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五月的一天，从傍晚开始，大量的乌云堆积在一起翻滚着，铅色的云团中裹挟着大块大块颜色深沉如墨的黑云，如汹涌的波涛，拼命往前挤压堆积。一会像座座黑褐色山峰，一会又变成一道黑乎乎的渊深的隧洞。狂风呼啸着打着旋，灰尘草屑漫天飞舞。一声接一声的炸雷，震得地动山摇。粗大的雨柱箭一样射向地面，腾起大片大片的白雾，所有的一切都被倾盆大雨形成的雨幔笼罩。雨水迅速的从每个角落汇集成一股股激流，一齐涌向低洼处。
　　匆忙吃过晚饭的人们不管大意，纷纷戴着斗笠，披上蓑衣或各色朔料布。打着手电，提着防风马灯，拿起锄头，将屋前屋后的水沟加宽加深，防止雨水进屋。
　　公社书记路天赐和几个留守的干部一直守着那台手摇的电话机，不停地往每个大队打电话询问情况。他几次欲带人下到各大队去察看情况，都被大家拉住——如此的狂风暴雨，加上黑灯瞎火的，太危险了。
　　渐渐的许多大队的电话都无法打通了，有人发现洪水已经开始涌进了公社大院。大家赶紧往木楼上面撤，借着闪电的光亮，大家能看到对面大河里咆哮的滚滚洪流，已经漫过了两边的河堤，极目之处，一片泽国，田野里的禾苗被暴涨的洪水淹没，完全消失不见，只有几根黑色的木质广播线柱子，东倒西歪的挣扎着露出半截身子。闪电幽灵般追逐，天地间一片恐怖的惨白，阵阵雷声从头顶滚过，助虐的大风刮着雨帘，冲洗着一切。
　　公社大院已成孤岛！
　　天鸿发现路书记的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难看。
　　终于熬到了天亮。好在雨在半夜过后就完全停了，公社大院内的雨水也正在逐渐褪去。
　　一宿没睡的路书记瞪着血红的大眼，赶紧将所有人马分成两人一组，下派到各个大队了解灾情。
　　大山冲沿河而上的四个大队灾情最严重，弯曲的老河道完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洪水冲刷出来的笔直的大河道，浑浊的洪水急速的倾泻而下。四处是崩塌的山崖和堆积成山的泥沙，一些损毁严重的茅草屋，在雨后的阳光下七零八落。
　　天鸿和路书记一起前往没了道路的大山大队，他们就着田塍上蹿下跳，走走停停，不时地看看周围的损毁情况。路书记指着满目疮痍的现场，痛切的对天鸿说：这次洪水所造成的损失，是老天对大炼钢铁破坏森林和大肆开荒造田的惩罚。人是越来越多，烧火做饭就必须上山砍伐。唉，我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改变这种现状，如何去治理。
　　对路书记的感慨，天鸿深有体会，他想，要是都能烧煤炭就好了，就大大减少了对柴草的依赖。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几年来的农村生活，他知道这个设想还有些遥远。在现有的生产力条件下，人们被心中的红太阳烧灼得失去了理智，不懂得如何去遵守大自然物竞天择的生存法则，愚昧的盲目效仿，其结果只能是弄巧成拙。他想起了代满爷与老贫农刘保林的牢骚怪话，一场暴雨，或许会使人们痛定思痛，心中坚如磐石的赤热信念将被冲刷得分崩离析，逐步的走向土崩瓦解！
　　路书记站在一个土堆上沉思了许久后，指着满河黄汤一样的洪水说：代价太大了！这条河道重修是必须的，修筑河堤时，干脆连带着把公路一起修好，既保证了河道的畅通，又大大改善了四个大队几千人的出行状况。只是这个玩意儿，怎么来解决！他苦笑着用大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摩挲着数钱的动作，将头略偏了一下，又转了过去看着前边似在征求天鸿的意见：你觉得我这个规划好不好。
　　宋天鸿道：虽然经济上有些困难，就眼前的情况也只能是努力想办法去实行。但是您的这项举措，对于整个大山冲今后的发展来说，无疑是开辟了一个崭新的篇章，甚至可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路天赐长吁了一口气：要想完全改变现状，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任重而道远啊！
