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喜结秦晋（三）

　　三
　　胡宗南这天也起了个大早，他这个“天子门生”受校长蒋介石的委托，今日要亲手操办“二太子”蒋纬国的婚礼。
　　前几天，先期抵达西安的军统巨头戴笠，向胡宗南传达了老头子的旨意，因蒋介石本人不能到西安来，暂由胡宗南代表他和夫人宋美龄为“二太子”主婚。
　　从受命这一时刻起，胡宗南的心绪就没有松闲过，他吩咐随从副官马不停蹄地奔忙于东仓门一号院和大华纱厂经理府之间，与石凤翔反复商议操办婚礼的有关事宜。
　　鉴于蒋纬国与小女子静宜的婚姻已经公开化，秉性固执的石凤翔眼见生米就要做成熟饭了，那张古板的面孔也逐渐由阴转晴，石府上下自然是皆大欢喜。念及当初胡宗南曾经亲自登门为二小姐提亲的事，碍于老面子，石凤翔顺水推舟做一个人情，特意聘请胡宗南做了大媒人，同时还下帖子聘请自己的干亲家陕西省政府主席祝绍周也做了媒人和证婚人。这样一来，胡宗南既是大媒人，又当主婚人，双重身份让他这个“太子太傅”荣耀得更加趾高气昂。纵观旧中国的封建史，自古有几位文臣武将能够像他胡宗南那样集媒人和主婚人于一身，单独为民国大帝蒋介石的“二太子”举办新婚大典，这种殊荣恐怕是空前绝后的。胡宗南充分利用蒋介石赐予他的特殊权力，在替“二太子”操办婚礼的同时，大肆炫耀自己，借机会让同僚们对他刮目相看。
　　在选择婚礼大典的主会场时，胡宗南首先征询了军统巨头戴笠的意见，他深知蒋介石派戴笠到西安参加“二太子”婚礼的用意，戴笠办事严谨，其特务组织遍地开花，训练有素的学生渗透在各个角落。尤其是与陕、甘、宁接壤的军统西北区，前几年在区长张严佛的策划下，竟然在中共的鼻子底下成功地绑架暗杀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高级参议宣侠父。如今由戴老板坐镇大西北，军统西北区的大小特务们自不敢松懈。另一方面，在民国的上层人物中，胡宗南与戴笠、汤恩伯三人交情最深，他还与戴笠是莫逆之交的乡党。他们自20年代交友并先后加入黄埔军校，可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难兄难弟。胡宗南与戴笠俩人配合默契，一个台前，一个幕后，尽心尽力操办“二太子”的婚礼，远在重庆的蒋介石自然放心。
　　为了操办好“二太子”的婚礼，胡宗南和戴笠躲进东仓门一号院官邸秘密商议了几天。那戴笠是个乖巧之人，平时最善于揣摸主子的心理意图，临赴西安之前，就已经摸透了蒋介石对儿子新婚大典的反应和态度。在全民抗战时期，蒋介石于公共场合曾多次讲话，号召全国民众要体念国难，一切事宜均须从简节约，反对铺张浪费。为了避免朝野的非议，蒋介石对小儿子蒋纬国的新婚大典亦持此态度。戴笠认为，在古城西安操办“二太子”婚礼太招惹人眼，同时也缺乏安全感。鉴于西安曾经发生过兵谏事件，东北军和西北军虽然被蒋介石编遣调防，而反蒋势力却不能低估，社会上明的暗的什么人都有，秩序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治安状况令人堪忧，潜伏在城内的散兵游勇谁敢保证在婚庆的大场面中不闹出乱子。在城内居民区组织军警特务布控，点多线长，一旦局部发生骚乱，难免会顾此失彼。还有那些嗅觉灵敏的新闻记者，要进入婚礼现场采访拍照怎么办？当年蒋介石与汪精卫在南京会晤合影留念时，报社记者孙凤鸣趁机混入现场，对准汪精卫连开数枪，若不是少帅张学良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差一点要了汪精卫的小命。