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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垒河(四)

作品名称:木垒河      作者:累了请抽支烟      发布时间:2010-09-05 17:58:20      字数:11348

魏啸才娶亲的前一天,他的二弟,在天兴行奇台分号做学徒的魏啸铭回来了。
一年前,在奇台读完高小的魏啸铭,本想和几个同学去投考省立师范学堂的,可他大魏宗寿却想让他去学做生意。他大说,大清国已经亡了,现在天下纷争,你方唱罢我登场。出门求学虽可以历练一个人,却也时时让家人为你操心,倒不如去学做生意,做好了,也一样能光宗耀祖。魏啸铭想想也对,就同意了。于是他大托人让他进了天兴行在奇台的分号。天兴行是老毛子开的,总店设在迪化南关的俄国贸易圈,在省里好多地方都有分号,且做生意不用交税。在奇台的分号除了经营日杂百货,烟酒茶糖以外,主要是收购畜产品。两季的羊毛驼毛,羊肠马鬃兽皮之类。天兴行奇台分号的二掌柜张占元是奇台本地人,对魏啸铭颇多照顾,在这一年里让魏啸铭学了不少东西。魏啸铭也在这一年里脱去了在学校时的稚气,出落的英俊又潇洒了。
魏宗寿见到儿子魏啸铭的时候,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在感到欣喜欣慰的同时,总夹杂着一丝愧疚让他无法坦然。其实这种感觉一直都在困扰着他。他感激大儿子魏啸才,感激这个儿子为他为这个家所做的牺牲。从他被放回家他就没有一次真正的面对过魏啸才。每当看到黑着脸的魏啸才,脚步很重地走来走去,咬着牙,对着弟妹们大声吼叫的时候,那份根植在他的心里的自信和威严就会动摇。虽然他时常用三纲五常的古训--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安慰自己,可他毕竟是让儿子为他承担了一份本该是他自己承担的责任。这和假如没有出事的他为儿子的婚姻做主,完全是两码事。他分明可以感到魏啸才眼神的变化,那种隐含着无奈和委屈、困兽般的眼神流露出的不再是以往的畏惧和服从。虽然他还和以前一样,吩咐魏啸才做事,在魏啸才答应或是点头离去的瞬间,魏宗寿都能感受到魏啸才眼里一闪而过地轻视。这种感觉像针一样刺着他,让他无法安然。有几次他都到了汪家的门口,他想进去告诉汪雨量,他要悔婚了,哪怕因此再一次把他投进班房,他也不愿忍受这种对他的自信和威严有丝毫亵渎的眼神,但最终他还是没能迈进汪家。“娃,这是大亏欠了你的。”魏宗寿在心里无奈地叹息道。这无奈让他感到窝囊的同时又涌起无限的恼恨,犹如被人一口啐在脸上,却干瞪眼拿对方没办法,而这也正是他觉得对不起儿子的地方。
那天晚上,魏宗寿在桌子上摆好祭品,燃好香,领着一家人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磕头,请先人。
魏宗寿对着祖宗的牌位,慢慢地跪拜下去。“大,妈,儿---不孝子宗寿给二老报喜来了。”魏宗寿话刚出口,不禁悲从中来。明天大儿子魏啸才就要娶妻结婚了,这对他对儿子魏啸才来说,都标志着人生将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他本该怀着一种喜悦的庄重肃穆的心情禀告先人。可此时,他的心里却像堵着什么东西,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伸手抹一把溢出眼角的泪水,先前准备好要说的话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儿子魏啸才就跪在他的身后,他可以感到魏啸才的目光正像锥子一样刺着他的后背,这更让他如芒在背。魏宗寿强忍住背脊上一阵阵强烈难耐的刺痒,快快地拜了几拜,爬起身,伸手在背上发狠地抓挠起来。等他长舒一口气,转过身的时候,魏啸才已经坐在桌子旁,正端着一杯酒往嘴里倒。魏宗寿愠恚又无可奈何地瞪了魏啸才一眼,摇着头,看一眼依然立在他身旁的魏啸铭。魏啸铭咧咧嘴,拘谨地笑了一下,伸手抚一下魏宗寿的胳膊,朝饭桌扬了扬手。“大,吃饭吧!”
