不多就该叫“棚户市”了。
既然是棚户区,当然就有棚户区的特色。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各家各户孩子的名字。
比如我们家,三个半大小子,我上面的俩哥哥,分别叫老大和胖小,到我这儿叫“小三儿”,这名字一直跟我到初中,彻底和我绝缘,是在“小三儿”在二十一世纪成为专有名词之后,上上下下再也不好这么叫了,我终于转正成为“老三”了。
小竹家里有五个孩子。那时家家孩子多,不是有那么句话,“穷则生崽”嘛(似乎是“变”,你们查查字典)!四丫一小儿,老五是小子叫“宝柱”,我疑心实际上叫“保住”。你们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前四个叫什么名字呢?老大大荣子,老二二兰子,老三三丫崽子,老四四丫蛋子!
还有比这更离谱的。在转山沟远近闻名的寡妇,老史太太家的四个大小子,当然都比我们大多了,可以算做革命前辈了,分别叫大响、二响和三响——老四叫四响吧?那你就OUT了,老四叫四炮!你还别说,这名字还真灵验,有三个都听响了,不是被政府枪崩了,就是打群架被开瓢了,只有老三活到现在。所以直到我看了《水浒传》开篇第一回,好汉“九纹龙”出场,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姓史的,我一直认为那老太太就是“老死太太”!
你就听吧,一到吃饭的点儿,前屋后院“老疙瘩、二华、三叫驴子、四丫蛋子回家吃饭了!”的大呼小叫之声此起彼伏,你说象不象住在土匪窝。呵呵,扯远了,接着说小竹。
小竹她们家和我家是一趟房,她家左边是我家,右手是二华他们家。
我们三家共用一个电表,这引起了很多纠纷,以后还会详述。水是没有的,要各家各户自己去挑。茅房的有无,看各家的心情,小竹他们家女孩子多,就在院子里自己挖了一个,我们家和二华他们家全是小子,除了屋里,外面全是侧所,就不搞那么复杂了——又扯远了。
我这个人总是自视高,一直认为自己和别的孩子有点儿不一样,这一点,除了几个有远见的人,比如梅医生和小竹他妈,严格说应该是她爸,别人都没看出来,包括我的父母。小竹却不是这样,她是我们那片棚户区以及后来的“五七”小学也好,新和小学也好公认的好孩子,她用她的言行证明了这一切,用句文绉绉的话说就是“出于污泥而不染”,她要是在旧社会就是刘三姐或刘胡兰,虽然她姓万,并不姓刘,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是完美的,是我们这些玩冥不化的坏孩子学习的好榜样。
这都是那些没有文化的俗人的俗看法,我却不这么看,但从来没敢说出来过,我不能逆天而动呀。我的这个看法,被历史证明是正确的,她长大后就是一个俗人,一点儿也看不出原来身上的那些光环和灵气,我天才的预知未来的能力,对我一生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记住了伙伴们,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还是那句老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三丫崽子”小竹,有时往往被简称为“三儿”,和我这个“小三儿”,只有一字之差,却被大人们拿捏的很到位,邻里邻居地住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搞错过。
小竹很完美,是“别人家的孩子”的典型代表,往往是各家教育自个儿家孩子的优秀范例。但老谋深算的小竹他爸却另有打算。小竹她爸老万,有句口头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家里四个丫头,他总担心嫁不出去,就可哪地去物色婆家,这些都是通过他老婆,没心没肺的小竹她妈去实施,往往是偷偷地进行,打枪的不要。这个“三丫崽子”的未来的女婿,就这样在潜移默化中被她爸“内定”为我了,这让小竹她妈,以及后来看出端倪的小竹嗤之以鼻,也注定了这事儿不会有结果。敏感而聪明的我,早就看出这里面的道道儿了,在佩服她爸眼力的同时,同样对此也嗤之以鼻,但我不说破,装着什么都不懂,这样的好处是大大的。
