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张狗剩已不见踪迹，狗剩妈却还坐在地上不肯罢休的又闹又哭。惹得同学们都在围观。上课铃早已敲响，狗剩妈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狗剩妈妈，你看你这唱的哪出？杨老师还要给同学们上课呢？”徐校长走进来。
　　“他能教出什么好学生，别误人子弟了。”狗剩妈狠狠的醒了一把鼻涕，冲徐校长高声地讲。她把狗剩偷钱的责任全推给了我。
　　“嫂子，咱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杨老师可是个好老师，是咱凤凰山的大恩人！”欧阳梅子的指责让狗剩妈更加生气，“也就你这个妮子宝贝似的稀罕他。”
　　“不对，我们都喜欢杨老师……”学生们异口同声。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狗剩妈，狗子哭着跑走的，他会不会想不开？”徐校长吓唬这个女人。
　　“是呀，嫂子，狗剩是个好孩子，钱或许不是他拿的，你误会了吧?”我还是相信张狗剩没偷家里的钱。
　　“误会，误会个屁，家里黑夜白天的都有个大活人在，又没去过外人，不是他偷去，难道是你偷去的？这包烟就是证据，还教书育人，狗屁！”说完她爬了起来，一溜小跑的向学校外追去。
　　已经两天了张狗剩都没来上课，他也没回家里。狗剩的妈慌了手脚，她拼了命的四处寻找。我也发动学生去找，凤凰村里村外、小溪河流、山前山后、亲戚朋友家，不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却连张狗剩的影子也没发现。
　　“你说，狗剩这孩子会去哪？人间蒸发一样。两天了，吃没吃饭，喝没喝水？晚上住哪？冷不冷，伤没伤？”办公室里我担心狗剩的安危来回的踱步，本狭小的空间更显紧张。
　　“狗剩这么大了，不会出事的。你别担心，说不定他想明白了，自己就会回家的。”欧阳梅子安慰我，“这件事，嫂子做的确实有些过，但狗剩这么小也不该抽烟，抽烟总是不对的。”
　　“或许狗剩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抽烟不是心灵空虚，就是压力过大。我十几岁就吸烟？”
　　“你……吸烟……”欧阳梅子惊大了嘴巴，怀疑地盯着我。
　　“吸上一根烟，胜过活神仙。那些空虚无聊的事情，那些烦闷伤心的事情，都顺着烟雾飞到了九霄云外。上次‘王八图’事件那夜我足足抽了一盒，当然也没管用，幸亏你梅子，如不是你，我现在不会和同学们这么融洽。真的谢谢你，梅子。”
　　“看来，在你心目里我要比烟重要的！杨老师再想抽烟时不如想想我，那样就戒掉了。”欧阳梅子半开玩笑地讲。
　　“不想抽烟时，我一样想着你！”我一脸认真的对欧阳梅子讲。
　　欧阳梅子抬脸看看我，见我含情脉脉的正盯着她看，忙又低下头，摆弄着她的辫梢，不知是弄乱还是梳好。
　　”杨老师……”崔铁蛋犯了错似得慢慢来到我面前。
　　“对了，崔铁蛋你和张狗剩可是铁哥们，你们两经常在哪里玩？是不是我们漏了哪儿没去找？走咱们再去找找。两天了，狗剩在外边吃不饱，睡不好的，遭多少罪。”我拉着崔铁蛋心急如焚地讲。
　　“杨老师，张狗剩在凤凰山那边的碎石场。”
　　“碎石场……”欧阳梅子和我不约而同地问：“张狗剩在碎石场干什么？”
　　“打工，挣钱。”崔铁蛋郑重其事地讲。
　　“打工，人还没铁锨高呢，哪个老板会用他？”欧阳梅子笑着问崔铁蛋。
　　“是真的，杨老师，千真万确，张狗剩就在那碎石场里打工。每个星期六星期天他都去。他不让我告诉他妈妈，不让我告诉老师和同学们，他怕别人笑话他。”崔铁蛋着急脸变的通红。
　　送崔铁蛋离开，我去张狗剩家，想尽快把狗剩在碎石场的事告诉他妈妈。免得这个女人疯疯癫癫的满凤凰山找。狗剩的爸爸半躺在床上，下身盖了一块毛毯。见我进来急急欠身，我连忙把他扶坐回床上。“杨老师，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没添麻烦，我只是来告诉你，狗剩找到了，你和嫂子别再挂着。”我坐在床沿安慰着狗剩的爸爸，“狗剩在碎石场打工，我这去就接他回来。”
　　“太谢谢你了，这下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肚子了。这狗剩平白无故地跑那么远去打工，那碎石厂的活是个孩子能干了的吗？”狗剩爸甚是担心。
　　“狗剩啥时学会抽烟的？大哥你不知道吗？”我问。狗剩爸摇摇头。“在家我从没看到他抽烟，也难怪她那个母亲成天叨叨的没完没了，孩子烦呀闷呀，没地方倾诉或许就偷偷抽上了。”狗剩的爸爸倒是个开明的人。
　　“对吧，其实我的家庭关系也不好，我自小也偷偷抽烟。对了，这可不是我教给狗剩的。”
　　狗剩爸笑了，“杨老师，我知道你是一位好老师，自从你来凤凰村小学后，我儿子变了不少，爱学习，也懂礼貌了。还经常帮他妈下地干活。这女人就是不知足，前天十几块钱找不到了，非说是狗剩偷去了，我劝她再找找，可她那急脾气那听得进去，跑到课堂上大吵大闹一场，回家也知后悔了，可晚了，钱丢是小事，要是狗剩没了，那不是要命了吗？”
　　“大哥，你的腰？”我见狗剩爸一只手不断捶腰，轻声问。
