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3
　　在医院呆了四天后，见妻子的身体有所好转。杜淮北便跟妻子商量，打算晚上就去上班，在医院呆着也没啥大事，这个月已经歇了六个班，肯定挣不着多少钱了。以前挣不着钱就过去了，如今有了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如果没有钱，孩子受罪不说，夫妻之间的感情肯定也会受到影响，那种“吃糠咽菜心里甜”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杜淮北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尽管结婚后妻子从来没有在钱的问题上跟他发生争执，但他深知钱在一个家庭中的地位。正可谓：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妻子理解杜淮北的心情，知夫莫若妻嘛，她同意杜淮北去上班。可杜淮北跟岳母一说，岳母有点生气：“哪在乎这一个月，钱是一天挣的吗？”
　　听了岳母的话，杜淮北感觉脸有点发烧：“是啊，钱不是一天挣的，妻子现在躺在医院里，行动尚且不能自如，我却头脑发热，想去上班。真不知是咋想出来的，就算一天给两百块钱，我也不能看着妻子女儿躺在医院里自己去上班呀。难怪岳母生气，我的头脑太简单了！”
　　一个星期后，妻子要出院了。一结账，乖乖，1500块钱还剩下八毛。同室的那三位妇女早就出院了，现在病房里又住进了两个孕妇，听说一两天内就要生了。一听说杜淮北他们要出院回家，那两个人还有点不舍。
　　杜淮北在206国道旁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坐车赶到了医院。杜淮北让岳母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先坐到车上，又把妻子搀扶到车上，最后把所带的东西一一拿到车上，自己坐在副驾座位上。出租车慢慢驶出医院，然后一掉头，三五分钟就到了杜淮北租住的地方。
　　杜淮北先下了车，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鞭炮，在大门口放了起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过后，杜淮北先把车上的东西全部拿下来，然后把妻子搀扶下车，最后把岳母扶下车。关上车门，杜淮北掏出五元钱递给司机，然后拎着东西走进院子。
　　院子里的邻居们纷纷围上来看杜淮北的女儿，房东也闻讯赶来了，院子里欢笑声不断。
　　走进屋子的一刹那，妻子长出一口气：“终于到家了，在医院住着不自在，还是在家里住舒服。”尽管外面寒气逼人，可杜淮北却感觉到屋里无比的温暖，这才是家呀！
　　岳母忙这忙那，一刻也闲不住。看着岳母忙碌的身影，杜淮北觉得自己欠岳母的太多了。尤其是女儿出生后的这些日子里，如果没有岳母，杜淮北恐怕就不是杜淮北了，就得变成杜淮难了，愁不毁他。感情上的债，永远也还不清。
　　其实，杜淮北更愁地是，过两天得摆几桌，女儿出生，得请亲戚朋友前来喝喜酒。杜淮北住的地方就有一家当地有名的饭店——好望角。亲戚朋友来了，往饭店里一请，事情就解决了。可家里还有不到五百块钱，好望角一桌最少三百块钱，还不包括烟酒。没有一千块钱，要想在饭店里摆几桌，该哪去哪去。
　　杜淮北愁啊！到哪儿弄钱去，本想问好友张龙成借钱，可张不开口，况且张龙成夫妻俩一个月工资也不高，除了生活费，还有其它花销，另外还得给上大学和上高中的弟弟妹妹交学费，不能再张口向张龙成借钱了。唉！早知道好好上班呀，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要不然抢银行去，或者拦路抢劫……
　　第二天上午，杜淮北见岳母到街上买菜了，便对妻子说：“到时候咱就在好望角饭店摆几桌吧。我等会到饭店去一趟，问一下老板可能赊账，等我下月开资了再还账。如果不是剖腹产，最多花几百块钱，一剖腹，剖去了一千五百块钱，罪也受了，钱也花了。唉！平平安安就好，权且花钱消灾吧！”
　　妻说：“你到那儿好好跟人家说，别让人家担心。我前几天算了一下，俺娘家最多能来两桌，我们这地方的风俗跟你们老家不一样，吃喜面直接给钱，有五十的，有一百的，不像你们老家，拎几斤红糖，买几十个鸡蛋。等收了礼钱，就立即把饭店的钱还给人家。”
