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垒河(二)
作品名称:木垒河 作者:累了请抽支烟 发布时间:2010-08-21 22:20:32 字数:15065
汪子恒走后,魏啸才就懵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就像一只被困在泥潭里的野兽,徒劳地挣扎着,而且感到越挣扎陷得越深。这狗日的汪雨量咋会提这么个条件。魏啸才想破了脑仁都没有想出一个应对的办法。他在屋子里焦躁地转来转去,他觉得有一股气在胸间积聚着。湘绣进来看他黑着脸,吐了吐舌头又退出去,可过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她忍不住又蹭进屋来。她想问问,下午汪子恒来干了啥,让这个男人这么不舒心,她想安抚一下这个困兽一般焦躁的男人。魏啸才抬头瞪了她一眼,看她还站在那里,就从炕上跳下来。“你出去进来的,找魂呢吗?”湘绣嘟起嘴,一脸的委屈。“我来看看你咋了吗?你大声噎气的干啥呢吗?死样子!”魏啸才梗梗脖子。“你、你、看了能弄啥?狗日的汪雨量要我娶他的丫头呢!你有办法?”然后扔下呆楞的湘绣,一脚踢开屋门,走了。
院门口一片沸腾声,不知哪来的几只野狗,呜咽着凶残地嘶咬着令人心惊肉跳,在几乎沉沉睡去的这个晚秋的黄昏,这片野蛮地喧嚣让人想起交配期整天在荒野里追逐嘶咬的狗群。
魏啸才盯着几只嘶咬着的野狗看了一会,猛扑过去,冲着撕咬的野狗咬牙切齿地乱蹬乱踢。“狗日的,让你咬!狗日的汪雨量。”几只咬得难分难解的野狗突然遭到袭击,停了下来,呲着牙,瞪着魏啸才。魏啸才就更气了。“还瞪我!狗日的。我叫你再瞪。”冲上去,也像疯狗一样,双手乱舞,发狠地踢着野狗。野狗呻吟着四下里逃开。跑出不远,又停下来,蹲坐在地上,嘲笑一般地呲着牙瞪着魏啸才。魏啸才望着跑开的狗又停了下来,一股气更是憋闷在胸间。他猛跑两步,拾起地上的石头,撵着狗砸过去。
镇子里街道两旁的铺子早已打烊,黑黢黢的门板像一个个张开的大口。由木垒河里引出的头畦水渠,先是由南向北,中途悠悠地拐个弯,自西向东横穿镇子,将镇子一分为二。穿镇而过的水渠扭头向北,一路汩汩流去。水渠上一座木桥又将南北小镇连为一体。水渠南边汉族聚集,多以经营京广杂货、烟酒茶糖的店铺为主,也夹杂着几家回族人的风味小吃、维族人开的铁匠铺及其他一些手工作坊。水渠北边以哈、维、回等民族为主,多是驮户、屠夫、小商小贩等等。
街道上空空荡荡,间或有人神色匆匆地走过。一轮硕大的太阳托在西边的梁顶上,浸着血色的光洒在参差的屋脊上,路上、墙壁上便影射出一片片张牙舞爪的怪异阴影,给小镇更增添了一份冷清。离水渠不远艾沙的铁匠铺里,大铁锤发出的闷响和小铁锤单调的叮叮声,又使这冷清透出一种坚硬。
远远地有哭声传过来,哭声里夹杂着呜呜咽咽的唢呐声。这应该是被压死的人家里办丧事。这样想着魏啸才就更是烦躁了。
魏啸才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不知觉晃到和合生的门口。
和合生是镇上的中医堂,肖先生经营的。中医堂门面不大,前面是药堂,穿过药堂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子,住着肖先生的家人。肖先生五十来岁,高高的个头,瘦得跟麻杆似的,穿大布长衫,不管什么时候见着他都是嘴上叼着一根尺把长的烟袋。烟袋锅是黄铜的,摩擦得铮光瓦亮;烟嘴是玛瑙的,油润中渗着一股暗红;一根黝黑光亮的竹烟杆,竹节分明。长长地烟袋杆上总是系着一个脏兮兮的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黄羊皮烟口袋。大烟袋几十年与他相依相伴,只要一有空闲,他就点燃浓烈的莫合烟,然后眯缝起那双小眼睛,尽情地享受着吞云吐雾的美妙。肖先生抽烟的方式和其他的烟民并没啥区别,唯一不同的是长长地烟袋杆除了吃饭睡觉接待病人很少离手。每次有人来看病,他都要猛吸几口烟,然后,似有千般不舍,手在玛瑙烟嘴上一抹,手持烟袋在脚上磕了烟灰,把烟口袋往背上一撩,烟袋杆和烟口袋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这才开始为病人诊脉看病。肖先生永远都是一副乐呵呵的面孔,见着人老远就打招呼。诊病也从不管诊费多少,只要是求到他门下的,都是先看了病再说。肖先生医术说不上高明,但为人和善,生就的一副大嗓门,且熟知红白喜事的各项礼仪,所以,镇上人家的婚丧嫁娶都喜欢找他去主事。
肖先生看到魏啸才,就走出来。“才娃,你大咋样了?”
魏啸才哭丧着脸。“还在班房里关地呢。几个压死的人家不发丧,等着我们家拿钱呢。”
“你大这怂人,咋会摊上这号怂球事情呢吗?”
