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三十来里的路，又值农忙季节，除了偶尔有单位的货车飞驰而过之外，路上再也看不到行人。天鸿一身轻快，按着七爷给的地址，在巴掌大的县城里，他谦逊的询问了几个路人，在一栋没有粉刷外墙的红砖楼房的二楼找到了李五爷家。一张双人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大大小小总共四把椅子，简单质朴的陈设便构成了一个国家机关干部的全部家当。五十才出头的年纪已是满头白发的李五爷，只有一个女儿早在外地成家工作。老伴心脏不太好，住不惯城里，嫌房子太小，多来几个人就转不过身来；嫌城里不卫生，衣服凉在外面一天，就落下一层灰；嫌城里夏天太热，到处人欢马叫，臭烘烘的；她一个人住乡下，既清静又凉快，自己种点蔬菜，吃得舒服，住的也舒服。所以李五爷几乎每个星期六下班后，都要回家照应着家里。
　　天鸿进屋时，屋里还坐着一位头发黑白参半、农民打扮的老者，年纪和李五爷不相上下。
　　李五爷让天鸿坐下，笑着对那老者说：“老丁，也真是凑巧啊，你们一老一少都是刚从田里上来，把腿上的泥巴洗净......还有我这个正准备下田的人呢！”门外突然传来的宏亮声音，震得窗玻璃都发颤，把李五爷的话给打断了。
　　天鸿觉得这声音似曾耳熟，等那人咚咚的跨着大步走进来，他马上起身恭敬的喊了一句路书记。
　　路书记也一眼就认出了他：“哦，你是莲花桥来的知青，叫小宋吧？哈哈，没错吧？我记得你呢。”
　　李五爷疑惑的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路书记依然声如洪钟：“这全县的农民有几个不认识我路大炮的？哪像五哥你这种老官僚！哎呀，丁锤子，丁大局长，老伙计，恭喜你重出江湖，官复原职！”
　　丁局长笑着说：“大炮，你老小子是成心要和我抬杠，是不？也好，现在我们俩就坐上了翘翘板，你那头下去了，我这头又上来了！你是不是狗拿耗子啊！那事是你管的吗？”
　　路大炮一脸的不服气：“老丁头，你大概是在农场里呆傻了吧，瞧你这话给说的，好没水平！怎么说我也是分管农业的县太爷，怎么就成了狗拿耗子了。你想想，他妈的，一个小小的公社革委会主任，竟敢如此胡作非为！他先锋公社总共十二个知青，五个姑娘，七个小伙子一个都没有放走，那五个姑娘一个都放走了，他是一个也没放过！人家都是黄花大闺女啊！你是没看到那封联名控诉信，五个血指印啊！戳得老子血冲脑门！我还只擂他一拳，谁知道那畜生胯下的玩意挺厉害，下巴却不经打！”
　　他重重的拍了拍腰间，口里喘着粗气：“老子要有你那玩意，我要枪毙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五次才解恨！也好，三个月之后，等那畜生伤好出院了，丁大局长，你马上就去逮捕这畜生，这种家伙一定得判死刑！”
　　李五叔苦笑：“这样的案例全国各地不知发生了多少，你没看那《参考消息》呀！我看你活生生的李逵投胎，有勇无谋，一拳把自己从县太爷的位子上，打到了公社书记的位置上。也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到我们莲花桥去发光发热，看你能改变点什么！”
　　路书记一脸的满不在乎：“嗨，五哥，我今年五十六了，满打满算还能干四年，就要卷铺盖滚蛋啦！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老儿也拉下马！我为民除害，值了！不就是以后的退休金少点么，饿不死我！”
　　丁局长看着路大炮哼了一声：“你老小子的拳头，幸亏是打断他的下颌骨。要是打在太阳穴，或者是其他致命的地方，你就连个公社书记都干不成了。就算他像你说的，够枪毙五次，也轮不到你去执行。你的出路就只有两条，好的一条是卷上铺盖回家。坏的一条是我出山后，经办的第一宗命案——带人把县委副书记铐走！是不是挺有轰动效应的？哈哈，要是那样，我肯定会亲手把手铐给你戴上的！”
　　宋天鸿一直在一旁陪着微笑看着他们三人你来我往的斗着嘴，也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然不好插言，倒是觉得这个路大炮是一个性格豪爽挺有正义感的人。他记起了当年路书记在医院里掏出了所有的钱给小静的情景，觉得他的性格与处事的方式和海六子有了太多的相似之处，在这个说话都怕闪着舌头的时代里，还能有这样的侠肝义胆，甘愿担当风险疾恶如仇的血性男儿，实在难得，内心的崇敬油然而生。
　　路书记斜着眼睛瞟了丁局长一眼：“呵呵，五哥，你看丁锤子这家伙是不是咸鱼翻了身啊，这么多年，那农场里怎么就磨不死他！冲你这句话，以后你到了我莲花桥，我保证让你饭都捞不到一口！反正从此以后，你当你的公安局长，我干我的公社书记，谁也求不着谁。我还离五哥家近了，星期天正好去蹭点好吃的，方便！”
　　路大炮突然转过头，看着一直没做声的宋天鸿说：“小宋，今天怎么进城啦，队里最近的情况如何？”
　　未等宋天鸿开口，李五爷赶忙答道：“现在的知青不都在闹回城嘛，我们那个生产队的社员就向我推荐，小宋这几年表现很好，想让我帮他在县城联系工作单位。原来想让他回省城他父亲的单位，问题是他父亲头上现在还顶着个东西嘛，估计一时半会回不了，他也不可能丢下父亲。我现在帮他联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去环卫处做卫生，一个是到二十三冶一公司搞基建。本想求你县太爷的，不想您也是泥菩萨过江......”
