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第五章 坟场惊雷

　　
　　天出奇的热，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有一丝风，树稍一点也不摇，只有蝉儿在上面起劲地悲鸣，刘玉明家整个院子一片肃穆，花圈、纸马比昨天又多了些，人们都紧绷着脸，默默地各忙各的，一些前来看热闹的孩子夹在大人们中间东西乱蹿，年长的男人们相互诉说着刘玉明的不幸，联想到各自的情况互相感慨道：“多么美好的一家，真个是天灾人祸，弟兄们，想开点吧，说不准确自己哪一天也和刘玉明一样，别把钱存银行，该吃就吃吧！”
　　女人们相互悲戚戚地诉说着：“好端端的一个家，顶梁柱没了，两个孩子还没成家，这以后倩倩妈该怎么过呢？”院子外面是从外村来的姑舅亲戚，他们在院子外面等着前去吊唁拜祭的通知。他们只是感叹着人世间的不公，感慨刘玉明的为人，脸上依旧浮着微笑互相寒喧照应着。趁热闹赶场的小贩推着三轮车，拉着气球、小玩具、小食品等孩子们常玩的东西，远远地站在人群边缘。一个唢呐班被主人的不幸遭遇所感染，卖劲地吹着豫剧《大祭桩》、《秦雪梅》等悲切、凄凉的断子，催人泪下。
　　天越来越闷，云越来越低，似乎是要下雨了，村长高玉魁感觉有点不妙，心里暗暗思忖到：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阴转多云，现在看起来有点不对劲，这七月的天，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可能要麻烦了。他不敢多想，作为老总（指挥办丧事的总负责人）他马上意识到这出奇的闷热意味着什么，他对众人催促到：“快！快点过客，叫刘伟、刘倩、刘胜他们不要只顾自己哭，出来拜谢客人，你看这天，保不准敢下……”他不敢说出那个字，唯恐真地出现那可怕的一幕。
　　从没有摊上这种事的刘伟脑子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该听谁的话，只是木偶般在实习生的搀扶下跟在刘胜身后，一一见过来来往往的众客人。本来天就热，他又穿了一身白棉布做的孝服，头戴深深的缩顶孝帽，热得里外都是汗。王玉春安排他见了客人也不能下跪，实习生也牢牢记住赵医生的话，紧紧地抱住刘伟，不给他有下跪的机会。他只能跟在刘胜身后象征性地鞠躬点头，客人们也没有一个人见怪，都同情地上来安慰，让他节哀保重身体，自己千万再不要再出什么乱子。
　　就这样，在高玉魁的紧促安排下，客人们有条不紊地吊唁着，很快客人们就过完了。安排好客人们就坐，吩咐为客人们开饭，稍停就要发丧出殡送刘玉明出门了。
　　天越来越闷，云越来越低，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等最后一轮客人吃完饭，高玉魁即刻催促赶快发丧。刘家在陈家庄是大姓，客人多，本家的孝子也多，人满满地站了一院子。在老总的统一指挥下，众人折掉灵棚，将刘玉明从灵堂中抬出来。此刻，鼓乐哀奏，唢呐呜咽，鞭炮齐鸣，纸马齐出，一时间乐声、炮声、号子声淹没了刘家兄妹的哭声。
　　棺至村头十字路口，又重新放到早已准备好的丧御（抬棺材的木头架子）上，二十多人手持棍子，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抬起那重重的棺材。刘家孝子和各处亲戚又一次重新聚集在路口，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通报各处亲戚的祭奠礼单。最后，随着老总“前后上肩，各人看好各人脚下的路！”的一声高喊，刘胜拿着刘倩的手，和她一道抓紧起牢盆高高地举起重重地摔向早已备好的青砖上。牢盆被摔得粉碎，刘玉明最后一次被庄重地抬起，刘胜抗起重重地招魂幡，拉起刘倩缓缓挪动起脚步。刘伟此时已没有了哭声，他只是默默地流泪，在中原这一带，这是拥有儿子的人们最有光彩的一刻，也是儿子作为儿子最有意义的一刻，摔盆打幡是只有儿子才能做的事，是儿子继承香火的唯一体现。在这只有儿子才能做的一刻，刘伟身为儿子却不能做，只能有堂哥帮着妹妹去做，如何不让刘伟伤心悲痛，看着妹妹小小年纪却要做本该自己做的事，想想父亲最终不能享受到儿子应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刘伟五内俱焚，他心里像滴血一样随着众人在实习生的搀扶下走向墓地。