魏啸才望望肖先生又说:“舅,这事麻缠的呢,我们家又再没地方来钱。我大想把粉坊抵给汪家,可人家----”
肖先生等着魏啸才说汪家咋了,可魏啸才支吾了半晌也没说出来。
肖先生是魏啸才的远房表舅。虽说这么叫着,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表舅,只是大家有什么事都互相照应着,两家人走的很近。
魏啸才在心里盘衡了半晌,还是觉得没办法开口说出汪家提的条件。
肖先生急了。“你这怂娃,有啥话你就说嘛,支支吾吾的,哪还像个男人家。你不是平时能咋呼的很吗?”
魏啸才没有答腔,望着西边漫天的火烧云,心里充满了无奈、无助和困兽般的郁忿。他慢慢地移动脚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肖先生在他身后连喊几声,他都没听见一般,头也没回地径自走去。
残阳已经落尽。镇子西面,清真寺的阿訇在唤礼。清朗悠远的唤礼声,萦绕在小镇上空,透着原始和神秘。坍塌的西城门静卧在漫溢过来的清幽的夜色中。魏啸才紧咬着牙,盯视着参差残破的城门洞。凌乱的瓦砾间,清理出一条仅能供人畜通行的窄道。厚重的桦木大门斜靠在残墙上。残破的城门洞犹如张着大口的怪兽,粗大的廊柱突兀地支楞在瓦砾间,像怪兽的獠牙。他觉得自己正被这大口吸附,将要被这大口吞噬。“……世道不太平,四城周正,方能保得城中百姓平安。……”这是蔡县佐在这座城门的竣工典礼上说的。数日前,这座城门前欢腾热烈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庆贺的鞭炮硝烟还没有消散殆尽,这座城门却在转瞬间,轰然坍塌了。“保得百姓平安!保个球呢!”魏啸才郁忿地踢了一脚脚下的碎砖烂瓦,蹦起来,一脚踹在桦木大门上。他又一连踹了几脚,随着几声闷响,一屁股跌坐在桦木大门上。他两手搂着头,遍数了有可能帮上自己的朋友和这个镇子上有能力帮上他的人家。结果只能让他愈发沮丧。对于生活,他没有太多的奢望。他只想守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过自己的日月,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生一炕的孩娃。可是,这些愿望都随着这座该死的城门的坍塌,成为一种真正的奢望。
魏啸才真的是悲哀莫名了。
那天,魏啸才回到家,已经是掌灯时分,院子里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欢乐。母亲魏陆氏正在安顿弟妹们睡觉,看到儿子蔫蔫地走进来就迎上去。“才娃,到哪哒去了?你先坐下,妈给你端饭去。”魏啸才没有言语,闷头坐在母亲的炕头上。魏陆氏端来饭菜,放在炕沿上,催促儿子快吃。魏啸才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才娃,下午汪家来人说啥了?”看魏啸才没有说话,又忐忐地问道:“你大----?”
魏啸才将饭吃得更响。吃完饭,抹抹嘴,看看等着他说话的母亲,更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倒是说话嗄,真是急死个人呢。”魏陆氏嘟哝了一句。
“问球个啥嘛,汪家要我娶他丫头呢,你有办法?”魏啸才涨红着脸,抢白道。
魏陆氏一时没有明白,半张着嘴,盯着魏啸才。
魏啸才见母亲没有明白,又粗声大气地说:“汪秀英,就是汪秀英,汪家要我娶了汪秀英,他们家才肯帮忙!”
“那---那湘绣咋办呢吗?”魏啸才说的话魏陆氏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你---你问我?我知道咋办就好了。”看母亲魏陆氏还眨着眼睛,一脸的疑问,魏啸才站起来,走到门口,一脚踢开门,又回过身。“我---我找我大去!”
刘师傅正蹲在自己的屋门口抽烟,看魏啸才一脸怒气的从堂屋里出来,轻咳一声,冲魏啸才招招手。
魏啸才犹豫一下,慢步走过去,斜靠在刘师傅身后的墙上。
刘师傅又抽了两口烟,抬头看魏啸才一眼。“后晌,汪子恒来找你来了,咋说的?”等了好一会儿,没听到魏啸才答话。“我听说—听说汪家要你娶他们家的丫头才肯帮忙?”
魏啸才一下站直了身子,憋了半晌,才恶狠狠地憋出一句。“我—我娶个球呢!”
刘师傅没吱声,又闷头抽了几口烟,长叹道:“这是他们思谋算计好的呵!”
“算计?算计有球个用,我不答应,他还能把我绑上去!”稍停,又道:“姨夫,我睡觉去了。”说完,也不等答话,撇下刘师傅,回屋去了。
刘师傅望着魏啸才的背影,嘟哝道:“唉---你娃经见的少,还识浅地呢吆?”