　　公社书记路天赐的建议很快得到了县区两级的同意，雷厉风行的路天赐迅速组织测绘人员测量，派天鸿全程参与测量和具体方案制定的工作。在全公社十三个大队的干部们参加的动员会上，要求十三个大队的社员全部参加修河筑路大会战！并采取分段分片的方法，将具体的任务分派给每个大队，再由大队将任务具体分配给所属的每个生产队。在洪灾过后的十余天之后，修河筑路的大会战打响了！一万多人的工地，红旗招展人叫马欢。学校的老师组织学生成立宣传队，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的表演各类文艺节目。天鸿怀揣笔记本到处跑，记录工程进度，采访记录先进的典型事例，交给公社广播站宣传，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一天中午时分，他来到了海六子他们所在的地段，恰逢送饭的单丽和梅淑芬从不远的地方悠悠的走了过来。她们一个挑着饭菜，一个挑着碗筷和开水。天鸿注意到梅淑芬跟前有一个一岁左右步履蹒跚的小男孩，他迅速迎了上去，将小家伙抱了起来，梅淑芬红着脸说：“盼盼，快叫叔叔。”
　　“叔叔”，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天鸿忍不住在他的脸蛋上亲了几下。
　　“天鸿，”单丽笑着说“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谈恋爱去了？呵呵！”
　　“哪里有空呀，姐啊，这段时间确实忙，还真是谈恋爱的时间也没有！哈哈！”
　　“这么说，你还真有了对象啦？”单丽笑容满面的追问。
　　天鸿点了点头道：“刚谈没多久，也是一位知青。路书记老战友的女儿，才到公社旁边的供销社当了三十多天的营业员。”
　　“好啊，恭喜你啦，哪天我们到供销社瞧瞧去，一定很漂亮吧！”梅淑芬笑着打趣。
　　天鸿抱着盼盼挡着脸，不知怎么的，他一看到梅淑芬，内心总是不由自主的怦怦直跳，脸上会露出极不自然的表情。他边走边努力的平复自己慌乱的心情：“哪能叫你们亲自去看，等这条路修通了，我骑单车带她回来玩，四队可是我的娘家，根据地啊。”
　　“那更好，你可要提前给我捎个信，你对象第一次来，我们得好好准备准备。”单丽说。
　　大为从天鸿手里接过儿子一阵猛亲，那神情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了，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他才有这么一个宝贝似的，吃饭时将菜把儿子的小嘴塞得满满的。
　　天鸿端着碗凑了过去逗他：盼盼，叔叔的菜比你爸爸的好些，要不？小家伙立刻像待哺的小鸟，张着小嘴来接他的菜，只是笨手笨脚的天鸿将菜弄得盼盼满脸都是。
　　满脸母性怜爱和幸福的梅淑芬，掏出手帕替儿子擦拭着胖嘟嘟的脸庞。
　　一旁看着的单丽突然说：“天鸿，我看你这么喜欢盼盼，我倒有个提议，干脆让盼盼认你做干爸吧！大为你们夫妻俩同意不？”
　　“那可高攀了！就是不知天鸿要不要得？”大为打着哈哈答道。
　　“真的？”天鸿一脸的惊喜“盼盼，叫我干爸！”
　　“哈哈，你管他是蒸的，还是煮的！你白捡一个儿子，盼盼多一个爸，以后两家就是亲戚，两全其美的好事！”海六子一旁大笑着附和，他也认可老婆的意图。
　　乡村素有认干亲的习俗，说法是拜了干爸干妈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一帆风顺。以前的过程比较的复杂，不是任何人就可以做人家的干爸干妈的，双方要交换生辰帖子，找算命先生合对八字，确定符合条件才能应允。还要在第三人的见证之下，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孩子在干爸干妈家的神龛前，面对其列祖列宗的牌位，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才被确认。现在各家的神龛早就随着破四旧破的没了踪影，但八字还是要合对的，再说谁也不会找一个未婚的男子做干爸的。