首先是可以混吃混喝。在那个物质极为溃乏的年代,我们家的境况更为窘迫,只有我爸爸一个人有户口,我们母子四人,文革期间被下放了,粮食关系都在桓仁县,每年要定期去拉粮,家里自然吃不饱,尤其是细粮这一块,一年也见不着多少。不多说了,说多了全是眼泪。而小竹她们家,一家七口全是工业户,粮食这一块起码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于是,时不时地去混点吃喝,就成为我和她们家交往的最大动力。
其次,是有小竹在比着,也激发了我的潜力,我自己知道,只要我做,小竹能做到的,我肯定可以做得到。事实也是如此,小竹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而我一开始是个玩固不化的坏孩子,但当我一旦想做一个好孩子了,也就一转眼的事儿,当然了,被人接受和认可还是个漫长的过程。
第三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能让小竹她们一家把我耽误了,我说过,我自打我懂事时起,就知道我将来不属于这片棚户区,要跳出去,就一定要比小竹还强。我曾经被大知识份子的梅医生看好,这就更坚定了我看好自己的信心。这一信念,让我不断修正自己的人生航向,每到关键的时刻就起作用,以至于没有驶入迷途,在这一点上,我真得感谢小竹一家。
小竹扎两个小辫子,在脑后甩来甩去,油光噌亮的。穿的衣服虽然也破旧,但总是那么利整,无论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挺合体。小竹在学校从小就是班干部,也是女孩子的中心,总有几个小女孩簇拥在她左右,对于男孩子,她从来不感冒,尤其是对我,总是爱搭不理的,怎么接近都不行,软硬不吃,立场象刘胡兰那么坚定。
我们那片儿有个很漂亮的小女生小秋,她们两个人,或更多的女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活蹦乱跳地象是一部动画片,很是赏心悦目,弄得我心痒痒的,真想加入进去。可我一凑到她们跟前,小竹就象清道夫似的,横眉怒目地马上就来驱逐了,好像我天生就是坏蛋一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见了我就提高警惕,也许我们真是一辈子没有缘分。
小竹也和我一样,第一批就加入了“红小兵”。或者这句话反着说逻辑上更让人能够接受:我也和小竹一样,第一批就加入了“红小兵”。她的加入,是因为真的优秀,而我的加入,则是因为男孩子堆里面实在扒拉不出几个像样的,只好拿我去充数。
小竹也是第一个佩戴一道杠、二道杠和三道杠的人,等我浑天黑地的闹够了,开始羡慕这些鲜红的杠杠的飒爽英姿时,她已经当三道杠好多年了。
小竹的学习成绩好,作业作的尤其规范,有时都超出了老师要求的范围,所以,她不但在我们那个小学有名气,名声也远播到平山区的其它小学,这是我望尘莫及的,也是我从未做到的,我从未在我的小圈子以外出过名。
我妈总是讨好小竹,一是因为她相信小竹一定会比我这个儿子强,二是因为她老人家想从她那里,得到我在学校里的一切信息。三是我妈相信了老万的承诺,把小竹当我们家未来的儿媳妇看待了。
对于我在学校的表现,我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找小竹问问就清楚了。”
然而我妈就是这样的讨好小竹,也没有博取小竹对我的好感。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是家长层面热络,小孩层面互不理会。这不怨我,我跟她们玩,她们不带我。
小竹是学校和家长眼中的好孩子,而我则是公认的坏孩子。小竹是班干部,我是小兵。无论在家里还是在班级,她都高我一头,一直到小学毕了业,我都无法超越她。
因为年少轻狂,我常常做出许多出格的事,这都是和小竹的理念格格不入的,她看不上我,是必然的事。
小竹对我的不屑一顾,深深地刺激了我,这不但影响到我还能不能顺利地到她家混吃混喝,还关系到我对我初始判断的怀疑,我真的一辈子会不如小竹吗?我决定奋起直追了。
大概中小学四年级吧,经过一场变故,这个变故,以后会详细说。我开始决定做好孩子很长时间了,但是别人还是看不出来,一直以老的眼光看我,直到有一件轰动我们那片儿棚户区的事情发生。
