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六章 （3）

　　第六章（3）
　　
　　成峪赶到北京玉渊潭湖畔的海军总医院，已是将近晚饭时间，老爸已被推出了急救室，送到了病区的病房里，一个年轻的护士守在身边，病床边上挂着的吊瓶里，装着的不知是些什么药水，正在一滴一滴地输到老爸的血管里。
　　老妈靠在病房里的沙发上，一脸的疲惫和忧虑，见到成峪，冲他点点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指指身边的另一只沙发，示意要他坐下。
　　老爸双眼紧闭着，像是已经入睡，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看不到血色。
　　成峪胸中一阵刀搅一样地心痛，双手紧握着，手心儿攥出汗来，悄悄走到老妈身边，轻声问：“爸爸现在有危险吗，怎么会这样？”
　　听到成峪说话，老爸睁开了眼睛，抬起没有用来输液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床边，要他靠近过来。
　　成峪赶紧靠近到老爸身边，俯下身，想听清老爸要对他说些什么。
　　老爸嗓音很低，但声音很平静地对成峪说：“让你妈妈回去休息，她很累了，叫护士来，给我把脸刮一下。”
　　成峪懂得老爸，他有一颗坚强高贵的心，即使是身心俱遭重击，病卧在床，也不愿囚首垢面的示人。
　　旁边护士赶紧走近前来，柔声对老爸说：“首长，您现在身子还很虚，先歇一下，过两天我来给您刮脸好吗。”又转过脸对老妈说：“阿姨，您太累了，主任说了，出血已经止住了，现在还是在观察，晚上您先回去歇一下吧，我们都在这儿，您别担心。”
　　老妈点点头答应着，对护士说：“我知道的，多谢你们大家。你现在还是按他说的，打盆热水来给他把脸刮一下吧。我晚上回去，让孩子在这里陪他。”
　　……
　　成峪有记日记的习惯，翻开三十多年前的日记，1974年7月的那段日子，依然是历历在目：
　　
　　    7月7日  周日
　　到北京两天了，老爸病情基本稳定，医生告诉说，只要后面不再发生胃部出血，过些天准备给他做胃切除手术，妈妈有些紧张，不过还是要听医生的。
　　我回来后，妈妈没再让哥哥姐姐都回来，也没有告诉他们老爸病了，老妈不想让他们在这时候，心里面又雪上加霜，家里有大姐和我在，也就够了。
　　昨天的《人民日报》登出了总理在医院接见美国参议员的照片，他看上去憔悴多了，不知他得的什么病，真让人揪心，这次多亏是他保住了老爸。
　　 
　　7月9日 周二
　　这几天老爸病情一直挺稳定，能够喝一些牛奶一类的东西了，精神也好多了，傍晚时，还跟我说起了前天和周阿姨一起来看他的周伯伯的笑话儿，说他长征前是红六军团的师长，那时他叫周球保，每次一打仗，他都是赤膊上阵，打完一仗，下一仗就打不成了，因为准是负了伤，是出了名的虎将。他在海军从不违心地说话做事，他们两个老头儿特对撇子，不过那天他俩没聊得成，老爸身子还太虚弱。
　　
　　7月12日 周五
　　老爸昨天做了胃切除手术，把胃切去了三分之二，听主任讲，手术顺利，出血不多，老爸术后醒来，精神还好。
　　听白天在老爸身边的大姐说，今天一天又有些老头老太太来看他，除了解放军报社的华楠叔叔，其他都让老妈挡了驾。几个月前，华楠叔叔也是被江青点了名，弄得他当社长的军报现在还乱糟糟地，至今都见不到个“本报讯”。也是总理保了他，才算是大难不死，这下，老爸和他可真成了难兄难弟了。
　　我和老妈住到海军总院旁边七机部宿舍常叔叔家来了，这儿离海军总院很近，照顾起来方便些。
　　常叔叔是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的政委，院长是钱学森，钱老就住在常叔叔家对面儿，两家紧挨着，从开着的窗户里，就能听到蒋英阿姨在家里，弹着肖邦的那首轻扬舒缓，流动跳跃的钢琴曲《夜曲》，真美。
　　
　　 7月17日 周三
　　老爸术后恢复得挺好，说话有了些力气，老妈心情好多了。
　　昨天林月琴阿姨来看过老爸，从罗帅去世后，老爸很少能见到她，这一回倒要感谢有人点了老爸的名，不然，过去我常听老爸老妈念叨她，可还没见过林阿姨呢。
　　抽空我回去大院一趟，扛来老爸要看的《资治通鉴》。顺便去沈阿姨家里看了看老太太，在那儿碰到丹丹和张洛阿姨，是振华让她们住到沈阿姨那儿的。沈阿姨她还那样儿，和丹丹一老一少，俩人儿哈哈哈哈，一笑起来，嗓门儿都特大。