另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日本侵略军正与第八战区的国军对峙在黄河风陵渡一线，国军的制空权还很薄弱，日本人的飞机虽然没有前两年那么频繁出动轰炸，但随时都将会对西安构成空中威胁，日军飞机万一来空袭，众多的官员和家眷乱哄哄一团，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胡宗南曾经多次尝到过日军飞机轰炸的苦头。早在1941年初秋，他创办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17期15总队设在陕西凤翔县城，一天，1200多名官兵刚在操场上整队完毕，由于潜伏在附近的汉奸指示目标，8架日军飞机偷袭凤翔县城，70多名官兵被炸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为了安全起见，同时也是为了维护蒋介石一切从简的信誉，戴笠与胡宗南的心绪不谋而合，二人都将目光投射在西安城南45华里处的王曲镇，青龙岭上张学良将军别墅作为第八战区的特别招待所，吃住都很方便，地理位置既偏僻有隐蔽。另外，军校的一万多名学员散住在王曲镇附近十几个村子，城南方圆几十里成为平民望而却步的军事统治区，安全可保无虞。
　　胡宗南就婚礼的主会场选择地点征询了蒋纬国和石凤翔的意见，蒋纬国对这一选择没有提出异议，倒是石凤翔有点想不通。石凤翔的大女儿石淑仪英年早逝，将小女儿视如掌上明珠。石凤翔认为，自己的小女儿既然许配给了民国“大帝”蒋介石的儿子，一为“皇室太子”，一为富家千金，也算门当户对，婚礼操办的热闹程度应该轰动整座西安城。况且，全城乃至上海、武汉和河北的商贾富豪听说他石家攀上了“皇亲”，纷纷备重礼表示祝贺，期盼着婚庆这天好好热闹一番，他石凤翔作为主事人，应该给大伙挣个面子，将小女子的婚礼安排在城中的老字号饭店，操办得排排场场。最后经胡宗南苦口婆心地劝说，固执的石凤翔只得改变初衷，任凭胡宗南如何安排，尽管心中不快，却一直保持沉默。
　　胡宗南当上“西北王”之后，处处效法校长蒋介石，大搞封建家长制式的统治，利用蒋介石对他的宠信，在军中安插亲信党羽。陕西省的地方党政官员，上至省主席祝绍周、董钊，下到地区级的专员们，均由胡宗南一手保荐任用。因此，这帮人对他言听计从，惟其独尊。胡宗南占据张学良将军别墅以后，曾在青龙岭下的“太师洞”旁边和别墅北门外搞过扩建工程，修建了几幢厦子房，增添了水电和卫生设施，配备了警卫队、炊事员、花工以及清洁工等，里里外外将这座别墅修葺一新，既保留了陕西农家的田园风格，又平添了一种富丽堂皇气派。胡宗南多次在这座别墅内过夜，居住的久了，难免心生厌烦，对别墅的土质墙壁和顶棚感到不满意，要借“二太子”的婚事重新装修一下。七分校的心腹们自然心领神会，打着为“二太子”蒋纬国筹办婚礼的幌子，借机到西安城内几家商号巧取豪夺，拉回来现成的材料和用具，精心布置，以此讨得胡宗南的欢心。
　　在古城西安的别墅内，生活上孑然一身的胡宗南，曾经为两对恋人筹办过婚礼，并亲手用随身携带的那支象征权力的红蓝铅笔批过两笔婚宴开支。