寒假了,平山区有个少年宫,一到假期,就组织一些活动,现在小学还有没有,我不太清楚了,在当时,那可是件大事儿。去少年宫,要学校给报名,只有好的孩子才有资格。以前我是坏孩子的时候,对这些事儿不闻不问,但当我决定当好孩子了并为此付出了努力之后,他们,我是指学校和家长,仍然不拿我当好孩子看待,这让我耿耿于怀。
少年宫的各种兴趣班和课外活动还是没有我什么事,当然小竹肯定是这里面的主角儿了,每年都有她的事,那年也不例外。我气不公,就去捣乱。捣乱不是目的,目的是被招安——这和水泊梁山宋江玩的是同一个把戏,想方设法引起少年宫辅导员老师的注意。一来二去的,我就在少年宫混了下去,辅导员老师挺喜欢我,我早就说过,我有点儿女人缘儿,少年宫辅导员老师都是些漂亮的女生,浑身上下散发着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和让人恋恋不舍的女人味儿,想不来都难。
本来进少年宫过寒、暑假也不是太难,就因为有学校这一关把着,搞得挺神秘,好象进去是多大的荣誉似的。其实她们也喜欢招些活跃的孩子,不就是玩吗,不就是陪孩子过假期吗,哪儿有那么复杂。这层窗户纸就这么被我轻轻地捅破,等我享受到少年宫的好处,来年放了暑假还去,这极大地丰富了我极不丰富的小学生活。
唱歌、跳舞、弹钢琴这些技术活,我肯定来不了,我就混着跟学写毛笔字,你还别说,一写还真象那么回事儿,很多字被老用红笔划红圈。我现在闲着没事儿时,时不时还能写两笔,就得益于那次的寒假经历。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各个兴趣班都要搞个成果汇报,本来我是要参加写毛笔字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没参加上,后来看有个作文班有搞作文比赛的,我就报名参加。一查,我没在名单上,就是说我是个编外的,没有资格参加。后来,那个大大的眼睛、一直对我有好感的女辅导员菊老师就说,还查什么查呀,小孩子愿意写就让他参加吧!就这样我就稀里糊涂地参加了,写的什么也全忘了。
然而后来的事情就不得了了。
过了年,我们的少年宫班早就结束了,正准备上学的时候,一天晚上,天大的喜讯传来:小三儿在平山区寒假小学生作文比赛中获一等奖了!“小三儿”,那肯定是小竹啊,我想都没想别的。然而这次,得一等奖真是“小三儿”猴三,而不是“三儿”小竹。
我的家人震惊了,我的邻居们震惊了,我的老师震惊了,小竹也震惊了,连我也震惊了。我第一次对我的判断有了信心——我确实与众不同。
奖品是一个帆布小书包。小竹也得奖了,是个三等奖,奖品是个铁皮的铅笔盒,我看过,上面画的是万马奔腾,很契合我当时的心境,但这个三等奖早就淹没在我一等奖的巨大的声浪之中,变得无足轻重。其实我心里更喜欢那个铅笔盒,我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铅笔盒,而且是这么漂亮的一个铁盒子。我想拿我的小书包换那个铅笔盒,最终没有勇气说出口,至于原因嘛,你懂的。
一开学,我就成为一道杠了,就这么快。转过年来,就是二道杠。这得感谢我们班主任夏老师给我机会。然而最终也没能扛起三道杠,因为我小学毕业了。
小竹一直优秀到初中,才上初中一年级不久,我家就搬离了转山的棚户区,同时我也转了学,和小竹就见不着了。
再见面时我们两个都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我正忙着找我的人生另一半,机缘巧合,我们两个意外重逢。
不出早年我之所料,与我分别后她的求学生涯果然一般。听说她在我市的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在市里纺织系统的一个小厂当技术员,我神算子般的脑子里就又有了新预言——将来不带好的!果然不出所料,后来市场经济的大潮冲来,第一拔倒下来的就是纺织企业。
她这个人,命中注定是奋斗的一生。
她还是梳着那个具有标志性的双小辫,以前曾经的纯美,现在明显已经过时了。
她见到我有一种小兴奋,是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虽然我们都还在这个城市,从来没有离开过,但自从初中一年级分别以来,见面却是十年来的头一回。
我呢对于同她见面并未有过多的惊喜,毕竟我们童年的相处并不愉快。
“现在在忙什么?”互相了解完了近况,她问。