冬梅正咬着筷头,眼睛眨巴眨巴地等着他大坐下来。仪娃快快地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紧抿着嘴,一脸谄笑地扫一眼众人。看看众人没有反应,一边快快地嚼着嘴里的肉,一边又伸出筷子。冬梅用筷子敲了一下仪娃的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仪娃望望他大,呲牙伸舌地冲冬梅做个鬼脸。魏宗寿拿起筷子扬了一下。“行了行了!都吃吧!”仪娃又冲冬梅抽一下鼻子,一伸舌头,拉过饭碗,快快地吃起来。

民国六年秋天的一个农历逢双的吉日,吉升昌汪大掌柜汪雨量的丫头汪秀英再一次身着喜服,头盖大红盖头,在喜庆的唢呐声里,被花轿抬出汪家大门。
这个已经嫁过一次,坐过一次花轿,却没有真正品尝过做女人滋味的女人,在汪子恒把她抱进花轿的一瞬间,不由轻轻地颤栗起来,有一股凉气自心底升起,这凉气迅既涌遍全身。她的心像是被人揪着,让她喘不过气。恐惧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有一种被人追杀的感觉。花轿外,人声喧哗,鞭炮声已经响起,喜相人高声喊着:“吉时已到,起----轿!”汪秀英终于没有忍住要看一看外面的欲望。数年前的这一刻,依然历历在目,犹如噩梦一般缠绕在她的生命里。曾经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那一刻使她无法安然。她抖着手,轻轻地掀起轿帘,窥探着骑在马上高高大大的男人,这个她又一次要嫁的男人正被人涌着骑上马向门外走去。阵阵袭来的恐惧揪着她的心,让她忍不住想撒尿,想大声地喊。两只满是汗渍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花轿在喜庆的唢呐声里,犹如一艘小船,颤颤悠悠地行进着,汪秀英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撩起轿帘窥探那个骑在马上的男人了。在此之前,她和她的家人都对魏啸才骑马娶亲提出过异议,都对骑马娶亲的过程隐含着一种担忧。但魏啸才不同意,他咬牙跺脚地坚持,不但要骑马,还要迎亲的队伍出东门,绕行南门。他要让木垒河的人都看见他魏啸才结婚的场面。传话人看着魏啸才瞪得溜圆透着狠劲的眼睛,半张着嘴,终于没有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不知是因为没有完成使命或是因着某种担忧,摇头叹息着走出魏家。现在,承载着汪秀英生命角色转换的花轿,在吹鼓手们鼓噪出的喧嚣声中行进着,或许是因了某种暗示又或是路途坎坷,花轿起伏跌宕,犹如行进在波涛之中,她两手紧紧地抓着花轿两侧的扶手,嘴里默默地念着“阿弥陀佛”,在忍受恐惧的同时,还夹杂着一种由衷的期盼。一段不远的路程,好像经历了一辈子,直到花轿抬进魏家,落在地上。
魏啸才骑上马在唢呐声里走出汪家大门的一瞬间,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那种让他喘不过气的感觉正在慢慢淡去。那种窝囊的、压抑的感觉正化为一股浊气,随着他的呼吸泄出体外,消散在清晨清新的空气里。轻松过后,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落寞和哀伤。他没有将为人夫的激动和喜悦,生活之于他而言,就像不远处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他不知道山梁的后面是什么;不知道路的尽头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在此之前,他一直希望能有奇迹出现。好多次,他看到他大坐在自家大门口的石头上眼望着不远处的汪家一动不动。其实他可以从他大突然佝偻起来的背影里感到他大在想什么。每到这时候,他就会觉得他们父子就像被拴到磨道里的驴,只能被命运这盘磨役使,任你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命运的羁绊。他会突然可怜他大,在他可怜他大的同时,心里会涌起一股气,这股气在他的胸间冲撞着,让他有种困兽般的感觉。这时候,他就希望来一场变故,搅了这场婚礼,他甚至希望在他和汪家丫头之间有一个能突然死去。他咬牙跺脚又发狠地坚持骑马娶亲,就隐含了这种希望。现在,娶亲的队伍在喜庆的唢呐声中,在腾起的一片尘土中,慢慢地走出木垒河的东门,向南门顺利行进。他所希望的结果没有出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永远地失去那个叫湘绣的女人。那个女人将化为一个梦,沉淀在他以后的生命里。他扭过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花轿,又望望慢慢升起的太阳。太阳正在慢慢地爬上山顶,一点点,一点点地升高,轰地一下挣脱了山体的羁绊,跃上山顶。
魏啸才咬着牙,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狗日的命!”