　　两个老太太一南一北，一趣一雅，在一起，连骂起来，都煞是好听有味道。
　　沈阿姨脚跟儿一跺，骂得痛快淋漓：“侬册那（赤佬）麽（没）良心的个肮三，晓得伐（吗），作孽不得好死的嘞！”
　　张洛阿姨眉毛一飏，骂的惟妙惟肖：“算个什么玩意儿，赛金花没演得成，倒演了齣兰儿，人家撒泼，好歹还要等到当了娘娘老佛爷，这可好，才刚当了个贵人，就杀起顾命大臣来了。”
　　
　　7月21日 周日
　　会生和全华今天来看老爸，全华还带来奶奶让他送来的桂圆。
　　康妈妈也是江西老表，从1929年初，她和老爸就都在红四军总部，她就是那年和朱老总结的婚，全华在驱逐舰支队抚顺舰上当兵，那条舰大哥也在上面干过航海兵。去年四月，我和舰队辅助舰大队的张义戎一起，到抚顺舰上去，跟全华聊了好一阵儿，一些关于红四军的历史，他知道的不少。
　　会生是党的七大时生的，因为赵伯伯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儿，大家就老是和会生开玩笑，说赵伯伯准是头一个孩子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就夸李阿姨会生。赵伯伯，还有老爸的江西吉安老表彭叔叔，蔡伯伯，他们都是老海军，人也特好，从不趋炎附势，落井下石，在海军的这些年里，他们都是谁家越倒霉，他们越走动，谁要是红了，反而不沾边儿了。
　　 
　　……
　　七月，老爸在精神和肉体都经受了巨大打击折磨之后，依然坚强地挺直了腰板儿，稳稳地站住了。
　　就是在七月，毛主席7月17日严厉地批评了江青一伙儿，明确告诫她：“不要搞四人帮”“不要设两个工厂，一个叫钢铁工厂，一个叫帽子工厂，动不动就给人戴大帽子”还对她下了禁令：“从此你是你，我是我，不许你在任何场合代表我；不许单独接见外宾，”一瓢冷水泼下，使江青一伙儿暂时有所收敛了几日。
　　得知主席盛怒之下这振聋发聩的一喝，总算也让海军那个头脑发热至高烧的人，喝了壶儿退烧醒魂汤，打了个激灵儿，原本是要顺着风儿下注儿，把宝全部押在那个丧心病狂的女人身上的，便又缓了些天儿，总算这次没把自己这百十斤儿，一股脑儿地交代给了她。不过，赌徒的顽性却依然没有改掉，依然还是不断地要在她身上下注，只是学的多少乖巧了些，像一只墙头草一样地，顺着风儿地在两头儿各下些注，不像李XX那样，呆瓜似地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过，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日子里，就给自己心里添了块儿动不动就生怕被别人揭了短儿，对谁都难以启齿的心病，又带着这块儿自己寻来的心病走过了奈何桥。
　　成峪老爸的病渐渐好起来了。
　　王振华说的不错，老头子够坚强，这次就只算是中了颗黑枪子儿，虽然身体还很虚弱，可只要打不死，腰板儿就还是那么直。
　　老爸身体好起来了，老妈和成峪就打算回家里住了，常叔叔在白堆子自己的家里摆了一桌儿。常叔叔是老爸老妈的好兄弟，鬼子投降那年，他在胶东军区当团政委，老爸是他的旅长，那年他娶媳妇儿，他也是请老爸老妈喝酒。这会儿成峪老爸病好多了，常叔叔特高兴，加上不久前我国刚刚又再次爆破成功一颗氢弹，空间技术研究院在钱老带领下又一次立了头功，他这个院党委第一书记今儿就格外高兴。哈（喝）了莫（没）几盅儿酒，逮（吃）了莫几口才儿（菜），就撇了一口胶东的东海腔儿，和老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西汉开国老将“周勃安刘”的故事，把就在这一两天，方才有些感觉如释重负的老妈，逗得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常叔叔派车送老妈和成峪回家，刚走近自家的小楼儿，就看见在门口的水泥过道儿上，有两行用红砖头写在地上的足球大小的字。
　　“王大姐，我来看你和首长，时间紧我要回上海了，保重，来日方长。”落款写着，海航老王。
　　老妈的眼眶湿润了——老头子刚被江青点过名，被整了个昏天黑地，多少人都怕沾了包儿，躲了远远地，他倒好，大老远地来看了不说，还在大门口这儿留个大名，立此存照，好像还生怕满大院儿的人都不知道。
　　老妈对成峪说：“回去你和振华说说，让他老爸再来咱家的时候，别在门口的地上划字儿了，要是叫狗仔闻到了味儿，让他们咬上一口那不上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