　　“唉！说来话长，十年前在矿上采石，被大石头砸伤了腰，落了个半死不活的下场，多亏狗剩妈这么些年悉心的照顾。这个女人，处处要强，但处处不如意。嫁个丈夫，没过几年好日子，瘫在床上。吃喝拉撒睡全得她照料。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大儿子也到了说亲的年龄，可女方嫌我是个累赘提出单过，不管老人。狗剩他妈上来了牛脾气就是不同意。这倒好，大儿子一气之下偷跑出去，给人做了上门女婿。指望着小儿子，看看娘两水火不容命里相克合不来。杨老师，我为狗剩妈在课堂上发飙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能理解嫂子，大哥你别难过，我一定劝狗剩和他妈妈和好。我先把狗剩接回来，等嫂子回了，告诉她别再担心。”
　　“杨老师，费心了。”张狗剩的父亲目送我走出家门，“真是个好老师！”得到学生家长的认可，我已知足。
　　那矿石场在距凤凰村不到二十里的山脚下。工人们在巨大的石壁上打眼，放炮。把一块大石砸得四分五裂。然后把那些周正的打磨成方块，高价出售。而剩余的毛石，被人装满车拉到碎石机里，把它碾压成无数的碎石子，堆积成山。活既脏又累还处处有危险。
　　张狗剩干的是拉毛石的活。他弯腰把那些别人剔下的下脚石一块一块装到车上。时不时的被那儿肥头大耳的厂长训斥几句。”狗剩，你长眼管尿尿的，捡干净，捡仔细些。不然小心扣你的工资。”狗生懦懦的应允着，他只有听话，只有顺从，为了有个工作，为了一天几十块的血汗钱，他忍了。
　　狗剩吃力的拉着一车石头。他个子虽高但削瘦的体格，怎能与这几百斤的重量相抗衡。如一只大虾他弓着腰，双手使劲的抓牢车把，肩膀上的拉绳几乎钻进肉里，那里被拉绳磨的红肿。他光着小脊梁，满身的汗水滴滴答答落在身后。他拿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身上的汗，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拉起车。
　　几百米的路，不算远；几百斤的重量，不算重，但对于身单力薄的张狗剩来讲，却如同背座大山步步艰辛。他把石块拉到碎石机前，小心地掀起车把石块倒进地槽，经传送带上扬进入碎石机。稍有不慎连人带车就会让传送带卷进去，被碎石机碾的血肉模糊。完成了这看是极其简单的程序，接下来又是一样的工作，捡石头、装石头、拉石头、到石头。简简单单，又繁杂危险。话说起来特轻松容易，但干起来……血、泪、汗交织在这个十三岁小男人的单薄身子骨上。每一次就是一身的汗；每一次就是一身的疲劳；每一次都累得臭死不想动弹。我的泪蒙了双眼。碎石场那么些青壮劳力都感觉吃不消，他们坐下来歇一会，喝口水，讲个七荤八素的黄段子；开个让人捧腹的玩笑。可狗剩从不肯歇一歇。他手上被尖石划破了一道口子，脚上被石板路磨得起了水泡。
　　“狗剩，过来喘口气，钱不是这么挣的。”有好心的工人在阴凉处大声劝着狗剩。并拿出一根香烟点着放进狗剩嘴里。“狗剩，你这样玩命地挣钱图啥？娶老婆还早呢？现在要是累伤累残了，娶老婆后，小鸡鸡可不听使唤了。到时连窝也进不去，你冤不冤！”碎石场工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是呀！小狗剩，过来歇会，吸根烟，哥这是十块钱一盒的好牌子，别人想抽都不给。”他们也心疼这个孩子。狗剩吸着烟，但他没停下脚步，也许香烟给他疲劳的身体带来那么一丝丝的力气。
　　我放下自行车，急忙跑过去，在后面帮狗剩推起车。多想分担他的痛他的累，让他歇息一会。多一把力，对于一个精疲力尽的人来说，那是不可估量的。显然张狗剩拉着车轻松了许多。
　　“谢谢，师傅。”狗剩转过脸，“杨老师……”看到我的出现，他像做了天大的错事，满是汗水的小脸顿时吓得通红。
　　“狗剩，我们回学校吧，这不是你该干的……”我走过去看着狗剩起了血泡的双手心痛地讲。
　　“我能干，一点也不累。拉一车一块钱。拉一车一块钱的。”狗剩提到钱眼里满是惊喜的光亮。
　　“你看你的手……”狗剩见我满眼泪花急急说道，“几个小伤口没事的，到家几天就养好了，再说我都干了很多回了，老师你不说过熟能生巧嘛，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累。”狗剩拍拍自己不太结实的胸膛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看他满身的汗水，瞧瞧他满手的划痕，这个孩子有多苦多累，可他返过头来安慰我，不叫我担心。
　　“老师，这车就要运到了，一块钱又到手了。”狗剩高兴地讲。
　　“狗剩，你他妈的瞎得吧得吧地说什么呢？导开你的裹脚快一点，看不到这儿没料了，机器空转着耗电玩呢？”那大腹便便的老板狼嚎的催。“快一点，你小子会死呀？干不干，不干滚蛋。还有那个闲人，谁让你进来的？出了事情你担得起责任吗？”看着那老板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讨厌样子，我恨不得走过去给他两嘴巴。
　　“干……干……”狗剩连声应答。这个要强的孩子为了一块钱，这样的恶魔老板他都忍了。
　　“我来拉车……”我不由分说接过狗剩的车子。“不可以，我自己能拉……”狗剩着慌，他怎能让自己的老师干这样又脏又累的活，可我还是接过了车子。
　　拉起车，我更加的体会到狗剩所付出的力气，和所受的累有多大有多重。于是我打心眼里更加敬重这些出生在凤凰山里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