汪雨量望着被抬走的花轿,长长地舒了口气,嘴里喃喃地嘟哝了一句。“娃儿!以后就看你的造化啦……”
女儿终于嫁出去了,汪雨量有一种如愿以偿的疲惫。他转着身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院子,慢慢地走回屋子,坐在那张楠木太师椅上,托起水烟袋,点燃纸媒,噗地吹了一口,咕噜噜噜吸了口烟,闭起眼,仰靠在椅背上,徐徐地吐出一缕烟雾。烟雾在他的头顶上盘旋着慢慢散去。汪雨量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失落地感觉,他说不清为什么,这感觉让他周身不自在,他动了动身子,手摸索着端起茶碗,呷了口茶。他没有马上咽下去,就那么含着。半晌,才听到咕噜一声。喉结在他的脖子上急速地滑动了一下。“狗日的!”他骂了一句,似乎有点恶狠狠地味道。不知道他在骂谁?他的思维是混乱的,始终无法聚集在一个点上;魏家的、汪秀英的、汪子恒的以及汪秀英前面几个没有做成女婿的死鬼都在一时间钻进他的思绪里,还有汪秀英小时候趴在他背上撒娇的样子……汪雨量呻吟似的长长地叹口气,缓缓起身,走到屋门口,眯起眼,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婆姨悄没声息地站在他身后抹着眼泪,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悲戚。汪雨量扭头看了一眼。女人老了。女人是刘把总爷的奶干丫头,和他在这个院子里厮守近四十个年头了。他和这个女人陆陆续续生了有十个娃,最终,只剩下汪子恒汪秀英这一对儿女。可这对儿女却没有一个让他省心。
大儿子汪子恒是何茂昌的三女婿。在别人眼里,这个三女婿的位置该属于矬刘。可何茂昌不这么想也没这么做。矬刘是个孤儿,初到木垒河的时候也就十四五岁。何茂昌在木垒河算不上富足人家。几十斛地,十来头大牲口,还有百十只羊。靠着一家人的勤勉,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可何茂昌没儿子。没儿子家里干活就缺人手,何茂昌正愁着没人干活,矬刘找上门了。何茂昌觉得十四五岁的矬刘吃不了两年闲饭,就留下矬刘。说好了,一年二斗麦子的工钱,先干些杂活。矬刘干活不惜力气,东家看着也高兴。到年底算账,东家说,矬刘你拿了工钱也还是不离开,就先存着吧!矬刘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隔年,东家让矬刘进山放牲口,这一放就是好多年。进山放牲口,工钱就得另说了。何茂昌一指大丫头对矬刘说:“娃娃,你就好好干吧,啥工钱不工钱的,过两年我招你做我的女婿!”矬刘不言传了,再不提工钱的事,喜滋滋地进了山。不两年,何茂昌的大丫头嫁给了奇台半截沟的冯家,何茂昌又指着二丫头。“娃,你还尕的呢,过两年我把二丫头给你当媳妇!”等到二丫头出嫁,女婿还是别人,不是矬刘。何茂昌又指着三丫头。“你这娃,着啥急嘛,这不是还有三丫头呢吗!”矬刘心里虽不高兴,脸上还是弄出些笑来,忸怩了两天又进山接着放牲口去了。现在,何茂昌的三女婿又成了汪子恒,矬刘知道,他在何家是没戏了。就在矬刘暗自盘算的时候,何茂昌也觉得没必要再哄弄矬刘了。这年冬天,何茂昌噼哩叭啦拨了一阵算盘,给了矬刘十只淘汰羊,算是给了矬刘工钱。何茂昌说地很清楚。说好的,一年二斗麦子的工钱,这十只羊还是看在矬刘干活不惜力气的情面上多算的。矬刘傻眼了,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了。矬刘一气之下,跑到冬窝子,找到何茂昌新请来放羊的羊倌,骗了二十几只大羯羊,赶到善鄯买了。但窝在心里的这口恶气,却时刻搅和得矬刘睡不安稳。
这件事木垒河好多人都知道。汪雨量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这位亲家。这让汪雨量窝心窝肺了好些年,还没等他顺过气来,女儿汪秀英又让他揪心了这些年。
这是他的命!