　　宋天鸿哪里知道这些讲究，更理会不到单丽的鬼心思，竟然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引得周围的社员都哄笑着要盼盼叫干爸。口齿还不怎么清楚的盼盼，一脸茫然的看着天鸿。
　　大为在一旁指着天鸿对儿子说：“盼盼，叫爸爸！”
　　盼盼把嘴里的饭菜咽下，突然伸出小小的双手，捂着天鸿的脸颊，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爸爸！
　　天鸿高兴得跳起来大叫：“吔，我也有儿子啦！”
　　所有的男男女女都笑得前仰后翻！
　　单丽更是眼泪都笑了出来，她拍了一下得意天鸿说：“掏钱来，你以为干爸真是白当的？少不得十块！实打实的见面礼！”
　　天鸿赶忙放下手中的碗，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一数，刚好十二块，还有十斤粮票。
　　单丽一把夺了过去，交到满脸通红的淑芬手里说：“这真是前世的缘分，不多不少十二块，月月发财，还有钱有粮的！天鸿，我可告诉你啦，以后盼盼要读书，长大还要成家立业，你这当干爸的都要负起一定的责任来。现在没有过去那套穷讲究了，但今天是当着天地与大伙的面应承下来的事，是不能反悔的！”
　　天鸿高兴的说：“放心，姐，天地作证，我绝不会反悔！”
　　梅淑芬说：“我看你呀，还是回去和对象商量商量再说吧。”
　　天鸿大手一挥：“不用，芬姐，她呀，性格和丽姐一样爽快！”
　　大家笑闹着吃完了午饭，天鸿又和海六子聊了一阵四队的受灾情况，得知了七爷在家带几个人修补被洪水冲毁的塘坝和田塍。见大家开始动工，就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不忘在盼盼的脸蛋上，又亲了几口，让小家伙再叫一声爸爸，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他竟和伍力雄迎面碰上了，两人热情的打过招呼，伍力雄将他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将妹妹伍霞的意思告诉了他。
　　宋天鸿大吃一惊，不敢与眼前的伍力雄对视，脑子里忽然涌出当年单丽带着他和父亲去给正副书记陈四林伍力雄两家送礼的情形----陈四林的表现很有些波澜不兴，只是淡淡的吩咐着老伴沏茶招待来人，又很坦然的接过送礼人的礼物放在一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顾左而言他，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态，让送礼的人很忐忑，揣摩不透他的心理。而与之大相径庭的是伍力雄的态度倒有些出人意料，伍副书记一改往日人前的那种需仰视而见的高姿态，表现出一脸受到尊重后的愉悦，口中不停的谦让，并胸有成竹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所能达到的效果。
　　以后的几年中，特别是知道妹妹对宋天鸿有了那份心思之后，伍力雄对宋天鸿的态度一直保持着一种谦让的平和，既体现了他作为大队二把手的重要性，又恰到好处的表示出了对这个比自己有文化的青年的看重和赏识。
　　宋天鸿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感动和愧疚----虽然他不必为伍霞的单相思负什么必须的责任，但事情的起因仍然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必须给对方一个明白的交代！他有些迟疑而忸怩的将自己已经找了对象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伍力雄。未了，他歉意的说：“伍书记，这么多年，我得到了你们太多的帮助和关怀。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对我挺好的，但我有些愚笨，没想到她对我有这份感情······请您帮我转告伍霞，我愧对她了！我宋天鸿欠这片土地的人情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