“还能干什么,忙着找对象呗!”我随口说,这是句大实话,我确实一直在忙这个。
她听完,略一脸红,微微低了下头,不细观察看不出来,因为她的脸膛永远都是黑里透红的。
这个小竹,长得和她二姐二兰子真是没法比。二兰子小时候还看不出特别来,长大了再一看,又白晰又水灵,凸凹有致,楚楚动人,那就一个女妖啊!特别引吸男人的眼球,不去演电影都可惜了。同是一个妈生的,三丫崽子小竹却显得很黑——虽然那是一种显示健康的黑,估计老外能喜欢——还有点儿粗胖,现代男人不待见的缺点她都占全了,再加上不怎么会打扮,总有种土里土气的感觉。
我说完之后,有点小后悔,说这个干什么?不过说了就说了,也没再当回事。
再有的话题就是俗不可耐的回忆往事了。
对于小时候的事,转山沟的岁月,新和小学的时光,她如数家珍,可惜关于我俩交集的事太少。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就道别了。
那时的电话号码还是六位数,家里一般都是没有的电话的,安一部太贵。传呼机刚开始面世,象我们这种才毕业的小青年还买不起,有事联系都是通过单位电话。
我在单位的电话就多起来,我是说小竹给我打电话多于我给她打电话。
还是那些老话题。只不过多了一些对于我的家庭的关怀和问候。对于小时候的记忆,那时我是比较模糊的,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还有的我高中,还有我的大学,我还要谈情说爱,哪一个都比枯燥的少年时光要精彩,也紧迫得多。
家长里短,同学故旧的事儿通气的差不多了,她还是老给我打电话,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想起与她分别时说的话,明白过来,那句话纯粹是多余的,已经开始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
说句心理话,我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辜负她爸,我万大爷的,我有种深深的负罪感。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电话升到七位之后,传呼机已经开始普及,还用单位电话找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互相不留传呼机号码意味着什么,不用我说,你们都懂。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虽然我妈过问过此事,但我不愿意,她老人家也就无可奈何了。
再以后,她的所有信息,都是我在健身房遇到她二姐,二兰子告诉我的。
我就知道小竹的单位不行了,纺织厂不但在本溪,就是在东北也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
于是她自己下海闯荡,加盟一家和日本人做木筷子生意的公司,虽然坎坎坷坷,很总的来说还不错。但后来环境保护越来越严格了,木筷子生意也不行了,就去旅行社,做涉外旅游。体制外的自谋生路,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从来不服输,倔强坚韧,认准的理儿永不回头的小竹,一定会坚强独立地面对各种生活的挑战,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她的这一优秀的品质正是我所缺乏的,对照我自己,如果我下岗了,我真不见得赶得上人家。
“你应该去看看人家小竹”。我妈岁数大了,总爱在我面前这么唠叨: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没什么文化的我妈把我们的无缘,归结为“鸡猴不到头”。
兰姐在把小竹最近行踪传递给我之后,一般会说:
“我们家就小竹主意正,谁也不靠,自己闯。”言下之意,她没有小竹那股劲儿。
我也没有。
我承认她是个好孩子,可我终究没有专程去看过她。
我的老邻居,发小,两小互猜,我的老同学,“三道杠”顶头上司,就这样消失在本溪的茫茫人海中,只存在于我零散记忆的碎片里了。
四、菊
菊应该称作“菊老师”。