魏汪两家相隔不远,过一条马路,再多走几步就到。魏啸才骑马在前引路,送亲的队伍出东门,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从南门进来。鼓手可着劲敲打,唢呐声嘹亮又高亢。《百鸟朝凤》《喜鹊蹬枝》喜庆欢乐的乐曲撩拨着每个人的情绪,使人们暂时忘却了对这场婚礼的担忧。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顺利进行,没有出现人们所担心的场面,看来魏啸才这小子还真是个命硬的倔种。
轿子到魏家门口,轿夫原地迈着步子,就是不落轿。肖先生笑呵呵地上前,给轿夫赏钱,轿夫才落下轿子,一时间,鼓乐鞭炮齐鸣。肖先生大声喊着:“落--轿啦!亲戚乡党赶快让客!亲戚们、乡党们里面请啦!”肖先生边喊着边指挥几个小伙子把红毡铺在地上。“亲戚们、众乡党,有属鸡属兔的回避啦!亲戚乡党们担待些,属鸡属兔的回--避。”人群里一片嬉笑声,有几个摇头撇嘴地走开。负责娶亲的女人上前掀开轿帘,扶出新娘。肖先生的婆姨,大襟里兜着麦子、豆子、红枣、花生之类的东西,拐着一双小脚吆喝着笑呵呵地走近新娘。“让开些---让开些!呵呵—呵!哎吆吆--好喜庆的新娘子吆,来—来来!”边说边抓起大襟里兜着的东西向新娘的头上身上撒去,边撒边絮絮叨叨。“大鬼小鬼都走开,富贵子孙带进来!大鬼小鬼都走开,富贵子孙带进来!……”她把手里的最后一把东西撒出去后,拍打拍打衣服,又把衣服抻了抻,走上去,就手和喜娘一边一个搀着新娘。
两个负责铺毡倒毡的小伙子却又抱着双臂没事人一般,扭着头东张西望。
肖先生的婆姨一撇嘴,从送亲姨娘手里抓过两个红包,往两个小伙子手里一塞,抬起小脚踢了小伙子一脚。“你个怂娃娃,别忘了,你也有这一天!呵呵呵!”
旁边一群娃娃看到新媳妇走过来,跟在后面拍着手喊。
“新媳妇,坐牛车,朝尻子剜了一牛角。
……”
肖先生的婆姨故作冷脸地扭过头吓唬跟在后面吼喊的娃娃。“去去去去,乱吼喊个啥呢?你妈的尻子才让剜了一牛角呢!”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几个娃娃嬉笑着一哄而散,站在人群外面又拍着手唱起来。
“蚂蚁雀儿,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风来了,雨来了,黄鸹背个鼓来了。
吃青枣儿,放老盐,抽个疙瘩儿我喜欢。
筛--筛,扬面面,大舅来了吃啥饭,打鸡蛋,烙油旋,不吃不吃两大碗。
……”
院门口的桌子早已摆好,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拦在门口。“来来来,喜客家,先喝三杯,你们送亲辛苦啦!”
汪秀英到这时候才有一点点安心,就像在大海里航行的船终于靠了岸。她也终于有了脚踏上土地的那种踏实的感觉。她两手交握,不自主地摸了摸戴在手上的玉镯,这是魏家作为聘礼送给她的。她轻轻地舒口气,被两个人搀着,在红毡上迈着小步,迈过大门内的火盆,又迈过马鞍,终于走进了魏家。她忍不住想要看看外面的场景,她想知道她现在究竟是迈入了怎样的一个人家。大红盖头将她眼前遮得严严实实,她只能看到脚下的一小块铺着红毡地方。她使劲地闭一下眼睛,轻轻地咬一下舌尖,很痛,她在心里轻舒口气。
肖先生高声喊道:“亲戚们乡党们七姑八姨的都过来,典礼啦!小伙子们给大人安个座!”魏啸才和汪秀英也被众人簇拥着在当院的红毡上站定。
两只唢呐在人群外骤然响起,乐师们鼓起腮帮子,前仰后合地吹奏着《喜鹊登枝》,欢乐的曲调渲染着喜庆。各种响器也在瞬间被鼓手们舞弄的更加欢实。肖先生的额头上浸着汗高声喊道:“吉时已到,新人就位。一拜天地,跪-----”汪秀英由娶亲的喜娘搀扶着盈盈地跪下。魏啸才看到汪秀英跪下了才重重地跪下去。“叩首!起----”早有人给魏宗寿夫妇安了椅子。肖先生看魏宗寿还在旁边站着就笑了。“还扭捏个啥呢?快来坐好。”他上前拽了魏宗寿一把。“二拜高堂,跪---叩首---起---”魏陆氏站起来,走到汪秀英跟前,扶起汪秀英。“行了行了,乖娃,快起来吧。”她塞给汪秀英一个小布包。众人起哄道:“婆婆给的啥好东西,拿出来也让我们看看嗄。”
“没啥没啥!”魏陆氏快快走开去。
“夫妻对拜,礼---成!新郎抱斗!”
