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六章 (10)
作品名称:落霞机场 作者:麻雷子炮仗 发布时间:2015-03-08 12:32:37 字数:4038
第六章(10)
自古军营里面,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年一近年关,机场里,老兵复退就又要开始了。
走,还是留,这对于这拨儿从小就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兄弟们来说,不能不说是个两难的决定。这比起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哈姆雷特要面对的那件挠头事儿:“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或许并不容易多少。虽然,他们并不像那个优柔寡断,内心煎熬的丹麦王子那样,心里经受着家恨国仇的啃噬,肩上担负着重整乾坤的责任,也用不着像他那样,要跟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种高贵的忧郁,优雅的脆弱做苦苦地抗争。可现如今,让他们在心里头颠三倒四作难的是,尽管他们都是少小离家,经年在外,时间愈久,那份思念父母家乡的一片归心也是愈积愈炽,可真的就要他们从此告别了打小儿就心向往之的军营,脱下此生都引以为傲的军装,和众多朝夕相处的战友兄弟,情深意切的哥们儿发小儿,一别千里,一走了之,那滋味儿,可就甭管是怎么着,也都说不上是好受。
好在这件事儿,倒也不必太过劳心费神犯嘀咕,毕竟他们还不像那个倒霉的哈姆雷特,就他孤零零地一人在那儿思来想去。这不,机场里那些个没能在这几年里混上个一官儿半职的一拨儿兄弟们,大伙拢堆儿一商量,就觉得,尽心尽力地干了这四五年,于家于己,于国于民,也该说是尽了他们自己的那份儿匹夫之责。反正早晚也还得是个走,无非就是把牙一咬,把脚一跺,这一回,咱还就大家伙儿一起就着个伴儿,走了吧。
于是,除去像毛豆儿那样儿的,在飞机修理厂算是个业务顶尖儿的“陀螺式射击瞄准具大拿”,被厂里死乞白咧地扣住了不肯放人,还有厨子,大家伙儿都吃惯了他的那几口儿小炒儿,还挺舍不得他走之外,其余的那些个觉着自己在单位里,和大大小小的头头儿们,八竿子也够不上亲不着,有他不多,缺他不少,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几个人,就一齐回去,各自给自家的领导们递了个话儿,也算是头一次给“组织上”提了回要求。
还不错,机场里的那些个头头儿们,其实也都是些凡人凡胎,经常也称得上是古道热肠。虽然有的时候,他们也是免不了被这些个“城里兵”“干部子弟”的顽皮耿,哭笑不得弄得不胜其烦,可他们也知道,这些个至今也还不过才二十来岁的一帮“老兵”,其实起根儿上讲,还都是些顽而不劣,童心难泯的孩子。心地纯粹,不工心计,家风清廉,为人中正,善恶分明,脑瓜子聪明,干正经活儿利落,都是些打出刀来淬过火就能上阵砍杀的好钢坯子。相处相知几年过后,也就都成了好兄弟,干嘛还要去难为这拨儿人。这些孩子无非就是离家日久,有些想回家了,那还不是谁都免不了的人之常情吗。如此想来,倒不如就做一个顺水人情,都准了他们吧。
唉,相见时难别亦难,去的人眷恋,留的人惜别,就像是李白在那句诗里说的:“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谁能说得清楚,这去的去,留的留,他们其中是哪些人,心里面的惆怅会是少些。当年的这一大帮子人,坐着同一趟闷罐车,一古脑儿地来到了胶东海边的几个机场,好不容易,这算是在一年以后,才齐聚到了流亭,在这儿,又遇到了好些个从天南地北来到这儿来的好战友,好兄弟。“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诗经·秦风),几年下来,那就比亲兄弟还要贴骨头连心。虽说这一两年里,也稀稀拉拉地走了几个人,像是北京的常晓东,青岛的秦敏,西安来的曲晓枫,还算上去念了大学的谢小蓉……可这一次,却是像是海水退潮一样,呼啦啦地一下子就走了一片。就算是大家都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一遭不管你是称不称意,那聚散离合,都是人世间演的最多的一幕幕情景。可今天,真就到了要对这么多过命的好战友,连心的好兄弟说再见时候,那便是去的也好,留的也罢,要从口里说出一声道别的话,还真的就挺难。
临到那几个人要走的头一个礼拜天下午,国典和老高早早地就来到了老萧家里,进了门,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起起气来。成峪和厨子来得晚些,一到了那,俩人就钻进了厨房,和晓明一起张罗着要做一顿儿送行的好菜饭。
一会儿,丫丫也来了,平时那嘻嘻哈哈的劲儿不见了,丢了魂儿似的一脸的茫然和无奈,见了在厨房里一言不发地干活儿的几个人,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自己却说,待会儿见了他们那些要走的人,一定是忍住了不哭出来。
毛豆儿是和东疆一起来的,当年他俩的老爹在三野64师,就是师长政委的搭着伴儿一起打过长江去的好兄弟。这次,虽说毛豆儿是留下了,可那几年部队还没有实行士官制度,甚者也都没有志愿兵,也就是说,早天儿晚天儿的,毛豆儿就还得是个走,那种心里头没个踏实劲儿的滋味儿,其实也是挺不好过的。
一桌子菜做好了,人也来的差不多了。维克,艾民,魏华,柏祎,小逄,还有充电站的小宋,这次都是要走的。这几个人的脸儿上,倒是还挂着点儿笑,可大伙儿心里头都透着明白,那也是他们费了点儿劲儿,好不容易才憋出来的。