第二天,魏啸才在焦躁憋闷中煎熬过一天之后,依然没有思量出办法。他怎么想都觉得没有办法去对他大说汪家提出的条件。午后的烈阳烤炙着,闷热的天气使魏啸才更加烦躁。他敞开衣襟,在炕上碾转反侧。
就在魏啸才把自己困在屋子里的时候,粉坊的刘师傅走进了魏陆氏的屋子,不大一会,刘师傅又低着头走出来。魏陆氏跟到屋门口,望着刘师傅的背影,犹疑道:“他姨夫,你还是再思谋一下,和才娃他大商量一下吧。”刘师傅停住脚步,回头望一下,嘴张了几张也没说出什么,重重地“嗨”了一声,一跺脚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还没等魏啸才去找他大,更麻缠的事情来了。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魏啸才被一片噪杂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嘴里嘟哝着骂了一句,准备再睡,可噪杂声越来越大。呜呜咽咽的唢呐,夹杂着粗声大嗓的、奶声奶气的、尖细刺耳的哭声,顽强地挤进紧闭的屋门,钻进他的耳朵。魏啸才彻底醒了。他坐起来,侧耳静听了一会儿。几只唢呐吹得声嘶力竭,悲苍苍的声调在这个秋日清晨清冷的空气中荡来荡去。这声音就在左近,似乎就在他们家的大门口。魏啸才打了个激灵,翻身蹦下炕,趿拉着鞋冲出屋子。他妈也急冲冲地边系着大襟衣服的扣袢边走出来,看到魏啸才,急忙问道:“这是咋了?”魏啸才没有搭理他妈,冲到院门口,一把拉开大门。大门口停着两口猩红的棺材,棺材前面跪着几个婆姨娃娃,一边在陶质的瓦盆里烧纸,一边咿咿呀呀地哭,两只唢呐正吹得起劲,旁边散散的有几个男人或站着或蹲着,他们手里或拿着或搂着抬棺材的杠子,嘴里叼着烟,目光阴冷地瞪着魏啸才。
魏啸才愣怔了片刻,冲过去,一脚踢翻了瓦盆。瓦盆顺着门前的斜坡骨碌碌地滚下去,撞在路边的石头上,碎了。“日你妈!你们这是在欺负人呢!”魏啸才急赤白脸地舞着手臂冲门口的人群吼道。几个男人围过来,揪住魏啸才的脖领子。魏啸才挥手一拳打在一个人的鼻子上。随后的情景可想而知,魏家的大门口一片混乱,几个力大的男人把魏啸才揪翻在地,好一顿拳打脚踢。
魏陆氏看到儿子被人摁在地上打,哭喊着冲过来。“你们不要打了,你们放开他。”没有人搭理她,她根本就挤不进那个圈子,徒自在人们的背后哭喊着。“刘师傅---刘师傅你快来救救才娃!”
一个男人的背上挨了重重的一下,又一个男人挨了一下,被打的人惊跳开去,看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举着扁担,疯子似的左右挥舞着。人群散开了,都睁大眼睛看着湘绣。湘绣冲上去,拉起倒在地上的魏啸才。一边替魏啸才擦着嘴角上的血渍,一边愤怒地瞪着那些男人。魏啸才扒拉开湘绣的手,弹了弹身上的草屑尘土,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临进大门的时候,魏啸才停下来,回头望望,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们等着!”
半晌午的时候,魏啸才翻过前面的院墙,走了。他是去找驻军的赵军需赵四成。
赵军需赵四成两年前随部队来木垒河驻防,不久就和魏啸才成了铁哥儿。每年夏初,羊毛羊绒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要合作一把,挣些外快。虽说赵军需已经成家,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但看这个小兄弟为人爽直仗义,且两个人都不是很在乎钱财得失的人,每次都能皆大欢喜。赵军需放心的把钱交在魏啸才的手上,几乎用不着他再操心,只等着拿钱就是了。
赵军需听魏啸才说完,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招呼魏啸才跟他走。赵军需在院子里又叫了四五个当兵的,去了魏家。几乎没费什么周折,那帮人就歪歪斜斜地把停在魏家门口的棺材抬走了。
刘师傅看着走远的人群,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不祥。这家人的麻缠事来了!他跺着脚,嘴里喃喃地道。他在院门口站了很久,才回到屋子,焦躁不安地踱了一会儿,又返身出门。他本想去找魏宗寿的,可走出院子,他就觉得事情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他左右盘算着,最终也没有拿定注意,只好又折返回屋子。
那群人并没有把棺材抬回家,而是抬进了县佐衙门,还有三五成伙的人在不断地涌向县佐衙门,慢慢地竟聚起很多人。初始,蔡县佐并不以为意,渐渐地他就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了。等他明白事情的起因,他的额头上就有汗慢慢地渗出来。他派人叫来警察所长,请来驻军的关营长商量对策。
吃午饭的时候,赵军需来找魏啸才。他告诉魏啸才,事情可能麻缠了,几个晌午来帮忙打架的士兵已经被关了禁闭,可能要出事。关营长给了他几天假,让他先出去躲一躲,等过了风头再回来。他现在就要走。他让魏啸才也出去躲几天。魏啸才梗了梗脖子。“球!我能躲到哪里去?我走了我们家咋办?”赵军需推了魏啸才一把。“你这怂娃!就是犟得很。”停了一下,塞给魏啸才两块大洋。魏啸才不要,他还是硬塞在魏啸才的口袋里。“老哥再帮不了你啥忙,你自己操心吧!”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赵军需刚走不久,两个警察带着一帮人来,封了魏家的粉坊,要魏家三天内凑齐了钱送到县佐衙里,否则魏家名下的财产全部变卖。临走时,这伙人带走了魏啸才。
湘绣拿着扁担怒目站在大门口。几个人上来,把她扭住拉到一边。湘绣又踢又骂也没能拦住他们带走魏啸才,人群已经走出很远了,她还在跳脚大骂。
刘师傅看这阵势,知道拦也拦不住,不及招呼,匆忙跟着带走魏啸才的警察一起去了县佐衙。
魏陆氏早就瘫软在屋子门口。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游离于这个女人的意识、经历以及她对生活所感知的经验之外的。在这个女人的意识里,没有什么是困难的。有什么事自有男人在她的前面挡着,还有跟白杨树一样蹿起来的儿子。现在,她突然觉得天塌了;丈夫就是她的天,丈夫被抓走了,她的天没有了。儿子就是她的世界,儿子也被带走了,她的世界也一下子混沌了,她六神无主了。她想哭,可嘴大张着就是没有声音出来,她的胸间淤积着一团什么东西,使她无法呼吸,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她觉得她快要被这团淤积在心里的东西憋死了,她极力地伸长脖子,终于大大地“啊”了一声,随后没有一个完整音符的嚎哭,充溢了整个小院,弥散在秋日午后的骄阳中。
湘绣听到魏陆氏的哭声,匆忙跑过来。魏陆氏斜依在屋门框上,冬梅和仪娃边哭着边拉她。湘绣好不容易才把魏陆氏弄到炕上,魏陆氏揽过在炕上哭喊的月月,又爆起一声长长地嚎哭。“我的娃啊,这可让我咋办呢啊!”湘绣走过去,搂着魏陆氏的肩头,嘤嘤地哭起来。一时间,屋子里院子里一片哭声。
魏陆氏终于止住哭泣。她爬起身,呆愣地坐了片刻,替身边的月月抹去眼泪。院子里一片凌乱,鸡被毒日晒蔫了,楞楞地挤成一团,呆立在院角落。净蓝的天空因为无云也没有鸟雀而显出一种没着没落的空寂景象。半晌,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身抱起炕上的月月,一手拉着仪娃,嘱咐湘绣和冬梅看好家,头也不回的走出院门,找肖先生去了。
肖先生正在给人看病,见魏陆氏进来,就让她先进后院。肖先生忙完进到后院时魏陆氏正在抹眼泪,他婆姨在旁边劝。
“哥--才娃让县衙给抓走了。”魏陆氏见肖先生进来,哭得更凶。
肖先生吃惊地问道:“咋?才娃咋又叫抓啦?”