魏啸才抱起摆在门口的木斗。木斗裹着红布,里面是些核桃沙枣花生之类。
肖先生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支秤杆,东西指画着。“一打天煞,二打地煞,三打杨任(传说中专事挑拨家庭是非的神)腾空起。”肖先生的声调骤然变的急促又尖锐。“一打东方甲乙木,二打南方丙丁火,三打西方庚辛金,四打北方壬癸水。新人捏锁子,开花结果子。新人跨驼鞍,四季保平安。礼成---新人--入--洞房啦!”汪秀英被人簇拥着送入洞房。肖先生也手持秤杆跟进洞房,接着唱道:“一杆秤,黑油油,新人头上挑盖头,挑掉盖头有看头!”
挑掉盖头,汪秀英满面羞红,不敢抬头。好多人都想看看这个新娘。看看这个薄幸的女人究竟生就怎样的一幅模样。汪秀英低头端坐在炕上,只露给众人一个窈窕喜庆的身段。她穿着大红绸缎薄袄,更是衬托了洞房里的喜庆,这喜庆的气氛既冲淡了存在于人们心里对这份婚姻的忐忑,又夹杂着一层淡淡的神秘,使人们小心翼翼的既想探究她的本末,又回避着不去触摸。
魏陆氏上前,突然不知怎么称呼汪秀英,哼哼着:“嗯—哎-你-这--这--这是你舅!”
众人起哄道:“吆吆吆,这婆婆咋比新媳妇还忸怩呢?”
汪秀英略抬一下头,看一眼肖先生蚊吟一声。“舅!”
肖先生哈哈一笑,顺手塞给汪秀英一个小布包。“丫头,好日子开始啦!慢慢往前奔吧!”
院子里到处粘贴着喜字。魏宗寿请肖先生张罗着,早在院子的菜地里安好了十几张桌子,备下了八碗八碟一锅子的丰盛的流水席面。现在院子东边草房前的空地中间支起的大锅里正煮着羊肉,肉锅里涌起的蒸气翻腾着弥散在噪杂地喧闹中。在另一个呼呼冒火的灶台上,从东兴阁请来的师傅挥舞着自己的手艺,师傅的泛着油腻的汗水在皮肤的皱折里迂回着。顽皮的孩娃们丝毫不顾女人们的呵斥,在人群里钻来转去。举着托盘送菜的年轻人的长长地吆喝声夹杂在这喧闹的气氛里荡漾在小镇的上空。
肖先生引着身穿马褂、斜佩红花的魏啸才,穿梭于各个饭桌之间,殷殷地让着人们。“亲戚们、乡党们吃好喝好啊!主人家这里谢忱各位了。来来来,才娃给鞠个躬--鞠个躬。”肖先生高声喊着。魏啸才表情木然,不露一丝悲喜。
魏宗寿屋子的门口突然爆起一片喧闹声。魏宗寿的脸被锅黑抹得黑不溜秋,颌下吊着一窜用羊毛做成的胡须,翻戴着皮帽子,拄着葵花杆做成的拐棍,叼着胡萝卜做成的式样夸张的烟袋,被人们簇拥着走过来。
旁边有人在起哄。“老公公干啥去呢?”
魏宗寿闷着头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
旁边的人喊着:“是不是帮儿媳妇扒炕灰去呢?”