　　杜淮北说：“我老家离的太远了，来一趟不容易，除了我父母，别人就不通知了，要是通知了，十桌也坐不下。”
　　中午时分，杜淮北走进了饭店。饭店老板正忙着，等了一会，杜淮北才不好意思地开口说：“老板，我想在你们饭店订三桌饭，我小孩吃喜面！”
　　“好呀，打算订什么价位的？”老板满面笑容。
　　“都有哪些价位的？”杜淮北小声问。
　　“最少三百块钱一桌，四百、五百，最贵的一千块钱一桌，当然啦，所有价位的桌席都不包括烟酒，你要不自带烟酒，我们这儿给准备。”
　　“烟酒我自带，我订三百块钱一桌的，到时候你得再预备一桌，万一人来多了，好有地方吃饭。”杜淮北叮嘱老板。
　　“这你放心，我们饭店随时准备着。”老板肯定地说。
　　“饭钱我得晚几天给你！”杜淮北说这话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声音小的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
　　“没事，你住在北边楼下吧，我经常看见你。你就是三两个月甚至半年以后还钱，我也不会上门问你要的！”
　　听了这话，杜淮北感动地差点给饭店老板跪下了。
　　“咱老百姓今儿高兴，今儿高兴……”杜淮北哼着歌儿走出好望角饭店，他感觉今天的阳光比以往都柔和、都温暖。
　　杜淮北满面春风地走进自己的家，他还没来得及把消息告诉妻子，妻子却告诉了杜淮北一个更好的消息：“刚才张龙成夫妻俩来咱家了，问咱们办酒席的事情，说要是没有钱，他们家里有。我说家里有钱，他们夫妻俩刚走几分钟，俺爸就来了，送来了一千块钱，坐了一会就回去了！”
　　“送一千块钱干啥？咋不吃了饭再走？”杜淮北有点纳闷。
　　“俺爸知道咱家里现在没有钱，所以给了一千块钱，留咱办酒席用，我让他吃了饭再走，他说啥都不愿意，俺爸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我刚才在饭店订了三桌，还预备了一桌，一桌三百块钱，暂且不给钱，老板说仨月俩月不还钱也没关系。这一千块钱咱不要，等几天给送回去。”
　　“俺爸这一千块钱不是借给咱的，是送给咱们的！”听说这一千块钱岳父不要了，杜淮北差点哭了。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岳父岳母能给一千块钱，自己还说啥呢。还有啥理由不好好上班？
　　杜淮北暗下决心，以后就一门心思上班，啥也不想。
　　杜淮北老家有句俗话：锅台上放着三个碗，就知道担子压肩。是呀，以前独身一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杜淮北现在正属于“锅台上放着三个碗”，妻子没有工作，女儿嗷嗷待哺，全靠着自己的工资。如果上班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拿啥养活妻女？
　　一个人一旦有了生活目标，便会为目标而努力奋斗。
　　有一次上早班，因工作面上链板机放大滑，杜淮北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半，吃好饭上床睡觉时就11点了。次日凌晨三点半，床头的闹钟一响，杜淮北又起床去上班。
　　妻睡眼惺忪地说：“你昨天那么晚才回来，才睡多大一会。在家歇一天吧！”
　　杜淮北说：“今天不该我休班，无故旷工区里得罚钱。况且我根本不打算歇班。话又说回来，全队职工上窑都晚，人家能上班，我咋就不能上班？”于是，杜淮北骑着自行车赶往矿里。
　　初冬的黎明，空气中有一种“寒流”的味道。风不大，但刮到脸上，却有深深的寒意，杜淮北不时地把两只手交替着插在口袋里，正可谓“上班离家衣正单，下井掏煤无怨言。”
　　凡是在煤矿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井下冬暖夏凉，即便是下大雪的天气，工人们在井下照样光着脊梁干活，而且是汗流浃背。
　　杜淮北赶到井下，把上衣脱掉后搭在人行道一侧的防倒绳上，然后跟工友杨鸣一起回柱。
　　正当两个人干得热火朝天之际，却听见临组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杜淮北扭头一看，差点把鼻子气歪了。在他搭衣服的地方，高压管漏水了，强大的水柱直射向他的衣服。
　　等杜淮北跑到出事地点，褂子已经湿透，而且往下滴水。杜淮北发现是两个组相接的地方，正好有一个高压管接头，水就是从那儿射出的。不用问，肯定是密封圈坏了。
　　“乖乖，狗日的高压管接头也真是的，你在两个组相接处，到底该谁更换？”