　　墓地在离村子不远的刘伟自家的责任田里，墓穴早已挖好，新掘出的黄土泛着浓浓的湿味。刘玉明和那重重的棺材一道被稳稳地放入墓穴，最后的告别仪式到了，没有了高吭的唢呐，没有了低沉的哀乐，没有了震耳的铁铳声，只有刘家兄妹撕心裂肺般的哀号，只有孝子们低沉地呜咽。
　　就要向墓穴填土了，刘伟猛地一下子挣脱了实习生的搀扶，踉踉跄跄奔向父亲的墓穴，匍匐在父亲的棺前，仰天长号！“填土！”随着高玉魁一声高喊，众人举起了手中的铁掀。“啪！”随着一道立闪划过低空，紧跟着就是一声惊雷，有些人险些丢掉手中的铁掀，众人都惊愣住了，孝子们也停住了哭声，刘伟连悲带伤，汗流浃背，本来脑子就昏昏沉沉的，被炸雷一惊，一下子晕过去了，还没等众人缓过神来，“刷刷刷！”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填土！”高玉魁在雨中大声喊叫着，没有一丝风，听不到了哭声，只有轰隆隆的雷声，哗哗哗的雨声，铁锨相互碰撞发出的金属声和土块砸在棺材上发出的嘭！嘭！声。没人退却，没人撑伞，没人催促，大家默默地地忙碌着，不顾大雨模糊了双眼，任凭冰凉的雨水从身上流过，雨中只有高玉魁时而抹抹脸上的雨水，高声喊着：“大家再坚持一下，活人吃点苦，不能让走的人屈着，注意安全，不要碰着。”
　　像激烈的战斗一样，一阵紧张过后，大家松了下来，雨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微微的风，吹到人们身上，凉凉的，一座新坟起来了，边缘是爿爿的水洼，刘伟早在朦胧中被人拉去了，众人扶起泥水中的刘倩，在众孝子的解劝下走回家，大家四散而去，只有一座新坟孤单地伫立在雨后的田野中。
　　一个月过后，刘伟在赵宝亮的精心治疗下顺利地痊愈出院了。这天是刘玉明“五七”的日子，刘玉明的妻子领着一双儿女带着祭品，早早地来给刘玉明上坟。还没到坟上，老远就看到坟前跪着一个人，刘伟心里有点纳闷：这么早，谁会到父亲的坟前上坟呢？他赶忙加快了脚步，近前一看，原来是赵小娟——那个撞车的蓬头少女。“小娟，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刘伟上前问道。
　　“我听说今天是大伯的‘五七’忌日，特地来向大伯赔罪，我恐怕你们不让我来，所以在医院没敢和你们说，我是想祭拜一下就走的，想不到你们也来这么早，刘伟哥，你打我一顿吧，给你们家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我怎样才能赎清我身上深重的罪孽呢？”赵小娟深负内疚无限悔恨地向刘伟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刘伟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不愿再想那撞车的一幕，他想得最多的是赵小娟在医院照顾自己的那一幕幕。
　　就在刘伟在家办完父亲的丧事回到医院的当天晚上，派出所的两位民警领着赵小娟到医院来了。刘伟疲倦地在床上躺着，当他第一眼看到赵小娟时，怎么也不能把她和那个撞车的蓬头少女联系在一起，眼前的赵小娟高挑的个头，苗条的身材，白晰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高翘的鼻梁，长长的秀发，完全是一副淑女模样，怎么会是那个撞车的蓬头少女呢？两位民警要刘伟不要激动，听他们讲讲赵小娟的情况，进一步商量这起悲剧的处理办法。