魏陆氏说了早上发生的事。
肖先生搓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不急,不急不急!妹子,没啥过不去的坎。我还正想着今个黑夜到你家看看呢。昨儿个见到才娃,问他,他也没说啥,这怂娃----”
“你叫娃咋说呢吗?都把娃难死了。刘师傅说,汪家才是我们家的救星呢。就是他大回来也还是没有办法,也还是要和汪家结亲。”魏陆氏抽抽咽咽地说。看肖先生直眉楞眼地望着她,就告诉肖先生,昨个后晌刘师傅给她说的话。
肖先生听了摇摇头。“这汪家咋想的,咋弄这号球事?!”
“明天刘师傅就要走。我觉得刘师傅说的也对的呢,可我就是不知道该咋办。哥,你看咋办呢嗄?”魏陆氏看看肖先生。“才娃还不知道刘师傅要走,要是知道了还不知道娃会咋样呢。”
“这刘师傅也是,偏要这时候走呢吗?”肖先生的婆姨插了一句,说着,低下头哄哄怀里的月月。
“刘师傅说他要不走,这事更难性。”
肖先生闷着头思谋了半晌,说:“那就先不要给才娃说刘师傅要走的话。我也觉得刘师傅说的对地呢。”
“那才娃能行吗?”
“从来婚姻都是娘老子说了算,这事也由不得他。”肖先生说完又探询地瞭一眼魏陆氏。“再说,还不知道才娃他大咋想的呢?”
“咋想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呀。”
“要不我明天去汪家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结亲嘛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哪能这样,强扭的瓜还不甜呢。”肖先生说。“再说也要问问才娃他大,看他大是啥意思呢。你看咋样?”稍停了一下,又续道:“这阵子你先在这哒和你嫂子喧一喧,我去找找老蔡,看能不能先把才娃弄出来。”
魏陆氏无奈地点点头。
魏啸才被带到县佐衙门的大院子里的时候,整个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人。院子当间摆着两口棺材,一群婆姨娃娃披麻戴孝地跪在那里,两只唢呐在一片噪杂声里吹得咿咿哇哇,呜呜咽咽。院子门口跪着早上帮魏啸才打架的士兵。士兵被反绑着,低着头跪在晚秋的烈阳下,被晒得汗渍渍的。看到魏啸才被带过来,抬头张望了一下,又都赶紧低下头去。蔡县佐背着手在衙门口的土台子上焦躁地来回踱着。蔡县佐的身后站着驻军关营长、警察所长和一些乡绅。人们看到魏啸才被带来,一阵躁动之后,人群里让出一条通道,魏啸才被带到蔡县佐的面前。
蔡县佐盯着魏啸才看了一会儿,猛然暴喝一声。“你给我跪下!”
原本不以为然梗着脖子的魏啸才被这一嗓子吼得哆嗦了一下,看看蔡县佐的黑脸,又回过头望望后面的人群,甩甩头,跪下。
蔡县佐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大叔大妈,兄弟姐妹们!我老蔡你们都是知道的,今天出了这事都怪我没有为大家办好事,尽到心。我给众位赔罪了!”说着,作个罗圈揖。“为了给大家一个交待,把今天参加闹事的兵一人十军棍,让魏才娃这狗日的给你们披麻戴孝守灵,让魏家尽快拿出钱来发送这些出事的人,再给每家一些补贴。行不行,啊?要是行,你们就先散了,回家去,好好务好家事,算是给我老蔡一个面子。”
人群里没有出现蔡县佐希望的声音,人们都冷着脸,或低下头。蔡县佐的脸上微微露出些失望,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沉吟了半天,也没有再说出什么来。他走下土台,路过魏啸才的时候,踢了魏啸才一脚。“狗日的!都是你娃干的好事!”蔡县佐走到大门口那些跪着的士兵跟前,停下来,转回身看看身后的人群,又背起手绕着这些士兵转了一圈,才冲关营长喊道:“来呀!给我打!”