最后进门儿的,是气喘嘘嘘地提溜着一袋儿特地跑到外面去买回来些绿豆小麦压面条儿的振华:
“咳咳,这迎亲的饺子送行的面,咱这地方压不出我们山西的饸饹来,就拿这玩意儿凑个数儿吧,可惜这面条儿不是用荞麦高粱杂合面儿做成的,可就差了点儿味儿。”
振华坐下来,开始一板一眼地给大伙讲起他们山西的饸饹来:“这东西古时候儿是叫做河漏,陕晋冀鲁豫一带的百姓,一般家里都有专门做这玩意儿的压床子,是用和好的杂合面团儿,从一个钻了好些小眼儿的筒子里,挤出些粗细均匀的面条来,煮熟以后捞出来,配上些适合自家口味的各种作料,吃着十分滑嫩爽口。你们要是读过施耐庵的《水浒传》和蒲松龄的《聊斋》以后,就该知道这东西是自古就有,传说是康熙皇帝也爱吃它。就连小日本儿,后来也都学了去,弄成了叫个啥乌冬面的东西,还当成了是自己的家传,满世界地糊弄人蒙事儿。”
自称是陕北绥德汉子的老高,接过振华的话儿来说:“不是荞麦高粱杂合面儿也没关系,待会儿,我就照着咱家里吃饸饹的法子,将就着给大伙儿先演当一回,大家伙儿要是吃着来劲儿,就等我下回探家的时候,把我老爸那个拿着当成宝贝疙瘩似的饸饹床给带回来,我和振华轮着班儿地给大伙儿做杂合面儿饸饹吃。我家里头,就让老爸再去跟绥德老家里要一个回来就是了。”
振华见大伙儿还是闷在那儿不怎么吱声儿,就笑笑说:“咱都别这么小布尔乔亚好不好。不就是他们这几个人儿,这会儿是早几天先回了家嘛,脱不了再等上个几年儿,咱们这一拨人,还都是要回北京去,到那时候,大伙儿就该又在一块儿吃饺子了。”
在振华心里,也是把自己今后的“家”搁在了北京。
老萧也想让大家高兴起来,就借了刚才说吃面条,讲起了他们在空勤灶里吃夜餐时闹的笑话:“前两天儿,我们团三大队飞完了夜航,回到灶上来吃夜餐。大伙儿刚坐下,就听空勤灶的大胖师傅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屁。大保刚喝了口啤酒,还没来的及咽到肚里,就笑得把啤酒从鼻子里全喷出来了,辛胖子瞅着大保的那副狼狈相,刚要用手指着大保笑他,绷不住就把自己刚吃到嘴里的面条,也从鼻子里喷出一根儿来。”
一阵笑声过后,桌儿上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大伙儿开始慢慢儿地喝着酒说话儿,一会儿,话题说到了他们几个人回去以后作何打算。
晓明问艾民:“你们这几个画家,回去以后还能再找个老师,跟着人家学画画吗?”
艾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当了这么几年大头儿,回去也就刚刚能混上个二级工,一个月下来,满打满算地全划拉上,也就刚刚能给开个四十来块钱,混饱了肚皮就不错了,还得给自个儿攒上几个钱,娶回家个媳妇儿来,让老娘也跟着高兴高兴,还能画个屁。”
丫丫特希望艾民能继续学画,一着急就对艾民说:“你干嘛这么丧气,都画得挺好的了,丢了多可惜,还没听说那些个画家,老爹都得是大财主才成。”
艾民懂了丫丫的心思,苦笑一下说:“你甭替我瞎操心,能画我当然画,可画不成也就只好是歇了,再怎么着,也不能让老娘给养着我这百十来斤儿。”
丫丫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觉得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脸憋得通红。想到艾民老爸去世早,沈阿姨茹苦含辛的这些年,心里一阵儿酸疼,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毛豆儿说:“咳,咱大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了不成,不就是那点儿笔墨钱吗,咱使不上好的,孬的也能将就。我下个月就能开二十块钱了,咱吃的穿的,都有党给咱管着呢,除了每个月的烟钱,哥们儿我还能省出个十块八块的,以后,每个月关下银子来,我就先买了宣纸给你老兄寄回去。”
丫丫没好气儿地对毛豆儿说:“你少跟这儿充大个儿,谁挣得也不比你少,要掏钱也轮不到你。”
艾民心里烦,手一挥说道:“得了,都歇了吧,你们谁也甭替我操这份儿心。”
大伙儿都知道艾民的倔强,就都不再多说什么。
老高招呼着:“先别去想那么远,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桥头自然直,咱今天只管喝酒。来,都端起来,咱们大伙儿一块儿干一杯,祝他们几个回去以后,路路通畅,事事顺达。”
说完,老高一仰脖儿,先把自己手里的一大杯酒闷进去,也不等身边的人都举起杯来,他就一转身进了厨房,一声不吭地去给大伙儿下面条了。
维克起身拿过来自己的挎包,从里边儿取出一摞儿厚厚的信封,递给了桌上的每个人一份儿,说道:“我把咱们这些年在一起照的照片儿,挑了一些放大了几张,你们留着以后再看吧,今儿就别在这儿打开了。”
大伙儿把信封儿接过来,都照维克说的,各自收起来不去看它,唯有丫丫忍不住,和大伙儿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就起身悄悄儿躲进了厨房,在那儿悄悄的把信封儿打开,拿出那些照片儿来,一张一张在仔细的看。
看到几年前那一次,他们一大帮人,在女姑口的海边儿上,她和艾民,魏华,柏祎,常晓东,秦敏,谢晓蓉……那一个个已经离开和将要离开流亭机场的,情同手足的战友,姐妹,兄弟在一起时,脸上那漾满着的开心忘情的笑容,一阵由衷而来的难舍之情奔涌而出,无法自抑,忘记了进门来时就说过的,不要让自己哭出来的话,先是默默地在那里落泪,却终于还是压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