我的小学生涯,印象深的一个是夏老师,她当我的班主任一直到我毕业。我对于一个已婚妇女的长成全过程,从结婚、到怀孕、再到生子、再到育儿的全部知识,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当然,只有身教没有言传。
另一个就是“菊老师”。
严格来讲,“菊老师”并不是我的正式老师,她是平山区少年宫的辅导员,理论上是全体平山区小学生的老师,每年寒假、暑假辅导前来参加培训的学生。每年去少年宫活动,一个学校只有少数的几个名额,能去上那是相当不易。要称她为老师,你得先认识她,而且她也得认识你,这两点我都做到了。
在我还没有决定做好孩子之前,什么集体活动呀、唱歌跳舞的都与我无缘。
是小竹那鲜红的三道杠,以及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刺激了我,使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少年宫闯一闯。
四年级的寒假,小竹照例又去了少年宫。照例地,学校还是没把我当盘菜。
我就去捣乱。
那年的冬天真冷,冷得让人不想出门。一开始,二华还和我一起去,起哄、捉弄人是我们的拿手戏,一天不演手就刺挠。顺便说一下,我那时其实已经在改邪归正,为闹一闹不把我当回事儿的少年宫,不得不重出江湖了。
闹了几天,没多大成效,少年宫那边没什么反应。那时候小地痞子、小混混骚扰循规蹈矩小学生的现象太普遍了,人们都见怪不怪了,应对的办法也都流程化:先不理,再驱离,一般的小混混到此就收手了。如果更甚,就要找学校;再不要脸的,那也好办,找势力更大的小混混,一出手就解决了。
天太冷,又没人理,自讨没趣的次数多了,二华就赖在家里的热炕头上不来了,说明他只是个初级混混。我就不同了,我有我的目的,于是我天天坚持。
一大早,我和那帮孩子就一起到了。少年宫的大门还没开,我就用自制的小鞭子甩着响,嘴里边哼:
“前边有位小姑娘,走起路来摇摇摆……”
鞭子是用来抽冰嘎的,空甩起来“啪啪”做响,当然,一不小心抽了人,那就太正常不过了。
这个时候,小竹就站出来,代表正义来谴责我:“小三,赶紧回家去,不然我告诉你爸!”
我是不理这个“三丫崽子”的,一来她知道我的底细,二来我于公于私都不能得罪她,她是我们班长,我不时地还要享受“准女婿”的待遇,到她家混吃喝。我就远离她呆的地儿,去骚扰别的孩子。时常驱离我的,是两个年轻的女辅导员和一个看门的老头儿。两个年轻的女辅导员之一,就是菊老师,长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从里到外透着心地善良。她比她的同龄女同事和蔼可亲多了,每当她来劝我时,我都给她面子,收了鞭子就撤,不是撤回家,是战略性退却,跑到附近的工人电影院,不花钱混场电影,就又卷土重来了。
电影院几乎是当时唯一的娱乐方式了。除了学校定期组织看电影外,我们这些小孩子,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大片”的。有钱的时候就买票,两毛钱一张。没钱的时候就往里混,事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要下定决心去混场电影,就一定能混成。
有时,我就跟着混到屋里去,这屋停停,那屋看看,别人不撵我,我索性就赖着不走,不过,这种机会很少,大多数情况都被菊老师的那个总是到处巡视的女同事,无情地驱离了。
一天,我又溜进去,在一个房间外,听到里面在唱歌: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一个老师,一边弹着钢琴,一边领唱。她周围的那群孩子,随着节拍,摇头晃脑地跟着唱。
歌声委婉优扬,弦律优美,意境优雅,有如天籁之音,我听得如醉如痴,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音乐。
再看那些歌唱者,如醉如痴、物我两忘,真有如妈妈带着孩子,围着谷堆在讲故事,情景合一,感人至深。
少年宫真是好去处,我一定要争取进…,嗯不对,我一定要搅和到底,我暗下决心。
我听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就会唱了。菊的女同事又来驱离了,我转身就走。
当个小混混其实是很无聊的,你说是不?