　　前些时，胡宗南手握那支如千钧重的红蓝铅笔，在一张纸上为自己堂弟的婚宴批过20块大洋，胸腔中那颗孤寂得不堪负重的心灵直淌血。当时，不知内情的部下都标榜称颂他为官清廉，仿如清末坐镇西北的陕、甘总督左宗棠左大帅，拥重兵巨饷，不贪占分文。甚至有人说他连钱都不晓得如何去花，对堂弟结婚这么大的喜事，吝啬得批给不够置办一桌子喜宴的钱。颂扬也罢，恭维如是，而在这件事情的背后，又有谁能够理解他胡宗南复杂的内心世界？当一个人亲眼目睹自己一手带出山供其上学读书供其衣食所需的女人投入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还要表面上君子大度，强作欢颜为之操办婚礼，恐怕人生中最大的愚弄也莫过于此了。
　　如果说胡宗南头一次是怀着极其复杂极其痛苦的心情去为堂弟筹办婚礼的，那么这第二次筹办婚礼，却一扫心中积垢的阴霾，着实让他高高兴兴风光潇洒露一回脸面了。他是国人公认的“天子门生”，同时又是默认的“太子太傅”，坐镇大西北这些年，唯我独尊。当初，在“二太子”的婚事上，胡宗南尽管受到过石凤翔的冷遇，但却最终促成了“二太子”选妃，为蒋家挑选出一位富可敌国仪态万方的“王妃”。如今，“二太子”蒋纬国与“太子妃”石静宜就要佳偶天成共入洞房了，他胡宗南功不可没，也算对得起校长的刻意栽培了。
　　连日来，胡宗南那张红光发亮的胖脸上总是面带笑容，浓眉毛将一对泡泡眼挤压的眯成两条缝。情绪好的时候，他让勤务兵将东大街理发店的经理关铁林请进公馆，精心为自己理发修面。他还让厨师王慧峰给他做一盆烧鸡腰和一小碗蒸牛肉汁食用。饭后，他不时在庭院中度着方步，偶尔度步到大门口，伸手抚摸着门前那根冰冷的六棱青石柱，注目凝视石柱上方“文武官员到此下马”的石刻大字，再回首望一眼身后那座汉代大儒董仲舒衣冠冢旁边修建的公馆，那颗日渐得势受宠的野心在腔膛里不安分地发酵膨胀起来。
　　这天上午，胡宗南在去青龙岭别墅之前，特意用电动剃须刀将才刮过的脸颊重新收拾一遍，使本来就红的脸色愈发显得红光发亮。他在矮胖的身上罩一套崭新的毛呢将军服，脚穿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临出门又将大檐帽扣在微秃的头顶，通身打扮的神采飞扬。
　　胡宗南乘坐自己的专车赶到青龙岭，让司机将小车直接开进岭下“太师洞”旁边的停车场，因时间尚早，他打算先在岭下的招待室休息一下，然后再由暗洞进入别墅为“二太子”主持婚礼。胡宗南矮胖的躯体刚一钻出小轿车，就被一帮子穿军装和西装革履的心腹们给围了起来。听说胡宗南要代替蒋介石为“二太子”主持婚礼，陕西省的党政军界大员们无不倾心巴结，纷纷乘车赶奔青龙岭来凑热闹。他们当中，有陕西省政府主席祝绍周、省参议长王宗山、省党部主任委员谷正鼎、省府委员刘楚材、马师儒、顾祝同的弟弟、七分校少将副主任顾希平、国军第84军军长高桂滋，以及民政厅长彭昭贤、财政厅长王友直、教育厅长李崇年、建设厅长陈庆瑜等人。阎锡山专门从山西派来特使，为燕尔新婚的“二太子”送来一份厚礼。总统特使戴笠和“大太子”蒋经国也先一步到达了青龙岭，一干达官显贵热热闹闹地相互寒暄。胡宗南下车后度着方步，隔老远就冲“大太子”蒋经国和军统巨头戴笠打起了招呼：
　　“哎哟哟，蒋专员，雨农兄，这大冷的天气，劳你们久等，我这东道主真于心不忍啊！”胡宗南依次握住蒋经国和戴笠的手，又忙不迭地与周围的官员打招呼：“祝主席、王参议长、谷主任、有劳各位大驾了。”他一边寒暄，一边挥手示意向事先准备好的客室走去。
　　蒋经国满脸溢笑冲胡宗南一抱拳说：“胡长官辛苦了，纬国的婚事本来是家事，我们应该操办的，今日却让您跑前跑后，实在是抱歉。”
　　身穿藏青色呢料中山装的戴笠用手绢拧一把红鼻子，接过蒋经国的话茬说道：“寿山兄办事爽快，功不可没，校长那边也就放心了。”
　　胡宗南因与戴笠熟识，说起话来也不介意，他打趣说：“雨农兄，咱们都是跟着校长做事的，替校长分忧是应该的嘛。啊，哈哈。”