仪娃不知道啥时候窜过来拉着他大的手问道:“大--大大,啥叫扒炕灰嗄?”说着,眼睛在众人脸上咕噜噜地巡睃。
人群里爆起一片哄笑。“就是就是,说一下嗄,啥叫扒炕灰嗄?”
魏宗寿甩甩手。“去去去----一边玩去!”
仪娃眨巴着眼睛傻笑着。
魏啸铭跑过来抱起仪娃,在他的鼻子上轻轻地拧了一下。“勺(傻)娃--你跟上搅和啥呢?”
魏陆氏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新娘子的红花被拿来戴在她的头上,身穿大红棉袄,手里拿着一把扫炕的笤帚在人们的簇拥下摇摇摆摆地走过来。
肖先生的婆姨抱着月月在旁边撺掇着。“说----快说啥,要说呢么,说了喜庆。你就说‘摇婆子摇,拔蒿蒿,蒿蒿拔上蒸包包。媳妇吃了有喜呢,婆婆吃了扭嘴呢’。”众人又是一片哄笑。
冬梅放下手里正在洗的碗碟跑过来,看到她妈被打扮成这副模样,抿着嘴笑着跑开了。
流水席一直开到弦月当空,还有两三个桌子上散坐着几个人在缠酒。
几个小伙子嚷着要去闹新房。一个小伙子喝多了,推开新房门,嘴里嚷嚷着:“我--我来看看,来看看,都说新娘子是个扫把星克夫星,我看看是咋克的呢?”其他几个拉着他不放。
魏啸才望他一眼,扭过头去。
小伙子还在挣扎。“我就要看看,看她咋克夫的呢!”
魏啸才就忍不住了。“日你妈你说啥呢?”揪住小伙子的衣领,就是一拳。另有几个魏啸才的死党也过来帮忙。
正在和魏宗寿说话的肖先生过来才把打架的人拉开。新房没闹成,众人都讪讪散去。
魏啸才却心气难平,小伙子的话再次勾起他的委屈。虽然他并不相信克夫之类的鬼话,但他怨怪着汪秀英。正是这个女人让他变成了一个负心的男人,处在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但这怨怪又让他感到心虚。他恶狠狠地嘟哝了一句。“日他妈亏了先人了!”
那天晚上,当人们都渐渐散去的时候,魏陆氏走进新房。她很麻利地扫完炕,铺好被窝。“才娃!对你媳妇疼爱些!”她轻声道,末了望望黑着脸的魏啸才,张张嘴,想说啥又没有说,一时不知所措的干站着了。
汪秀英心里暖暖地,感激地看一眼婆婆,又瞟一眼魏啸才,抿着嘴低下头。
“你们早些个睡吧!”魏陆氏觉得也不好再说啥了,转身走出去。走到窗下,站住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啥动静,摇摇头,把一把扫帚立在窗下,回自己屋里去了。
魏啸才坐了一会,听院子里没有了动静就走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壶酒。他看看还坐在炕上没动的汪秀英,端起酒壶喝了一口,闷闷地坐在炕角上。他知道此刻汪秀英正盯着他的后背呢。这样想着,在他躯体深处隐隐地浮起了一种令他不安的感觉,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真正的、男人的谦卑与困惑,刚才怨怪汪秀英的念头一下子溜得无影无踪。他觉得他是卖给眼前这个女人的。他就像卖给这个女人的一头驴,虽然可以尥尥蹶子,但始终无法摆脱被役使的命运。他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给于他们家的恩惠,他应该好好地待这个女人。可他的眼前又总是晃动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以致他始终都无法摆脱那个影子的羁绊。在不久前的那个夜里,湘绣袒露给他的温柔如月的身体,本应脱去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懵懂与惶惑,使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去超度眼前的女人,可是他不行。晃动在他眼前的湘绣,焕发的肌肤和漆黑迷朦的眼睛终究使他无法摆脱自己谦卑和无奈的心绪。那天夜里,他一次次想地起那个遥远而又永恒的女人,眼前自始至终都晃动着一双迷朦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在深而高远的夜空里,就像一颗闪烁的寒星。他想象着那个遥远的女人,女人的一颦一笑勾引出他生命中全部的温情与孤独。这温情与孤独又像枷锁一样禁锢着他,让他无法面对眼前的女人。
魏啸才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长明灯将他厚重的身影印在墙上。那身影不时地随着长明灯的摇曳晃动一下。
汪秀英动了动已经坐得僵硬的身体,望望在昏黄的烛光下喝酒的男人。她觉得心底里本该充满新婚女人的幸福感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悄悄溜走,以致荡然无存,正在被另一种彻骨的寒意代替。眼前男人阴郁的面孔正在一点一点地消蚀着她作为一个新婚女人的羞涩和幸福。她大汪雨量在她出嫁前丝毫没有提及她将要嫁的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虽然她也曾零星听到一些关于这个男人的话题,但她始终无法知晓事情的全貌。她在感叹自己命运乖戾的同时,诅咒着命运对她的不公和捉弄。一种由衷的伤感和委屈冲击着她,让她无法克制。汪秀英不禁轻轻缀泣,将满腔的伤感和委屈化为泪水挥洒在自己的面颊和衣襟上。
魏啸才默默地注视着缀泣的女人,半晌才狠着声憋出一句。“嚎啥呢?”猛灌一口酒。“日你妈!我就是卖给你们家的驴么!”