胡闹不行,我就另想办法。
下课了,那些好孩子们一溜烟全跑回家去吃饭了,我就帮看门老头儿扫地,关电视柜——那时候电视还是稀罕之物,不看的时候,一定要锁到柜子里——摆正桌椅,关窗锁门等,嘴里还“大爷长、大爷短的”地叫着。其实我是在占他便宜,他那个岁数,我应该叫“爷爷”才对。老头儿一门地感谢,两位负责的女辅导员,菊和她的同事也看在眼里——我就是做给她们看的。
她们两个的反应各不相同,菊老师好象并不太在意,也从来不吱声。
她的那个女同事,则总抱以“呲”的一声冷笑。
火候还不到。
有一天,我别出心裁,趁着老师和学生们都没来的时候,用铁丝把大门的两个门鼻子拧死了,这样,就算锁打开了,人还是进不去。
弄完之后,我就躲到一边去,等到那边急成一锅蚂蚁的时候,慢慢走出来,假惺惺地问:“怎么了?”
菊的女同事没好气儿地说:“滚一边儿去,哪儿凉快去哪!”
她有点急晕头了。
菊老师却用迷惑的眼光看着我,静静地观察着一切。
我拿出小地痞子的本色,流里流气地说:
“大姐,不要骂人哩,一个好汉十个帮,我看看怎么回事”。
于是我就煞有介事地围着门鼻子端详起来:
“这好办,看我的”。
我得意地说,拿出早就藏在台阶下面的一截铁棍,叉到绑着的铁丝中间,用力地绞,绞了几圈之后,铁丝抗不住劲,“啪”地一声就断了。
“有事吱声啊,别客气”,我潇洒地扔了铁棍,转身准备去混场电影,混不成,就去小书屋看小人书,那里面暖和。
菊老师拦住了我:“小孩,别走,你哪个学校的?”
莫非我的小把戏被她看出来了?我心里打着鼓:
“广裕小学的。”我扯谎说。
“他是新和小学的。”人堆里有个叫小七的孩子,他也是我同学,马上站出来揭发,群众的眼睛从来都是雪亮的。
“我都注意你好几天了。别走了,在这儿上课吧!”
什么?我没听错吧?我激动得都快哭了,终于大功告成了!
专业的老师,整洁的教室,各种令人神往的特长技能,只有好学生才能得到的额外教育,一直令人心驰神往的少年宫,我猴三儿,一个大家都不待见的坏孩子,也可以在里面名正言顺地学习了!
菊老师的那个女同事明显不同意,想说什么,菊老师对她耳语了一番,她才瞪了我一眼:
“小流氓!”
说完悻悻地离去了。
同事的不快并没有影响菊老师的情绪:
“你想学什么?”菊老师拉着我的手,如同大姐姐一样问我。
“唱歌!”我想都没想就回答,白莲花儿的歌声简直太美了。
“那叫声乐。”
菊老师笑着纠正,并把我带到声乐教室,领到声乐老师跟前:
“你唱个歌试试吧!”
我脸一红,长这么大,从来没正经唱过歌呢!唱什么呢?小姑娘摇摇摆肯定不行啊,那是流氓歌曲,也不能这么硬挺着啊,我就唱道: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
我现学现卖,这歌听着上档次,我就冲着这歌才来学唱歌,不,学声乐的。
“唱你平时唱的。”我不着调的干嚎,一定是吓着声乐老师了,她马上打断我。
唱什么呢?来不及细想,我脱口而出: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就数这歌最熟了。
声乐老师,就是教孩子们唱白莲花的那个——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一皱眉,对菊老师说:“这孩子基础不行。”
声乐老师说得对,到现在我都五音不全,上歌厅唱歌,对于我来说如同上吊,对于同行者如同上刑。
我有点沮丧。出了声乐教室的门,菊老师对我说:
“你挨屋转转,弄准了想学什么下午告诉我。”
“得了!”我欢天喜地,别人进少年宫得事先按兴趣报名,有的还要考试,前提是必须是有特长,还得是学校认可的好孩子。我不但不用走这些选秀程序,还让我自己挑我想学的,我想这就是日后人们常说的成功人士吧!
