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六章 (4)
作品名称:落霞机场 作者:麻雷子炮仗 发布时间:2015-03-02 19:27:36 字数:4062
第六章(4)
又过了些天,成峪该回流亭机场了。临走前,他去海军总医院去看老爸,问他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老爸放下手里这些天来一直在读着的一部《资治通鉴.汉纪》,摘下老花镜,看着成峪想了一下,浅浅地笑笑,说了句:
“没啥,回去多学习,要把工作干好——你给我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本本分分的。”
带着老爸的这句话,成峪回到了部队。他的确是把这句话给记住了,一记就是四十多年。
不知为什么,时间过去的越久,他便越觉得老爸的这句话,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是一天天的更重了。此后的几十年里,他经历的事越多,就越是体味出在这句话里面,倾注了老爸在那个岁月里,多少殷殷的期望和深深的思考。
成峪在脑海里,牢牢地镌刻下了老爸在啃那十几本儿《资治通鉴》时,那凝神沉思的神情——脸色是那样的沉郁、凝重,带着些困惑,时而,又露出几分超然的淡定。
一个曾经叱咤疆场的共和国将军,却拖着个重病的身子,带着这么副神情啃起了这玩意儿,如今回想起来,该让人慨叹些什么呢?
共和国的将军们,他们在文革中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几十年后的今天,回过头再去看他们,想他们,一腔由衷而来的悲悯,不禁依旧令成峪怆然。
将军不是政治家,比较起在风云际会的战火硝烟中纵马驰骋,或是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漩涡里行船漂荡,他们显然更适应前者。
枪林弹雨、血雨腥风的二十多年仗打下来,他们战功卓著,受人尊敬,被授以共和国将军,但他们却没有学会怎样面对建国后的党内政治和权力斗争,而这些斗争,往往又被冠以路线斗争的名义。在政治上,他们显得青涩,莽撞,无所适从,感情用事。
政治上的心智不足,或者说得好听一些,是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时,心理上的准备不足,使将军们在面对一部庞大的行政机器,和在这部机器里,几乎无处不在的势力角斗,心机较量时,显得苍白和无助。像是攻陷了西罗马帝国的都城,几乎征服了整个儿欧洲的日耳曼蛮族,武力的征服是完成了,但在文明程度上,却远没有达到罗马帝国政治制度所达到的水平,终于还是要请出帝国留下的遍布在大半个欧洲的天主教会来做导师,来对他们进行文明教化,传授统治庞大行政机器的方略。
也许,他们中的好些人,昔日的光彩已经几乎在战场上耗尽了,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多少光彩照人的地方了,让人不禁会想起那个在战场上打完了希特勒的四星上将巴顿,他该是在欧罗巴大陆打完最后的一仗之后,就赶紧回到祖辈为他留在北美加利福尼亚的牧场,或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一个士兵最好的归宿,是在最后一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如果真是那样,他就不会在身后留下那么多的谜团和争议,结局也就不会是如此地可叹了。
毕竟不是每个将军都能成为艾森豪威尔。
巴顿说过,“战斗是不想甘居人下的男子汉最能表现自己胆量的竞争,战斗会逼出伟大,剔除渺小”。
但如果换在是一个和平年代,巴顿会不会要换一种说法,他会不会要这样讲:政治是不想甘居人下的躁动者最能暴露自己本性的争斗,争斗会逼出渺小,剔除伟大!?
人在性格上都是有缺陷的,道德水准也有高下,将军们也一样。这些缺陷,都是和他们昔日的战功和得到的荣誉捆在一起的。时间若是能定格在1955年共和国为他们授衔时,那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当得起那些因为战功而获得的荣誉。可并非有了这些,从此他们性格上的某些缺陷就没有了,在一定条件下,正是他们的这些缺陷而不是那些战功和荣誉,决定了他们在文革中的行为和他们的命运。
文革是把这些共和国的将军们,统统地赶进了政治的浑水里,他们无奈地都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引自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卷首语)。
经过了这样的洗礼,有些将军是变得“比纯净更纯净了”,但他们难免付出的是生命(包括政治生命)的代价,把自己送上了祭坛。有些将军,尽管对发生在那十年中的种种乾坤颠倒百思不得其解,天真地,拼命地要在老人家的著作言论中,去找那个他们怎们也找不到的答案,或是像此时成峪的老爸那样,无奈地,力不从心地想要循着历史的踪迹,找出些解释或寄托。但最后,他们给自己得出的答案,无非还是要自己去凭着对老人家至死不渝的赤子般的忠诚,也凭了自己的刚直,咬紧了牙关,在魑魅魍魉的阴毒狰狞面前,铁骨铮铮宁折不弯,嫉恶如仇横眉冷对,于是他们免不了就会在那十年中,成为诡计和暗算的殉者。
呜呼,悲哉,忠勇和刚直,竟然也被作为他们性格中的缺陷,成为了他们为之殒命的阿喀琉斯之踵。