　　经过大难洗礼后的刘伟，显得比原来平静沉稳得多了，他没有了前日的满腔愤怒，平静地听着两位民警的简单叙述：原来赵小娟是陕西临潼人，今年刚刚从西安商业学校毕业，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毕业后没有回家便到北京打工，后来从北京又辗转山东济南，在济南不幸落入人贩子手中，几经周折，最后被人贩子卖给荷泽市的一家农民做媳妇，就在从济南到荷泽的路上，赵小娟骗过善良老实的农民，趁转车的机会坐上了从山东济南开往河南商丘的汽车，当汽车驶出山东进入河南境界乘务员验票时，赵小娟因身无分文被乘务员无情地撵下车。赵小娟自从走出家乡的山沟到西安商业学校上学，从没出过陕西的边界，如今自己被无情地抛在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想想自己近一个月的处境，从父母的掌上明珠，一下子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她瞬时感到自己厌倦了这个世界，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她不知道何处是自己停靠的港湾，一个人漫无边际地沿着宽阔的马路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当走到了这个山东与河南交界的小镇时，她实在是走不下去了。几天来，她几经周折，心力绞悴，蓬头垢面，不知道下一步等待自己的是狼窟还是虎穴，一时万念俱灰，所以才有了那天的一幕。
　　在派出所里面对民警的询问，她哑口无言，面对民警的热情招待，不吃不喝，只是偶尔流出一串串可怜的泪水，后经民警的真诚感化才说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自己出生在陕西临潼的一个小山村，家中还有两个上学的妹妹，正是因为家中贫困，才一毕业就外出打工的，想不到一出校门，所有的不幸就都让她摊上了，所以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选择了这条不该走的路，没成想自己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又闯下如此大祸，她更加觉得无颜面对这个世界，所以才不吃不喝，只求用死来挽回这一切。听完她的叙说，民警们也非常同情她的遭遇，觉得她也是个受害者，派一名女民警陪着她，生怕她自己再发生什么意外，经过两天的攻心战，才使她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气，点燃了她的希望之火，她要求民警不要把她的情况告诉家里，她愿自己去面对，自己去用自己的一生去弥补自己造成的大祸，她愿侍候住院的刘伟，她愿自己一辈子做牛做马侍候刘玉明的妻子，用自己的一生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就这样在民警的陪同下来到了医院。
　　听完了两位民警的叙述，刘伟也被赵小娟的不幸遭遇感动了，他不再仇恨赵小娟了，仰天长叹：“也是我们父子命运不济，该有如此劫难吧，只是我那苦命的爸爸，太残忍了！”说着，他又流出了无限感慨的眼泪，但他执意不肯留下赵小娟照顾自己。
　　赵小娟也哭了，她流着无限悔恨的泪水说：“就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大伯去了，我无法弥补，我一定要用我的一生来弥补我给你们一家造成的大祸。”看到赵小娟真心地要留下来，用自己的劳动来赎罪，两位民警也替赵小娟说话，就这样赵小娟像亲人一样在医院侍候刘伟一个月，直到刘伟前天出院。
　　说话间，刘倩和妈妈也走到了坟前，见是赵小娟，母女俩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赵小娟见了刘倩母女，一下子跪了下来，悔恨地说：“我是来给大伯赔罪的，我对不起你们一家，我会用我的一生来赎罪的，大妈，刘倩妹妹，我走了，以后我会再来看你们的。”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走。
　　刘伟说：“你的路费够吗？今后无论遇见什么事，可不要再做傻事了。”赵小娟回答道：“路费没问题，派出所给的钱还有，放心吧，我会坚强起来的，今后我会再回来看你们的。”说完满怀内疚悔恨地走了，望着赵小娟远去的背影，刘伟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目送赵小娟走远，他们母子三人摆上祭品又是一场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