我就在少年宫里转开了。
我想看看小竹在学什么,小竹理都不理我。
我的那个同学小七在学舞蹈。一个男孩子学什么跳舞啊,想想都恶心。
学什么呢?那些乐器呀什么的肯定不行,一来我没有音乐细胞,二来这东西肯定花钱呀,就算最便宜的口琴,我也买不起呀。
作文?那还用学吗?上语文课的时候我从来不听,考试照样没问题。
看来看去,我决定学画画,这手艺看着高雅,我们班的易大军同学玩这个就在行。
于是就学画画。
那位小伙伴说了,你回家问问家长啊,看家长想让你学什么。
简直是笑话!一个假期我整天都跑哪去了,他们根本不知道。问了也白问,那时候的孩子,基本等同于小家畜放养,自己能折腾什么样算什么样,不给家里惹事就行。
少年宫的培训也不要钱,只要过了学校这一关,学什么都是免费的,而且老师个个还特认真,能培养出个苗子,是老师们莫大的荣誉。
现在和那时没法比啊——扯远了。
学了才一天,我就烦了。太枯燥了,怎么削铅笔啊,怎么找比例啊,怎么用力道啊,又远景近景,视野、角度的,一坐一天,不让交头接耳地说话,弄的我头都大了,光比划来比划去,连一个完整的画儿都不教。
其实,你是知道的,这都是基本功,这一关必须过。我就没过去,整天这么死气沉沉地划来划去让我无法忍受,于是我就找到菊老师:
“老师我不画画了。”
这要摞到别的孩子身上,就是无理取闹啊,不爱上,滚蛋!
菊老师抚摸着我的头,用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还是学学写毛笔字吧!”她不用我瞎找了,直接给我推荐。
你还别说,写毛笔字还真适合我,虽然一天到晚也是坐着,但教室里比画画的可活跃多了。
“中国书法有四种笔体,分别是行、楷、隶、草,各有特色,我们会分别讲解。”教书法的老师说。
什么?有四种?夏老师说写字永远要横平竖直,从来没有说还有草着写的,夏老师是不知道还是在误人子弟?我对小学校的老师的素质开始有所怀疑了。
所以我对当今学生家长给孩子挑名校,如十二中啦,实验中、小学啦,还有神一样的学校——全国闻名的本溪高中,感到万分的理解,有时,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
同样是老师,少年宫的老师和夏老师有着太多的不同。
我认真地学着写毛笔字。因为我早已经决定做个好孩子了,只不过没人知道,是菊老师第一个发现,并给了我机会的,我打心里面感激。
达到了上少年宫的目的,心静了下来,做什么事儿都不难,我象一个好孩子那样,完全融入到少年宫的氛围中了。每天下了课,我还是帮打更的老头儿收拾教室,这回是真心实意的,把那老头乐的,不住地在菊老师面前夸我:
“这么多孩子里面,就数这小子最懂事!”
我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菊老师看出来了,说:
“好好学,不许骄傲啊。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孩子!”
我受到鼓舞,越发上进了。等到寒假少年宫结束的时候,我的字写得已经有模有样了。
菊老师的那个爱挑三拣四的女同事,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可当我想和她缓和一下关系,主动给她一两个笑脸的时候,她还是不理我。
一直不理我的,还有小竹。
从坏孩子做回好孩子,难啊!