人群挤在一起,把县衙大院围得水泄不通。刘师傅站在人群外面,踮起脚,张望着。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一片噪杂声。半晌,刘师傅一跺脚,转身去找肖先生。
那天下午,县佐衙门前充溢着一片士兵的惨叫声,直到晚上人们躺在自家的炕上,想起那些皮开肉绽的士兵仍然不寒而栗。
那天下午人群并没有像蔡县佐希望的那样给他面子散去,整个县佐衙门的大院子里烟雾缭绕,唢呐在不经意间突然爆响,尖锐地长音刺破青天,直冲云霄。伴随着唢呐声骤然而起的是一片哭声和喧嚣。蔡县佐望着院子里噪杂的人群,摇摇头。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是有人在捣鬼,可这人是谁,为什么捣鬼,他不知道。他长叹一声,突然觉得该去看看魏宗寿了。
蔡县佐和魏宗寿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只是乡党,熟悉而已。当时他推荐魏宗寿修建西城门不过是看中了魏宗寿的手艺和精明谨慎的为人,同时也是为了少花钱。如果从外面请人那是要花大笔银子的。蔡县佐没那么多银子,他只请得起魏宗寿。他在大牢门房里见了魏宗寿,两个人没说多大一会儿,蔡县佐就释然了。他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知道外面的人群不会闹起多大动静,这让他如释重负。他本想再说几句,提醒一下魏宗寿,想了想又忍住了,只是抚慰了魏宗寿一番,就走出大牢门房,让人通知关营长,今晚派几个人到县佐衙门协助警察所的警察值守。然后,放心地回家睡觉去了。
那天来看魏宗寿的还有肖先生和刘师傅,他们在蔡县佐来之前就走了。肖先生是在路上碰到去找他的刘师傅,二人简单商量了几句,觉得还是先看看魏宗寿的意思再说。肖先生一见魏宗寿的面就忙不迭地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情,魏宗寿听了神情颓然地叹了口气。“都是汪雨量个狗日的捣得鬼啊!”魏宗寿就说了那天汪雨量让儿子汪子恒来这里跟他说的话。肖先生和刘师傅听完同时哦了一声,之后就没声音了,魏宗寿知道,像这种事,别人也没办法说。三个人都神情黯淡的坐着,屋子里静地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半晌,还是刘师傅首先打破了沉寂。“老魏,我想---我---我昨儿个后晌就想过了。”他抬起头望了望肖先生和魏宗寿,舔了舔嘴唇,清清嗓子,下了决心似的。“我想带湘绣走!”
肖先生望望魏宗寿,又看看刘师傅,瞪着眼睛等刘师傅说下文。
魏宗寿也眨着眼惊异地瞪着刘师傅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刘师傅说完这句就住嘴了。
屋子重新归于沉寂。
三个人的心里都明白,要解决魏家目前的困境,只有拿出钱来,可他们现在谁也没这个能力,有这个能力的只有汪雨量。
还是刘师傅首先开口。“兄弟,你和老肖就不用说了,我们两个人的交情那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完的,我也就不再多说了,我这两天就带湘绣走!”
魏宗寿刚要张口,刘师傅摆摆手制止了,魏宗寿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啥球事吗?”肖先生狠狠地道。“我明天去汪家,看看汪雨量个狗日的究竟想咋着!”
“能咋着?还不就是……”魏宗寿说了一半“嗨”了一声就住嘴了,抬头看看肖先生。“不过你明儿个去汪家看看也好。”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大个子警察从人群中把魏啸才拽出来。有几个人拦住不让走,大个子警察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背起手,往旁边一站。“不让走是不是?拿不到钱可就不关我的事了。”那几个人互相看看,没了声气。大个子警察带着魏啸才走到县佐衙的大门口站住,冲魏啸才笑笑。镇上的几个警察都是本地人,都与魏啸才相熟,平时见面免不了打个哈哈。这时,大个子警察把魏啸才往旁边拽了拽,低着嗓门说:“老蔡让我给你捎句话,他说,人在屋檐下,咋能不低头!”抬手拍拍魏啸才的肩膀,暧昧地眨一下眼睛。“快去吧!麻溜的备了钱来就没事了。”说完,径自走了,留魏啸才一个人在那里发呆。魏啸才抬头望望天,有几朵白云在远远的天边翻滚,里面像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大战,人喊马嘶,搅得尘土飞扬,又像是一群奔腾的骏马,汹涌向前。魏啸才隐隐约约地感到警察给他带来老蔡的话里有其他的意思,他似乎可以感到这意思是什么,可到他要弄清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他又感到茫然了。魏啸才想了半晌也没有彻底想明白蔡县佐捎给他的话里究竟隐含着什么意思,他伸手抹了一把汗渍渍的脖子,甩了甩手上的汗,他决定去牢里看看他大。
他去县佐衙前面不远的小酒馆里买了只羊头,准备掏钱时,一摸衣兜,一文钱也没带,只好先赊着。
魏宗寿就关在县府后院的班房里。守门的士兵看到魏啸才,显出很吃惊的样子。“你这时候还敢来?听说省府马上要来人,你还不麻溜的去备钱?”
魏啸才撇撇嘴。“球!不管哪哒来人没有钱我有啥办法?”
