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们约会吧

　　那是苏凉第一次走出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山村，走进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长途汽车行驶在盘旋曲绕的山路上，窗外一闪而过的是大片葱绿的植被，高而直的白杨沉默地立在路的两旁，阳光洒满植被，又被反射出绿而亮的光，远处是连绵的群山，苍茫壮阔。如果说苏凉的家乡是青山绿水，小家碧玉，那这个就该用波澜壮阔，浩气荡荡来形容了。她在忧伤里惊喜，在惊喜里感叹，在感叹里感伤。
　　在N市的出站口，苏凉再一次被惊呆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红绿灯，第一次见到有着长长轨道的电车，第一次领略了熙熙攘攘这个成语的含义。那时的N市还保留了很多德国式的建筑，整个城市透出一种古老而悠远的沧桑，又糅合了许多现代的元素在里边，就像是一个古代的小脚女人穿着一袭华丽的旗袍出现在一个充满现代感的舞会上。苏凉为自己冒出的这个形容词而发笑，她有些紧张的跟在父亲后边，陌生的城市给她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她茫然的恐慌着。
　　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操着不同的口音，来回穿梭。苏凉在一个角落里守着自己的行李，爸爸拿了她的资料去报道。又有一对父女走了过来，女孩脸上带着不忿的走在前边，一边走一边埋怨父亲:“都说了我自己来了，你不听，非要跟来，瞧瞧你的腿，又疼了吧？真麻烦！”女孩一面抱怨着，一面伸手去接父亲手上的行李。女孩的父亲便憨憨的笑:“嘿嘿，让娃自己来，额和你娘不放心嘛，爹这腿都是老毛病了，木得啥子关系嘛。”苏凉羡慕地望着那对父女，她愣愣的想:“原来父女也可以是以这样子一种模式相处啊！”
　　女孩大概是感觉到了苏凉的目光，便顺着回望了过来，她戴着一副咖啡色的眼镜，梳着低低的马尾，嘴唇小巧而嫣红。她冲着苏凉灿烂的一笑:“同学，新生报到处是不是这个方向？”逆光打在她的笑颜上，灼灼生灿。
　　毫无来由的，苏凉便喜欢上了这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女孩。
　　她轻轻的点头:“嗯！那个......我也是今年的新生，是计算机网络班的苏凉，你们的行李可以放这儿，我帮你们照看着。”说着，苏凉便看了一眼女孩父亲的腿。
　　女孩惊讶:“啊！我们一个专业哎！太好了，那麻烦你帮我看着行李啊，我一会回来。”女孩往前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啊！忘了告诉你了，我是韩雪！一会见啊！”
　　女孩回来的很快，她一边走一边递一瓶水给父亲，她不停地埋怨着：“爸，说了让你找个地方坐坐，我自己去办这些手续就成，你非不放心，看看这一趟你跟着还不都是我自己办的。”说着话，他们便走到了苏凉跟前，她扶扶眼镜，跟苏凉说:“谢谢你啊——苏凉！你是叫苏凉吧？嗯，我的手续办完了，分在网络班二班，住505寝室，你爸爸还没回来吗？要不……我陪你等一会？”韩雪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就像放机关枪。苏凉忍不住笑笑，这说话的速度跟肖悦好像：“不了，叔叔该累了，你们先走吧，我爸估计也快回来了……呃，咱们回头见啊！”
　　韩雪朝身后看了一眼，爽快地点头：“嗯，好！那我们先走了，说不定啊，我们还分在一个班了呢。”苏凉笑答：“那样就好了！”两个人笑着再见。韩雪和父亲离开后不一会儿，苏凉爸就满头大汗回来了。父亲沉默的拎起行李，苏凉沉默的跟在父亲身后，她脑海里总是浮现着韩雪跟父亲相处的样子，她低低地开口：“爸。”苏凉爸没有听到，径自急急地往前走着，苏凉咬咬唇，作罢。
　　自从高考完，苏凉便一直是沉默的。她用沉默表明着自己的抗拒和排斥。准备起行的头天夜里，母亲摸到苏凉床头站了很久，久到苏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苏凉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母亲用手抚了抚苏凉的额头，长叹了口气，说:“妮啊，妈妈知道你不甘心，可是，你一个女孩子，比起你那些小姊妹们，妈妈供你读到这也算可以了啊，你别怨妈妈，这就是命啊！”
　　苏凉妈转身出去了，苏凉一下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泪水无声的流下，苏凉在心里呐喊着:“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我就要承担你们强加给我的命运，你们可有谁问过我的意见？哪怕只是走走形式，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啊。我不想要认命！”