那个小七倒是理我,可是我不理他,男不男女不女的,没劲。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少年宫寒假生活结束的时候,区里组织学习成果汇报比赛,我想和他们一起比写字,但书法组不让我参加,说原先的名单里没有我。
也不能白来一回啊,菊老师就说服她的同事们,同意我去参加作文比赛,我稀里糊涂地拿了个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大大提振了我的自信心,并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和菊老师结下了不解之缘。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鼻吸之间残留着她淡雅的气息,有如菊香萦绕,挥之不去。
我开始动不动就往少年宫跑了,有时就为远远地看一眼菊老师。只要她有空闲,我就找各种理由和她待一会儿。
她说:“你还写书法吗?”
“写!写!一直在写着呢!”
其实我早把写书法这事儿忘到后脑瓜子了,她这些一说,回了家我就开始张罗写书法,弄得小小的家里满屋墨水的臭气,以至于我妈认为我的脑子出了毛病。
她说:“看你的鞋子,怎么脏成了这样!记住没鞋穷半截。”
“好!好!”我忙不跌的答应,从此以后,每次出门必先整理好鞋子,这个好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她说:“你课外都看些什么书?”
“《雷锋》、《焦裕禄》、《保尔柯察金》!”
为显得我高大全,我胡说道。其实我就在地滩上看些小人书。
“光看这些还不行。”她说:“明天拿两张照片来,我给你办个图书证。”
于是菊老师帮我办了个本溪市少年儿童图书馆的借书证,这个馆,原来就座落在文化宫的对面,早就扒了,准备盖新大楼,折腾快十年了,现在还是一大坑。当我看着那些厚厚的大部头的时候,我的山沟里的同学们有的连中国字还没有认全呢!
一天,我从图书馆借回一本书,书中有这样一首诗: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难道作者小时候也有一个他的菊老师?
君恨我生迟——这个嘛,好像……嗯……接着往下看。
我恨君生早!
对!太对了,这他妈不就是说我吗?!
总是一身清清爽爽的装束,脑后吊着一个活蹦乱跳的马尾巴,一双呼闪呼闪的大眼睛智慧而有神。我开始晚上失眠了。
暑假再去的时候,就知道她谈恋爱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总来找她,他一来,双手叉在裤兜里,有椅子不坐,半拉屁股坐在桌面的一角上,一腿半悬,一脚点地,总是半歪着头说话。菊老师就把时间都让给他了,看着他们两个开心地在那里谈天说地,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我心理就五味杂存,那感觉自己怎么也说不清。后来,网络发达了,有一个流行语叫做“羡慕、嫉妒、恨”,真实地反映了我当时的心情,我甚至盼望着他哪一天突然出车祸,再也来不了了,多么可耻的想法啊!
我不好多去打扰菊老师了,不去又心不甘,这种苦闷折磨我好长时间。
“菊老师,你嫁人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有一次我忽然伤感地跟她说。
“这孩子,懂得还挺多的!”菊老师抚着我的头“咯咯”地笑起来。
我的心却在隐隐作痛,有种想哭的感觉。
上了初中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少年宫。也不知道她和她的男朋友结婚了没有?什么时候结婚的。
那种淡雅的味道,青春的朝气,爽朗的笑声,我的菊老师,我的少年宫岁月,永远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以后,我称她的这种气息为“菊香”,像菊花一样令人心醉的香气,并多次出现在我的作文中。
谈对象时,为讨好爱伺弄花草的、未来的老丈人,我说:“我最喜欢菊花的香味了!”
我说的是心里话。我找对象的标准,就是按菊老师的样子来的。可惜,世上的事没有圆满的,菊老师只有一个。我后来的媳妇,是她首先能看上我,然后是我认为最能接近菊老师的一个了。
“菊花一般都没味儿。”未来的老丈人笑着说,好在并没有嘲笑我不懂的意思:
“大多数人都认为菊花有香味,其实没有。有香味的也是极特殊的品种,一般都是嫁接的。”
我凑上去一闻,果然如此。
我的天啊!写了这么多年,居然是错的,更奇怪的是,愣没人看得出来!
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书房就叫“菊香书屋”,难道他老人家也没瞧出来?
但我明明感受到了那种香气,温润的、淡淡的、永远的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