魏宗寿看上去一下老了许多,头发乱草似的枝愣着,下颌上一片黑乎乎的胡茬子,脸上的皱纹也深了,跟刀刻似的,神情萎顿地斜靠在地铺上。他看着走进来的儿子,往旁边挪了挪屁股,下颌往腾出来的地方扬了扬。魏啸才没坐,慢慢地蹲下身,打开手里的油纸包,把羊头往魏宗寿的面前一摆。魏宗寿看一眼儿子。儿子的脸上有些青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突然觉得儿子的眼里多了些东西,究竟多了什么,他说不清楚,但他分明可以感到儿子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在游弋。他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伸手撕下一块羊头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吃起来。魏啸才咳嗽一声,他告诉他大,蔡县佐让那个警察带给他的话。魏宗寿抬起头,看着魏啸才,半晌,才说道:“才娃,你也大了,有些事你就相端地看着弄去吧。”有些事情?有些啥事情魏宗寿没说,但魏啸才可以感到,他大没法说出口的有些事情是指什么。
魏啸才从班房出来的时候已临近中午,他没有直接回家,他走进那家小酒馆。
小酒馆是一个回族人开的。卖些羊头羊蹄羊杂碎之类的小吃。因为是常客,主人很快端上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羊头和一盘凉拌好的羊肚丝。魏啸才要了酒,酒是干榨的包谷酒。腾着热气的羊头翻呲着森白的牙,像是在笑。魏啸才嘴里唏溜溜地吹着腾着热气的羊头,伸手在羊头的腮边撕下一块,放进嘴里,又咬了一口大葱,快快地吃起来,端起酒猛地灌了一口,浓烈的酒气呛得他一阵干咳。
魏啸才累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让他猝不及防,心力交瘁。他神情颓丧地坐在桌子前,大口地喝着甘冽的苞谷酒。突然生出一丝悲凉来,这感觉在心里慢慢地膨胀着,终于化为一股不可遏止的委屈。委屈像水一样迅速地漫溢过来,将他紧紧地包裹住。虽然他大的态度,或者说他大能给他说的话,多少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也终于想明白了老蔡带给他的话里的含义和他大这“有些事你就相端地看着弄去”所包含的意思,但他还是很委屈。这种委屈无以言诉。如果说,魏家的今天和今后必须要他拿自己的婚姻作为交换条件的话,那也应该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和选择,就像英雄赴死一样,慷慨而行。可现在,让他觉得多少有点推推搡搡的味道,或者说所有的人都在逼着他接受这个强加给他的命运,又或者说是老天爷的意志,是老天爷和他开了一个关于命运的玩笑,否则刚建好的城门怎么就突然跨塌了呢?他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湘绣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就隔着桌子在看着自己,眼睛水水的,眨着长长的睫毛,嘴微抿着。魏啸才在自己的脸上煽了一下,抬起头,脸上溢满了讪笑。
小酒馆里客人不多,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浓烈的莫合烟气儿和着汗酸味儿以及煮羊肚羊杂碎散发地淡淡的青草味羊膻味弥散在小酒馆里,让人不由的感到憋闷。
讪笑冻结在魏啸才的脸上,就像有人在他的心口重重地锤了一下,他不由地哼了一声。“让我相端,相端个球呢!”魏啸才咬咬牙,又灌进一口酒。“就这破命,还给你算球!”
魏啸才一直喝到日头偏西才摇摇晃晃地从小酒馆里出来。回到家,冬梅正站在院子里,见他进门就迎了过来。一边伸手扶着他,一边冲屋子里喊:“妈—我哥回来了,他喝酒了。”
魏啸才甩开冬梅的手,踢了她一脚。“骚情个啥呢?”
冬梅捂着腿蹲在地上,眼里溢出泪来。“你---你----”冬梅望一眼他哥的黑脸,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魏啸才望望捂着腿蹲在地上的冬梅,不再说什么,径自摇晃回自己的屋里。
魏陆氏进来看魏啸才睡了,替他拉过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嘴里嘟哝着什么,轻轻地退了出去。
意识犹如一条早春刚刚开封的、浑浊的、冰冷的河,魏啸才就淹没在这条河里,被冰块碰撞着拥着慢慢地向前漂移。河上空悬着一颗苍白的耀眼的月亮亦或是太阳,像一个人悲伤的眼睛。许多陈年的往事在河两岸一幕幕闪过。湘绣朦着水雾的迷人的眼睛,映着红晕嵌着两个浅浅酒窝的脸。这脸又慢慢地隐去,慢慢地遥远了……魏啸才觉得河水越来越冰冷。他隐隐觉得有人在哭,他竭力想看清是谁在哭,可冰冷的河水不时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无法睁眼,这哭声就越来越响了。
魏啸才慢慢睁开眼,眼睛涩涩地转动着,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湘绣正泪眼婆娑地盯着他。魏啸才张了张嘴,舌头干涩地搅动了一下。“汪雨---量个狗日的要我---娶----他们家的----丫头呢。”声音沙哑,同样透着干涩。
湘绣爬在魏啸才的胸前哭地更凶了。“才娃哥,我知道了,我大给我说了。”魏啸才搂着湘绣,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我--娶个球呢!我--我就是憋死也不娶他们家的丫头!”魏啸才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湘绣潮润的呼吸滚滚地扑向他的面颊,那气息让他迷醉,还有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挤在他胸前的奶子,更使他呼吸急促。魏啸才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湘绣紧贴在他胸口的绵软的奶子更撩拨了他的情绪。一刹那间,魏啸才的血液像惊马般奔腾嘶鸣,嗓子里发出哼哼唧唧地声音。体内似有什么东西,奔突着要找寻出口。他的下体鼓胀起来,鼓胀地像要裂开似的。