多数的将军,尽管他们没有在那十年中变得更纯净,可他们却至少是保住了自己的本我,虽然有时不免会不知所措地随波逐流,却终还是良心不泯,至少不害人自肥,不落井下石,还是在尽其所能地设法让自己在做人为官时,都是一样地清清白白,磊磊落落。这在那个人人缄口,万马齐喑的年头儿,比起硬着头皮去做无用功的死扛硬顶,也许未始不是一个留得青山的办法,“吾无过人者,但生平行为,无不可对人言耳”(司马光语),他们做到了问心无愧,他们这时,更像是中国的那些恪守善良淳朴本色,懂得忠孝节义老理儿的老农民。
性格上的缺点人人都有,但有些人的缺点,却是在人格上,道德上。人最不可失去的是人格和道德,把这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所以,对任何人来讲,这都是一条底线,在英文中,是把这条线称作DEADLINE ,直译出来,可以是叫做“死线”,可见这条线,是每个人都该一定要死死地守住的。却可惜,在那十年中间,有些将军竟没有守住这条底线,或者该称之是死线,露出了灵魂中低下,龌殂甚至卑劣的一面。
对林彪,有些个将军可能会说自己是随着对他的信任才跟了他走,权且就算是被他那炫人的功勋和接班人的头衔迷惑了眼目;其实,最令人扼腕的,却是另些个将军,竟然厚颜无耻地跟上了四人帮,那就毫无疑义的是在不顾脸皮的趋炎附势,毫无廉耻的卖身投靠。林彪和四人帮,两拨人都不怎么样,“做贼是一致的,分赃有矛盾”(胡耀邦语),但不管怎么说,前者总还是得到我们对他们昔日赫赫功勋的一些尊重,可要是跟上四人帮,那可就确确无疑的是最爤,最令人不齿,是把他们昔日那点儿将军的功勋和骄傲,一股脑儿地糟蹋成了稀烂贱的,婊子裤裆里夹着的花裤衩儿。纵便是市井百姓,总角孩童,在那个几年间,也都把这一伙儿乱党佞臣,奸人贼子的祸国之念,乱党之心看了个明白,无不憎恨那几个天人共愤,人所不齿的狐鼠之辈,宵小之徒。而贵为上将军,却要泯灭了良知跟了他们去,若不是怀了个做暴发户的心,竟怎会比芸芸黔首,黄口小儿且还不谙阅人,不识好歹?倒要问一问,廉耻何在,羞也不羞?
也许起初,他们还只是为了自保,可在后来,却越走越远,顺势搬演成了一种惯性的投机和卖身投靠,泯灭了本已就不多的几许良知,只瞄着一时狂潮泛起的政治动向,甚嚣尘上的时势潮流,就主动投怀送抱,依附强势,满足贪欲,谋取官禄,把共和国对他们昔日荣誉的褒奖,押宝在那几个下三滥的小丑身上,甚至不惜射杀忠良,谋利害命。这些人,即使其中有几个凭了在十年中练就的鹰犬一样的眼鼻,察觉嗅到了时局于其不利,便及早抽身撤步,事后却仍要巧言令色,无耻狡赖,抵死不肯认错儿,侥幸躲过了1981年元旦前后的那次虽然给人留下些遗憾,但毕竟还是对十年历史做了个公允的交代的审判,却注定无法洗刷自己灵魂的污浊,至于救赎,那就要看他们是不是早已就把自己的良心,泯灭的一干二净了。
不要在事后来说对或错,那都没有意义,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暮霭之中,无论看哪只猫也都是灰色的,连总理这样的完人,伟人,都脱不掉一时间被搞得灰头土脸,谁能追得上一条朝令夕改,或是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路线,那十年中所谓的路线斗争,也许有时不过就是些党内乱象的写照,那样的教训,我们党自会在日后自我完善的进程中牢牢汲取。
也不要反过头去嘲笑那些个对伟人痴心忠勇的将军,说他们是愚蠢而不知进退,视他们是塞万提斯书中的那个呆头呆脑,把风车当做巨人与之搏斗的堂吉诃德,把他们比做是过了气的中世纪的骑士。至少,他们的那份儿始终不渝的的忠诚,嫉恶如仇的勇气,还有那一腔子为了人世间公理和天地间正义,不惜抛却身家性命,宁可拼上玉石俱焚的滚烫的热血,在那个十年里,是比金子还要更加金贵的。
还是来掂一掂良心的价值,回答一下灵魂(信仰)的拷问吧,别忘记了古人说过的一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苏武执节南望之忠,司马光披肝沥胆之诚,屈原九死不悔之节,文天祥丹心汗青之义,全无需墨客骚人抚案击节,吟咏称颂,便也会世世代代地在黎民百姓中间,口口相传,千古流芳,自古轩辕华夏高风亮节的人格之美,历来也都未必是和昌隆盛世,烈烈鸿运,多有几分牵扯。难道昔日“国军、党国”内的有些人,不是比现在的某些沽名于朝,争利于市的共党高官,还要清廉得多,口碑要好的多吗?赵登禹,佟麟阁,张自忠,戴安澜,不是都得到包括共产党在内的整个中华民族的敬仰,被共产党也当做民族英雄,革命烈士,连主席都要挽诗为奠,亲手为他们签发烈士证书吗?就是对那个在孟良崮上抵死不降,对共产党射完最后一粒子弹的整编74师师长张灵甫,我们的陈老总,不也还是给了他将军的礼遇而厚葬吗?!
从前的中国,都是把官分为九品,爵分作五等,世分成三界,那么人格,道德,灵魂,该是分为几品?分作几等?分在哪一界呢?对那几个也曾是肩上将星璀璨,胸前勋章辉耀的共和国将军,怎么来分一下他们在那十年中的人格,道德,灵魂,都是在几品,几等,何界呢!比较起年轻了他们许多的张志新,遇罗克,他们的人格,道德,灵魂,究竟是高出了几品,贵上了几等,又是处在了何界呢!
悲夫中华,何以竟会在那个十年中,演出如此一场惨痛的剧来,竟非要把自己最具功勋,最以傲人的一代骄子,共和国将军,弄成了一群手足无措,无从进退的莽汉,逼着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搁在了炼狱间灼烤几次,在染缸里浸淫几次,在污泥中打滚儿几次,硬是要把他们分出个泾清渭浊,黑白善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