　　“毛省，你咋不换密封圈？”杜淮北气呼呼地大喊。
　　“你咋呼啥？我刚才看过了，这个接头属于两不管地界，你咋让我换，你要是没有密封圈，我给你一个，我这儿多的是。”工友毛省阴阳怪气地说。
　　“淮北，赶紧过来回柱，谁想换谁换。”杨鸣一听毛省的话，有点不大高兴。
　　杜淮北知道，想换密封圈必须得先把机巷里泵站的开关关上，只要高压管路的水停了，把接头处的卡子拔掉，拿掉坏的密封圈，然后换上好的，就不漏水了。从停水到换完卡子，整个过程最多30秒钟。停水可以人工往机巷传口号，无需亲自跑到机巷泵站。但是，在井下，没有一个人想多揽事。他们都明白“勤快的媳妇好烂碗”的道理，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好。
　　杜淮北心里窝火，破口大骂一会，心里才好受一些。骂谁呢？骂空呗。小褂子被水浇透了，咋穿着上窑。工作面不冷，但是到大巷里就冷了。
　　后来，队长王徐州来了。听说毛省身上有密封圈而不主动更换，王徐州把毛省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扬言要扣他的工分，毛省才答应着去换密封圈。
　　干完活时，杜淮北的小褂依然湿着。上窑途中，杜淮北冻得瑟瑟发抖。赶到副井下口，正好占罐。
　　杜淮北暗暗叫苦：“占罐就是机电科检修罐，一检修最少两个小时。”
　　杜淮北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咬着牙把湿小褂披在身上。湿就湿吧，这么冷的天，披着湿衣服总比光着脊梁要暖和一些。
　　时间不长，杜淮北就受不了了，毕竟是湿衣服，这样下去，恐怕会感冒的。杜淮北起身往车场走出，几分钟后，他在车场的一个空矿车里发现一个废弃的蛇皮袋子，那是用来装水泥的，上面还有少许凝固的水泥。杜淮北如获至宝，他把水泥袋子拿在手中，使劲地抖了抖，水泥袋子是干的。
　　杜淮北赶紧把湿小褂退掉，先把蛇皮袋子披在身上，然后把湿小褂往身上一穿，你别说，这样真管用，杜淮北顿感暖和了许多。虽说还是冷，可比刚才好多了。一想到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杜淮北顿感身上温暖了许多。只要女儿生活得好，自己再苦再累也高兴。那一刻，杜淮北仿佛又看见女儿那可爱的摸样。
　　上窑洗澡好回到家，妻子已经把饭菜热好。杜淮北没顾得上吃饭，先到床边看了一下襁褓中的女儿，女儿已经睡着了。看见女儿，杜淮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他在女儿的小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惬意地笑了。
　　妻嗔怪说：“别惹她了，她刚睡着。赶紧吃饭吧！”
　　吃完饭，杜淮北躺在床上，才感觉真的累了。同时，他感觉浑身不得劲，好像感冒了，鼻子有点不通气。妻子连忙拿出一袋999感冒灵，给杜淮北冲了一袋。喝过以后，杜淮北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杜淮北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妻子喊他时，杜淮北正做梦呢，他梦见自己在井下光着脊梁等罐时，正好被矿长发现，矿长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他披在身上，感动得杜淮北热泪盈眶。
　　妻子一喊，杜淮北才知道是南柯一梦。
　　杜淮北回味着刚才的梦，心中暗乐：“淮北呀淮北，你以为你是谁呀？居然做梦梦见矿长把棉袄脱给自己穿，想哪儿去了。也许是冻得神经错乱了吧，一定是。”
　　杜淮北刚想下床，突然觉得头有点发晕，差点一头栽下床。杜淮北赶紧靠着床头歇息了一会，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副井下口冻感冒了。本来自己身体素质就差，哪能经得起在井下冻一两个小时。
　　“今天不去上班了，反正该我歇班。”杜淮北刚想到这儿，一转脸看见熟睡中的女儿，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被灯光一照，显得是那么可爱。