　　上车的时候，苏凉妈不舍而担忧地看着女儿，苏凉扯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妈妈，回去吧。”父亲沉默的在苏凉身边坐下，五个小时的车程，父女一路无话。
　　车开得很快，车窗外的风景一路变幻，走出了那段苍茫而壮阔的群山后便是平原，田地里是一片郁郁葱葱，苏凉的心情舒缓了些。她用手指无意识的在车窗上描画，画了很久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写着“再见！”
　　是啊，再见！再见了，我的少年！苏凉惆怅地叹。
　　苏凉爸爸停住了，苏凉从爸爸身后探出头来，原来是寝室到了，苏凉这时候才问爸爸：“爸爸，我分在几班？”苏凉爸说：“二班，住这个寝室。”苏凉有些意外加欢喜，毕竟有一个认识的韩雪了，她忍不住有些期盼的探头往寝室里看去。
　　寝室的门开着，里边坐着两个家长还有一个女孩，女孩长得很秀气，说起话来笑嘻嘻的。其中一个家长竟然是韩雪的父亲。苏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忙退后一步去看门牌号，门牌号上是三个阿拉伯数字“505”。苏凉不自禁的咧着嘴笑了。
　　苏凉绕过爸爸，进去跟韩雪父亲打招呼：“叔叔，好巧啊！”韩雪父亲一愣，忙站起来：“娃，你也住这个房啊？”苏凉偏着头笑：“嗯，是呢！”韩雪爸便搓着手笑：“好！好！”苏凉转头对爸爸说：“爸爸，你去报道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新同学，我们竟然在一个班，她也住这个宿舍，这是她爸爸韩叔叔。”苏凉爸和韩雪爸握手，然后又跟另一个家长握手寒喧。苏凉寻着床上的名字过去，那个秀气的女孩子便问：“你叫什么名字？”苏凉偏头看她：“我叫苏凉。”秀气女孩便指指自己上铺斜对面的床铺：“你的床在那里。”苏凉凑过去看床上的铭牌，果然是自己的名字。她冲着秀气女孩笑笑，说：“谢谢！”秀气女孩便“哎呀！”一声，她说：“你怎么那么客气啊？以后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哦，对了，我叫严慧慧。”严慧慧笑起来便有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使她在秀气中平添几分可爱。苏凉说：“你笑起来真好看。”严慧慧有些不好意思了。
　　苏凉爬上床，严慧慧也上去帮着她铺好被褥。整理好后，苏凉便一个个去看其余床铺的铭牌，她找到韩雪的床铺，竟然就在对面，也是上铺。严慧慧住在对面的侧下铺，她的上铺上铺是姚一一。
　　有人惊讶的说:“啊！苏凉？你也住这寝室？实在是太好了！”
　　苏凉回头，是韩雪一手端着盆子，一手提了暖瓶进来。苏凉轻快的:“嗯”了一声,“是啊，好巧！这实在是令人开心的事情，不是吗？”
　　严慧慧和韩雪都笑了，她们同时开口：“确实是令人开心的事情！”初次相识的陌生感就在笑声里渐渐地消融了。
　　各自送走自己的父亲后，看看时间还早，寝室里别人还没到，严慧慧提议去逛逛校园，苏凉和韩雪同意了。
　　校园很漂亮，有四季长青的小叶杨和冬青树围成的花圃，花圃里边伫立着高高的铁树，美人蕉，墙上爬满着爬山虎，还有繁密的迎春花枝，花枝长长短短的荡下，已是过了花期，有风吹过，便妖妖娆娆的摆动着。木棉花树和樱花树沿着校园的人行道静静的站着。高大的白杨树洒下一地阴凉，含羞树半遮半掩在白杨的树影里。
　　走在一地荫凉的白杨树下，苏凉蓦然的想到了三毛的句子: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她想，如果有来生，我要不要也做这样的一棵树呢？随即她便摇摇头，不好！不好！树不能走，而我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呢。她又傻乐了，就站在绿意葱笼的小叶杨旁边，仰头看着高高的钻天杨，咧着嘴傻笑。韩雪跳过来，拿手在她的眼前晃：“嗨！你傻乐什么呢？”苏凉回神：“嗯？刚才我在想，如果有来生我要不要做一棵树。”韩雪有些无语，苏凉便嘿嘿笑笑，严慧慧问：“你们说，人真的有来生吗？”“我相信，有！”苏凉和韩雪异口同声地答道，两个人对视，三个人轰然大笑。路上三三两两的新生，亦或老生探询的目光扫来，三个人便手牵了手“咚咚”的跑开了。
　　陆陆续续的，寝室里的人都到齐了，只是，因为新生比预期的多，原本八个人的房间又临时增加了两个床铺，这样，房间变得拥挤了点。不过，没有谁提出疑议和不满，女孩们叽叽喳喳地热切地熟悉着彼此。
　　这就是她们将要生活三年的地方啊，苏凉半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看着她们微笑。女孩们很快就熟悉起来，便论起了各自的年龄，苏凉排第九，于是，苏凉多了一个称呼“九妹”！
　　上课了，苏凉新奇听着五花八门的方言，却再没有了升入初中时那份雀跃和惊喜。大多数时候，苏凉总是低着头，有人打招呼，她便笑笑。眼里是一种古井般的忧伤，安静而哀伤。