汪秀英听到男人这样说哭得更凶了。
魏啸才看女人哭地更厉害,一时也没了主意。他郁愤地在地上转了两圈,一跺脚,发狠似地踢了鞋,一步登上炕,几下抹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矮下身,动手解汪秀英的衣裳。
汪秀英透过泪眼,看到赤裸的男人蹲在自己的面前,裆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高高翘着。她惊愕地停下哭泣。男人在解自己的衣服,她本能地向后退缩了一下,抬手护在自己的胸前。男人愣了一下,重又伸过手,更有力又忙乱地撕解着她的衣扣。她又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她闭上眼睛,她感到男人粗重的带着浓浓酒味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脸上。她的心咚咚地跳着,似乎随时都会从口中蹦出来。她搅了一下干涩的舌,嗓子也干涩涩的。男人很粗鲁地把她推到,随即伏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个硬硬的物件挤进她的身体,随后,一阵撕裂的疼痛袭遍她的全身。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她的嘴里一下充满了咸腥的气味。男人沉重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喘息着,发狠似的一下一下冲撞着她,她长长地呻吟似的舒出口气。这呻吟说不清是痛苦的亦或是快慰的,一种朦胧的奇妙的感觉在她的腹部潮起。她抬起手臂,试探着摸了一下男人粗硬的肌肉,不禁轻轻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她感到男人的喘息粗重起来,粗硬的身体一阵痉挛,有一股暖暖的东西喷射进自己的体内。
男人在她的身上静静地趴了片刻才翻起身,跪坐在她的两腿间。她听到男人悻悻地咕哝了一句。“日你妈!你舒服了吧!”随后,男人懒懒地侧身睡到一边去了。
屋子里一时静下来,昏黄的灯光使得屋子显得更加空且大。
半晌,汪秀英起身拉过一件衣裳捂在自己的胸前。她挪动了一下屁股,下身在隐隐作痛。她看到白净的褥子上一朵像梅花一样绽放的血渍。她扭头看一眼躺在身边的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个在以后的岁月里将和她的生命休戚相关的男人,涌在心间的种种滋味让她难以言述。在摇曳的灯光下,男人古铜色的后背上雄健的肌肉,让她感到踏实,但这踏实的背后又有许多说不清的让她心虚的感觉。汪秀英的眼睛犹疑地眨着,渐渐地,有一股温情在她的眼里涌动。她慢慢地靠着男人坚实的后背躺下来,她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在男人的背上。
魏啸才感到女人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背躺下,伸手搂着自己的胳膊。一股温润的感觉迅即涌遍全身,这感觉突然让他感到心痛。他没有动,只是轻轻地叹息似的呼出口气。

已经躺在炕上的魏宗寿看魏陆氏进屋,抬起头问道:“咋样了?”
魏陆氏笑笑。“还能咋样?还坐着呢,都没动呢。”魏陆氏拢了拢有点散乱的头发,脱鞋上炕。
魏宗寿嗤了一声,一笑。“看狗日的能坐到啥时候!”