魏啸才抬起头,虽然这个动作让他头疼欲裂,可他还是急切地要抬起来,他的嘴在迫切地寻找着。他触到了湘绣沾满泪水的脸,那种潮湿粘腻的感觉更鼓动了他的迫切。湘绣躲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她的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嘴唇无力地启开,蠕动着。两张嘴叠印在一起,这似乎满足了他们某种含混的目的。“才娃哥,你要了我吧!啊--你----要了---我汪家就不让你娶他们家的丫头了我大也不会再带我走了才娃哥你要了我吧才娃哥我要给你生养个娃生养多多的娃呢。”魏啸才翻身将湘绣压在身下,手在湘绣身上摸索着,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他推起湘绣的衣服,看到藕荷色的绣着一朵大大牡丹的胸衣。胸衣下鼓起的两个肉球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伏在那里,颤巍巍地像随时要窜出去。魏啸才用力握着它,脸也深深地埋了进去,深深地呼吸着,一种令他快慰的迷醉的气息鼓励着他的那种含混的欲望,让他一心想要将面前的女人裹在怀里。他撕脱掉身上的衣服,俯身在女人身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腹下潮起。他的下体也如他酒醉的、懵懂的大脑一样,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四处乱撞。突然,他像遭电击了一般,浑身一阵痉挛,有什么东西奔突而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迅即涌遍全身,他几乎承受不住那种美妙无比的感觉的冲击,一下趴倒在湘绣的身上。那种美妙太短暂了,就像闪电一样,一瞬而过。魏啸才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疲惫,有一股浓浓地倦意漫溢过来,还有一种含混的让他懊悔的感觉。
湘绣从魏啸才的屋子出来,一溜小跑地奔回自己的屋子。刘师傅还坐在煤油灯下抽烟,看她进来,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把烟荷包绕在烟袋杆上放到一边。湘绣在门边站了片刻,扑在她大的怀里放声大哭。刘师傅咬着牙,嘴唇微微抖动着,轻轻地抚了几下湘绣的头,又轻轻地拍着湘绣的背,任由她哭泣。
在木垒河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刘师傅的身世。十多年前魏家的粉坊开张,刘师傅就到了魏家。人们从刘师傅的关中口音里猜测他是关中人。至于刘师傅先前是做什么的;怎么一个人带着女儿来木垒河;怎么没有带婆姨,以及其他乱七八糟别人想知道想探询的问题,就没有人说得清楚了。刘师傅的炕上铺着一张熊皮,毛色黑亮,没有一根杂毛,手摸在上面,柔软滑润,就像摸在锦缎上一般。魏宗寿第一次夸赞那张熊皮的时候,刘师傅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眼神悠悠,一脸的神往。“那时候山上人多!”魏宗寿望他的时候,他就住嘴了,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刘师傅还有支猎枪,没事的时候刘师傅就拿出来摆弄一番,擦得油光瓦亮。每到冬天,荒野里绝了人迹,粉坊的活计少了,刘师傅就背上猎枪进山,过些日子刘师傅再回来的时候,就会带着野羊,雪鸡之类的野物。这时候,魏家的院子就会像过年一样,一片欢声笑语。
刘师傅对湘绣的疼爱连魏陆氏都感到惊讶。湘绣小时候每次哭闹,刘师傅都背着她晃悠很久,直到湘绣露出笑脸,刘师傅才会放下她,一脸慈爱地望着她在院子撒欢。昨天,刘师傅告诉湘绣收拾一下,他们这两天就离开这里的时候,任湘绣哭闹撒赖都狠着脸没有答应。后来湘绣抽咽着回自己屋子,刘师傅才长叹一声,任老泪在长满胡茬的脸上流过。
这天晚上,天气大变,大雨哗啦啦地一片响。天像是开了个大口子,水无遮无拦地泻下来。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犹犹豫豫地停住。半夜,湘绣发起烧来,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嘴边烧起一溜大燎泡。刘师傅用湿毛巾放在湘绣的脑门上冷敷,一会儿换毛巾,一会儿喂水,一直折腾到天明。
第二天早起,刘师傅雇的马车来了,他把湘绣抱出屋门,放在车上。魏陆氏把一包干粮和几块银元放在刘师傅的手里。“他姨父----”刘师傅摆了摆手,拦住不要魏陆氏说下去。“她婶子,干粮我收下,钱我不能要,你留着吧!”魏陆氏也没坚持,接了银元又转身搂着湘绣,顺手把银元悄悄地塞在被子下面。“湘绣,婶对不住你啊!”说着就哭起来。刘师傅过来,劝过魏陆氏,拉起湘绣的手放在被子里。湘绣要去再看看魏啸才,刘师傅愣了一下,叹息着说:“丫头呵,缘份来了莫低头,缘份走了莫强留。你和才娃有缘无份呵!”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凉。说完,替湘绣掖掖被子,踏着泥泞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啸才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伸了个懒腰,恍惚间,记起昨晚在这面土炕上发生的事,一下惊跳起来,蹦下炕,趿拉着鞋,冲出屋子。院子里一片死寂,雨后的天空一片湛蓝,太阳孤独地悬在空中,阳光一无遮拦地撒下来。魏啸才冲到刘师傅住的屋子门口,里面静悄悄的,一种不详迅速笼上他的心头。他猛地推开屋门,里面空荡荡的。“湘---绣!”他大大地喊了一声,没有人应答。他不甘心似的又大喊一声,确信早已人去屋空。反身站在小屋门口,茫然四顾,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第一次有一丝绝望像虫子一样爬上他的心头。
魏陆氏从屋里出来,犹犹疑疑地走到他跟前。“才娃,刘师傅带湘绣走了。”魏陆氏眼睛躲闪着,声音轻轻地,嗫嘘着。“刘师傅不让我喊你。”
“妈--你--他们到哪哒去了,啊?”魏啸才抓住他妈的胳臂。“你说你说他们到底到哪里去了嘛!”