　　班主任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个子，喜欢在晚自习时候躲在后门处偷窥，抓那些调皮的学生，抓到了便会被罚款，充做班费。有一次苏凉迟到被抓了现行，晚上熄灯号吹响后的卧谈会上，苏凉脱口来了句:“讨厌的秤砣！”就这样，第二天，“秤砣”的名号便不翼而飞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用着这个暗号。有一次晚自习，教室里一片喧闹，班主任一反往常从前门走了进来，站在后门处望风的同学没有看到。班主任静静地站在门口，有一个调皮的男生头一抬就见他站在面前，当即便是一声：“秤砣！”后门处的同学兀自在说：“没有！”那个男生已经机灵地打了个招呼：“啊！程老师，你这次怎么没走后门？”同学们这才意会到，顿时便是一片鸦雀无声，苏凉有些忐忑：老班会不会探究是谁为他取的外号？那自己可惨了！程老师却温和地笑笑：“我不能总走后门不是？还有……穆白，你刚才说的秤砣是什么意思？”穆白有点傻眼，他挠挠头：“呃，没啥，我们在玩一个游戏…….”他的同桌忙不迭地附和：“是的，程老师，我们在玩一个游戏……那个，我们错了，以后不上自习的时候玩。”程老师便点点头：“下不为例啊！”当那个会拖着长长的音节讲解“摩尔定律”的化学老师被叫响“摩尔宝宝”名号时，苏凉已经给那个花白头发，眼神呆滞的物理老师起名叫“比目鱼先生”。
　　苏凉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对命运强塞给自己的这所学校少点讨厌，多点喜欢。
　　中一的下学期，班里有同学谈起了恋爱。于是，苏凉她们卧谈会的内容变成了真心话大冒险。每个人都要诚实回答自己是否有男朋友或者喜欢的人。
　　寝室老大是个大她们几岁的大姐，是单位送来进修的。她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已有交往多年的男友。寝室老三是个漂亮的鬼精灵，她便是姚一一，她从床上探下头:“老大，你们打啵没？”
　　老大一下害羞了，直说:“不跟你们说了，不跟你们说了！”
　　姚一一便“切”的一声:“这有什么呀！我就打啵了！”
　　寝室里便哄声一片，哄声过后，苏凉小小声的问到:“一一，打啵的时候什么感觉？”
　　韩雪也促狭到:“对呀！对呀！快说说，什么感觉？”
　　走廊上响起敲门声:“姑娘们，都几点了，还不睡觉！”是宿管阿姨查房来了。
　　寝室里一下没了动静。
　　礼拜六下午，苏凉刚刚回到寝室，宿管阿姨便扯了嗓子喊:“505苏凉，有人找！”苏凉便又蹬蹬蹬蹬的跑下楼去。
　　树荫里站着一个人，看到苏凉，便冲她招手，苏凉疑惑地走了过去。
　　竟然是徐怀远！怎么会是他呢？怎么就是他呢？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苏凉转身便想逃。
　　可是，徐怀远已经看到她了，喊:“苏凉！”
　　躲不过了，苏凉无奈地转身，装出一副意外而惊喜的样子:“徐怀远，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徐怀远深深地盯视着她说:“因为你在这里！”苏凉无话了，她低着头，用脚尖一圈一圈地划着地面。
　　徐怀远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会，说:“苏凉，陪我走走，看看你的学校吧！”苏凉迟疑了下，答应了。
　　一路无话，苏凉在前边走，徐怀远在后面跟，苏凉看不到徐怀远眼睛里复杂的目光。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徐怀远先开口:“苏凉，你不疑惑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也考中专了？”苏凉老老实实地问：“那……你为什么也要考中专，你考重点高中没问题的呀！”徐怀远沉默了一会：“自从知道你要改考中专后，我便央着父亲也改考了中专，反正我迟早是要接父亲班的，中专也好，大学也罢，对我来说，不过是镀金的多少厚薄罢了。”
　　苏凉微微愕然:“徐怀远，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读大学总比读中专要更好吧。”
　　徐怀远再次沉默，他的眼神悠远而深沉，他说:“苏凉，你不知道吧，我喜欢你好久了！从中学时候就喜欢，很喜欢！”他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离你近点，再近点，我知道你不愿见到我，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住想见你，我就在你的邻校，有几次走到你们校门口，犹豫了好久，终是没有勇气进来见你。这次……实在是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来的！”
　　苏凉一下子愣住了，她还来不及消化这段信息，徐怀远已是再次开口了:“苏凉，我好想你，我们……约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