　　“哎呀，五哥，你怎么也和丁锤子一个调调？没听说过虎死不倒威吗？何况我还没死呢！我们姑且不去评论‘上山下乡’的意义，当然，我也不想说，因为我的嘴上没个把门的，话到嘴边留三分，话多失言啊。以我多年主抓农业的经历来看，哼哼......”
　　路大炮猛然打住，狡黠的看了看丁局长，回过头对宋天鸿说：“这样吧，小宋，你跟我回莲花桥，给我当秘书，先干两年再说！其实，五哥，我今天来也是有事求你来了。我老战友上官云的女儿上官梦兰，在娄底那边一个田少山多的地方插队，粮食少，红薯多。小姑娘不服水土，瘦得不成人形了。上官云这老狐狸在省纪委工作，他是既心疼女儿，又拉不下老脸和我说，当然也不便出面，就唆使老伴和我打招呼。现在我的情况是窗户上挂着个喇叭，名声在外了，妈拉个巴子，人未走，那茶就开始凉了。我就想先把人弄过来再说，可是娄底那边我又没个熟人，你能不能......”
　　丁局长有些忍俊不禁的打断了路大炮：“哼，大炮，你不必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翘什么尾巴，我就知道你拉的是什么屎，你不就是想说我当年因为不识时务说错了话，被下放到农场的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那是养精蓄锐锻炼身体，怎么样？我还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告诉你，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每天出几身臭汗，我现在的身体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只是没想到你老小子也有求人的时候，刚才还满嘴的泡泡说，饭都不想给我一口，谁也求不着谁，你大概忘啦，我是哪里人啊！哈哈！”
　　路大炮一下就怔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强词夺理的说：“哎，锤子，我知道你打算东山再起，也知道这几年里，你肚子里确实空了，快成饿死鬼了。这样吧，只要你帮我把事情给办妥了，要吃啥，你尽管开口！肉还是鱼？我掏钱买！我不怕他上官云不给报账！”
　　“那行，先就地解决我们四个人今天的中午饭再说！到红旗食堂去，好几年没到那里吃过了！刚好你又新招了秘书，也算你给我接风洗尘！丁局长趁热打铁的说。”
　　“行！妈拉个巴子，我今天就抻长脖子让你砍一刀！”
　　“行啦，大炮，别光顾着你们俩斗嘴皮子。天鸿，刚才路书记的建议，你认为怎么样？路书记这人是一根直肠子撑到屁眼的人，属顺毛捋的，和他共事，习惯了就好。”李五爷把话题又引了过来。
　　不待宋天鸿回话，大炮一拍大腿说：“哈哈，知我者，五哥也！锤子！我从未在人前说过软话，今天得求你这尊大佛，梦兰丫头那事还真要拜托你了，放心，少不了你那餐的。小宋，你要愿意的话，大后天就去公社报到吧。你叫天鸿，我叫天赐，看来还真有某种缘分！依我看呐，你也不会呆得太久，你父亲的问题应该也会得到解决的，只是迟与早的事。你看，我们堂堂的公安局长不也在农场里搞了这么多年。我还估摸着他那把老骨头会丢在农场里，没想到这家伙大难不死，还能回来。”
　　丁局长不依不饶的又绕了回来：“大炮，别废话了！是现在走，还是等哪天事情办妥了，到你公社食堂去吃？”
　　路天赐大手一挥，嘴里痛快的蹦出一个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