魏陆氏斜睨了丈夫一眼,就要吹灯。魏宗寿突然起身拦住。他扳过女人的肩膀,笑嘻嘻地望着这个相伴自己走过半辈子的女人,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雨季般潮湿粘腻的感觉。“今儿个我们也欢实一次吧。”魏宗寿声音软软地道。
魏陆氏轻笑一声,轻轻推丈夫一把。“你个老没出息的。”她端起灯,挨个的看看熟睡的娃娃们,然后上炕,脱了衣裳,躺在男人怀里。“你轻着些,吵醒了娃娃就臊死个人了。”
魏宗寿在婆姨身上吭哧了半天,才一身大汗地歪在一边,舒畅地吁口气,目光越过婆姨盯着白蒙蒙的窗纸。不知咋的,他突然想起了牢房的小窗口。
魏陆氏捅了男人一下,轻嘻一声。“他大,你乏啦?”
魏宗寿慵懒地哼了一声。“没!”
“咋一身汗呢?”魏陆氏怜惜地抹一把男人身上的汗,爬起身。“我去拿个手巾给你擦擦,擦舒坦了好好睡一觉。这些个日子,事多,你也乏累了,该好好缓一缓了!”
魏陆氏给男人端一碗水。魏宗寿接过一口气喝了,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让女人通身擦了一遍,才拍拍女人的手,睡了。

第二天早起,汪秀英叫魏啸才起床。魏啸才抬眼望了她一下,又闷头睡下。汪秀英站了一会,看魏啸才再没动静,独自走出去。
魏宗寿正在清理杂乱的院子,看到汪秀英走出屋子,别转身去,继续忙自己的活。
汪秀英呆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要做啥。她感到很委屈,这委屈就像幽灵一般瞬间浸满她心里的每一个空间,眼泪禁不住地溢出来。这时候,她没有新婚女人的那种令人沉醉的幸福感,正被一种孤独包裹着,被无助和茫然包裹着。这院子里的一切显得那么陌生,她知道,从现在起她的生命就要和这里联系在一起了,她将和这里的一切息息相关,荣辱与共。汪秀英抽了抽鼻子,抹把脸,嘴角上漾起一丝坚韧。她转着身看了看整个院子,辨清厨房,走过去。
厨房里弥漫着蒸汽,魏陆氏正在做饭。汪秀英怯怯地、涩涩地、犹疑地叫了魏陆氏一声。“婶—嗯--妈--”
魏陆氏抬头看到汪秀英两手绞着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欣喜地哎了一声。“咋这么早就起来了?”魏陆氏一脸的关切,有点不知所措地搓搓手,看汪秀英还站在那里。“去吧,去缓着吧!饭好了喊你,才娃呢?”
“嗯—嗯—他他还在--还在炕上睡地呢。”汪秀英心里一热,眼泪在眼眶中打着旋,她走近魏陆氏。“妈,我还没有给你和大端茶呢!”
魏陆氏眨着眼,疑惑地看着汪秀英,没有明白汪秀英在说什么。“端茶?端啥茶?”
汪秀英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是----就—就是-----”
“噢--噢吆吆,你看我这脑子!”魏陆氏笑起来。她快快地拿了个茶碗,冲好茶递给汪秀英,朝外扬了扬头。“乖娃,我就算了,给你大端去吧!”
汪秀英端起茶碗走到魏宗寿跟前叫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忸怩和羞涩。“大,你喝茶吧!”
魏宗寿转身看到汪秀英端着茶碗红着脸站在自己的面前,搓了搓手,眼都没有抬一下,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把茶碗递给汪秀英,又搓搓手。“去忙你的吧!”
汪秀英回到自己屋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魏啸才已经起床,看汪秀英进来撇了撇嘴,出去了。
等汪秀英再从屋子出来的时候,魏啸才已经端着一大碗洋芋拌汤,一手拿着大馒头,蹲在院子中间的矮墙上吃得呼呼噜噜。汪秀英看魏啸才吃饭的样子,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想哭还是想笑。
她抬起头,眯着眼,望着瓦蓝瓦蓝的天。深而高远的天,透着清亮,太阳刚刚爬上山顶,远远地飘着几朵云,似乎要给人一种昭示。汪秀英收回目光,扫视着依然弥散着喜庆气息的院子,犹如置身于梦境之中,她轻轻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很疼,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太阳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向前迈了两步。那影子也随她向前移动着,一切都真实的不容质疑,但汪秀英依然没能将自己和眼前的景象连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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