　　蒋经国也跟着咧嘴一笑，说道：“这婚典的事就仰仗二位喽。”
　　蒋经国这次代替父亲为胞弟筹办婚事，本来打算做一些具体工作，到西安后看到胡宗南办事严谨，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让他插不上手，就干脆坐在一旁享清闲。
　　蒋经国也乐得清闲几天，他早已由赣南专署调入重庆，办起了三青团干部学校，并自任校长，终日里忙得焦头烂额。今日忙里偷闲，能够二度在古城西安与胞弟纬国相聚，以蒋室宗亲的身份出现在婚礼大典场合，内心似有几分歉疚。他与胞弟童年就在一块颠沛流离，两小无猜，结下了深厚的兄弟情谊。那次纬国赴重庆探望姚阿妈，他曾到南温泉别墅固执地向胞弟提亲，遭到婉辞拒绝，当时他咋也闹不明白，胞弟出洋留学几年就高高在上了，连重庆有名的富商千金都不屑一顾。为此事他曾暗自抱怨胞弟性高气傲，好长一段时间在心里耿耿于怀。如今，曾经沧海的他娶白俄女子为妻，又偷偷恋着一个红颜知己章亚若，深有感触地觉得，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草率的婚姻纵然能够苟合地凑在一块，但却不一定拥有生活的全部内容和幸福。而靠纯真爱情追求到的婚姻，那才是最美满的姻缘。特别是他到西安大华纱厂经理府做一回客人，就明显地感觉到石凤翔的家庭富甲一方，未来的弟妹虽称不上风华绝代，却也是窈窕淑女，正好与胞弟郎才女貌。他由衷地为胞弟祝福，那张方正的麻脸上泛光发亮，一副厚墩墩的阔嘴巴逢人就笑，沙哑的腔调讲起话来非常具有亲和力，让人第一印象就感觉出“大太子”平易近人。
　　戴笠与胡宗南跟在蒋经国的身旁并肩而行，尽管戴笠穿得厚实臃肿，脖子里搭一条毛茸茸的围巾，却极不适应北方寒冷的气候，素有的老毛病鼻炎一遇到凉气就流鼻涕，还恼人的时通时阻塞，在公共场合忍不住像跳槽的叫驴那样吭吭地直打响鼻。他不时的掏出手绢揩鼻涕，使劲将鼻头拧的通红。
　　戴笠那张瘦长的马脸上远距离镶嵌着两只大眼睛，出于职业的敏感，那两只贼亮的眼睛隐藏着杀机，不停地向周围睃视着。戴笠对他和胡宗南选择的这个地方是满意的，“二太子”的新婚大典马上就要在这里举行了，作为校长派来的特使，他不能有松懈情绪，要绝对保证现场安全。因此，戴笠除了对军统西北区的特务们作出具体分工外，还在城内迎亲车队经过的街道上安排了可靠的便衣暗探。他对参加婚礼的人员名单逐个进行审查，严禁石家的旁系亲属和新闻记者进入现场。他感到已经没有问题了，才提前驱车赶到青龙岭，陪“大太子”蒋经国一会儿。尽管他不喜欢蒋经国，可毕竟是蒋介石的儿子，冲着这层关系，他有责任保护这位“大太子”的安全。
　　胡宗南陪同蒋经国和戴笠在前边走，祝绍周不甘寂寞地直往前凑，扭动比胡宗南高出半截的身躯紧赶几步，冲胡宗南说道：“胡先生，今个可是我自家的喜事哟。”见众人一时不解，就一摊手得意地说：“别忘了静宜是我的干女儿哦。我要送闺女出嫁，哟呵呵……”祝绍周夸张地笑着，引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祝绍周原本是蒋介石的心腹爱将，如今自己的干女儿又嫁给了“二太子”当上“王妃”，让他一转脸变成了蒋纬国的干岳丈，拐弯抹角跟蒋介石攀上了“皇亲”，他能不高兴吗。
　　胡宗南俨然以东道主的身份自居，将一帮党政军大员迎进客室吃茶。善于趋炎附势的祝绍周迈进客室，径直走到“大太子”身边，亲热地与蒋经国攀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