　　“妻子女儿需要我挣钱，我多吃点苦，多受点累，她们就能多享点福。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家庭美满幸福吗？”一想到妻子女儿，杜淮北立即精神倍增，也不觉得头发晕了，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匆匆洗脸刷牙后，下楼骑着自行车赶往矿里。
　　在井下干活时，杜淮北感觉浑身发冷：“平时光着脊梁都热，今天这是咋的了，头还有点晕。”
　　回柱、挂梁、攉煤，一个班的活儿干了三分之二，就等着移车和补栽支柱了，杜淮北高兴呀。他知道，今天这个班的工分马上就能拿到手了。今天属于加班，除了本班工分10分，还能拿到50分的工分，一个班等于上了六个班，值！杜淮北更知道，今天自己身体不舒适，一直感觉发冷，头发晕。唉，再坚持一个多小时，这个班就熬过去了。等啊等，杜淮北这个组终于开始移车了。二十多棚，不到十分钟就能移完车。移完车，杜淮北开始落老塘里的支柱。这时，他感觉自己的头疼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简直有点痛不欲生了。
　　杜淮北连忙去找队长王徐州：“徐州，我的头疼得厉害，我得上窑。”
　　“淮北哥，你坚持一会吧，你这个时候要是走的话，我没法给你工分，咱区有规定。”王徐州劝杜淮北再坚持一会。
　　“我真的没法坚持了，我上窑后得去医院吊水！”杜淮北的眼泪下来了。
　　“那好，你自己可管走？现在也没有人送你上窑！”
　　“不要人送，我自己一个能走。”杜淮北说完，顺着机巷走了。
　　从工作面到大巷这段路上，杜淮北呕吐了五次，同时拉了五次。杜淮北心说，坏啦。这次的病跟上次一样，上吐下泻。而且头还疼，到底咋弄的？
　　杜淮北这次没有上次机遇好，他没有遇到外出的大煤车，只好步行往副井走去。在大巷里走了一半的路程，杜淮北实在支持不住了，便在大巷下帮的水泥盖板上睡了起来。
　　睡了好大一会，杜淮北感觉好受了一点，这才站起来继续赶路。在井下乘人车场，他又睡了一会。
　　赶到地面更衣室的时候，杜淮北几乎是脚步踉跄了。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更衣箱前面，浑身一点劲都没有。坐了一会，杜淮北软软地躺在了水泥地上，仰面朝天睡了起来，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咋从工作面走到这儿的。现在好了，虽然还难受，可已经置身于更衣室里，先睡一会吧，然后再洗澡。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杜淮北听见有人喊他：“起来，起来，你咋睡在这儿？”杜淮北睁开眼一看，认识，原来是看澡堂的老李。
　　杜淮北答应着，连忙站了起来，困难地向老李笑了笑，打开更衣室，脱下身上的窑衣，一步三摇地走进洗澡堂。
　　大约半小时，杜淮北洗好了澡。这时，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发冷。赶到矿大门口时，本打算骑自行车回家，可已经没有力气了，浑身乏得很。他艰难地走向一辆摩托三轮车，车上没有其他人。杜淮北一到车上，便恳请司机赶紧开车。司机说，一个人没法走，再等一会，等凑够了四个人再走。
　　杜淮北理解三轮车司机的心情，一趟不拉四个人，人家不够本。杜淮北说：“师傅，走吧！我有病，急着去医院看病。我给你四个人的钱。”话没说完，哇得一声呕吐起来。司机一见，连忙发动了三轮车。
　　五分钟后，杜淮北在工人村南门口下了车，果真给了四个人的钱，每人五毛。尽管离家只有五六十米，杜淮北也没有力气回家跟妻子说一声。他直接走向离下车地点不到二十米的一家私人医院。
　　一个小时后，杜淮北走进了自己的家。
　　妻子邹影一听说杜淮北在井下生病，心疼地不得了。她怪杜淮北，既然起床时就感觉到自己头晕，干吗还去上班。
　　“明天别去上班了，你去绿水乡政府找赵刚哥，让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你调到掘进单位，我听说掘进的活儿比采煤轻。你看你这几个月，哪个月不到医院吊水。采煤的活儿重，你的身体也来不了。”
　　“好吧，我明天去一趟绿水乡政府。我估计这事不好办，我是劳务工，不好调动工作哪！”
　　“不好调也得调，你说你万一要在井下出了事，俺娘俩咋办？”
　　妻的声音里带着哀怨。
　　杜淮北打定主意，一趟不行两趟，两趟不行三趟，我非得让赵刚哥把我调到掘进单位。不然，我以后会经常去医院，更会让妻子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