“我也不知道哇!刘师傅只说要走,也没有给我说要去哪哒。”魏陆氏也反手抓住魏啸才。“才娃,你听妈话!现在家里就靠你了。你要不听妈话,妈就没法活了……”魏陆氏神情哀哀地盯着魏啸才。“听妈话,啊?”
魏啸才楞了一下,甩开他妈的手,转身向院门口冲去。
魏陆氏喊了他一声,看他没有回头,一下跪在院子的地上哭喊道:“才娃,才娃,我把你叫爷呢,你回来!”
魏啸才回头看了她妈一眼,不知所措地停在大门口。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感到很茫然,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事情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魏啸才仰起头望着空中的烈日。太阳一动不动地悬着。一圈黑渐渐地浸入太阳的中心,耀眼的中心愈来愈小,最终变为一个黑而沉重的球体,随即一爆,晴空中犹如响了一声炸雷,血线笼罩了整个世界。魏啸才的嘴大张着,“啊--啊”地喊着,却没有一丝声音出来,只挤出一丝干涩的气体嘶嘶地冲击喉管的声音。有一丝血在他的嘴角慢慢地渗出来,他用头在墙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疼痛使他一下跌坐在地,他才抱着头声音很响地哭出来。那声音沉闷如荒野上凄呜的野兽,绝望地哭声一下充溢了整个空间,像旋涡一样发出令人惊惧恐怖的声音。
魏陆氏往儿子跟前蹭了两步又停住,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儿子,片刻才醒悟似的奔过来,搂着儿子的头大哭起来。“娃--我的娃呀!你可让妈咋办呢呀?”
魏啸才慢慢止住嚎哭,他觉得身心俱惫,懒懒地推开母亲,站起来弹弹身上的土,扯着衣袖擦擦眼泪,静静地站在院门口,茫然地望着镇街上寥寥的几个人,行色匆匆地来去。不远处,汪家吉升昌不时有人进出。看到汪家,魏啸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恶气,腮边立时隆起一块块的肉疙瘩。他咬牙切齿地踢了一脚院门,瞪着破旧的木门板呻吟着来回晃荡,像是出了心中的恶气。他又挑衅一般回头看看不安地站在旁边的母亲,迈步走出院门。
“才—才娃!”魏陆氏迟疑地叫了一声。
“我喝酒去!”魏啸才头也没回。
魏陆氏走到院门口,满眼忧虑地望着已经走远的魏啸才。“那---那你--早些个回来哦!”
脑子一片空白的魏啸才,站在街上,茫然四顾。半晌,一咬牙,疾步走了。整个上午,他像疯了一般,出没于他所能想到的,有可能借到钱的人家。他挨个地求告他们,却毫无所获。以往那些豪言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现在也只剩下了“刀”。临近傍晚的时候,醉成一滩烂泥的魏啸才被人送了回来。魏陆氏千恩万谢地送走来人,叫上冬梅帮忙,好容易才把魏啸才身上糊的一塌糊涂的衣服脱下来。
冬梅一边吭吭吃吃地帮忙,一边嘴里嘟嘟哝哝。“死样子!还当哥呢!”
魏陆氏剜了冬梅一眼,冬梅就嘟着嘴不言传了。
魏啸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快午饭的时候,他妈进来几次,他都佯装睡着了,没有搭理他妈。他躺在炕上,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咬牙发狠,却怎么也拿不定个主意。头疼的像要裂开,这更让他六神无主。
午后,肖先生来了,他坐在魏啸才的炕头,说了半天,也无非是要魏啸才为家里人想想之类开导劝解的话。他还告诉魏啸才,他去见了他大魏宗寿,但他没有告诉魏啸才他们说了什么。
魏啸才一直躺着,闷声不语。他觉得,他现在就像一只被堵在死胡同里再也无路可逃的狗,徒自呲着牙,凶狠地瞪着别人,却没有丝毫办法逃脱。“我就是一头驴么,你们把我拉出去卖了吧!”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憋出这一句,有一滴泪,从眼角慢慢地渗出来。
肖先生愣怔了一下,嘿嘿嘿地笑了一声。“这么说,你同意啦!那我可就去汪家啦!”看魏啸才默不吱声,拍拍魏啸才的胳膊。“我就知道你是个乖娃么,你就缓着吧,我走了!”
听到肖先生走出去关上门的声音,魏啸才一下翻身跪坐在炕上,两手揪着头发慢慢地伏下身,头抵在炕沿上。从早上醒来到现在,他满眼都是湘绣的影子。昏黄的煤油灯下泛着迷人光泽的胴体让他禁不住忆起接下来地一幕幕,湘绣梦呓般地呻吟充溢了他的整个大脑。完了,这下都完了!他喃喃自语着。他知道他将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了,这个让他第一次领略了男人滋味的女人,虽然到现在他也没有明白那滋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过程,但这个每晚念叨一下名字就可以让他安然入睡的女人就要永远的失去了。他脊背上一阵阵地冒着凉气,像虫子一样爬上心头的绝望渐渐地膨胀着,他似乎听到了膨胀的绝望撕裂心脏“咝—啦-咝—啦”的声音。“湘绣---湘绣---湘绣---湘绣---”他叫着湘绣的名字,声音里透着绝望和无奈,每叫一下,头在炕沿上磕一下。他终于心疲力竭地歪倒在炕上,被一种绝望又迷茫的情绪包裹着,犹如一头被牵到集市上任人摆布的驴。
那天晚上,魏啸才拾掇了几件衣服,找块布包好。他提着包袱在炕头到门口之间徘徊了半夜,最终也没有走出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