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9）

　　（29）小小侦察兵
　　
　　翠微山南有个砂河镇，这个镇驻有日军一个连和一连伪军，是敌人的重点防地。在距砂河不到二里的地方有个代堡村，这个村有个有名的大地主叫杨玉清。这人可以说是家有万石存粮，万贯家产，但仗着有日寇保护，拒不向抗日政府交纳公粮。八路军察绥游击支队经研究，决定组织一个得力战斗小组，从敌人鼻子底下把杨玉清“请”到支队驻地，和其谈判交粮问题。李玉堂就是被选中的战斗小组的一员。
　　李玉堂来到支队部报到，刘苏支队长看到他，第一句话就说：“李玉堂啊李玉堂，你人不大，胆子倒不小，一个人竟敢缴两个兵痞的枪。”
　　李玉堂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报告支队长，我擅自离队，犯了错误，这一次我一定要戴罪立功！”
　　支队长和蔼地说：“说严重了，不能叫戴罪立功，你没有犯罪嘛，最多不过叫做以功补过罢了。”
　　李玉堂说：“是，一定以功补过！”
　　支队长严肃地问李玉堂：“小鬼，让你去敌人鼻子底下搞一次侦察，你敢不敢去？”
　　李玉堂毫不犹豫地说：“敢！”
　　支队长介绍了代堡村和杨玉清的情况，问李玉堂：“有没有把握？”
　　李玉堂说：“保证完成任务！”
　　支队长说：“玉堂啊，那里敌人防范非常严，人多容易暴露目标，你人小，便于活动，但一定要细心。我们组织了一个战斗小分队，随后赶到代堡和你接头，接头地点就在村北的山弯里，那里有一排杨树，暗号是三声夜猫子叫。”
　　支队长说：“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放在你的肩上是重了些，但是我相信你不会让大家失望。”
　　李玉堂坚定地说：“请支队长放心！”
　　李玉堂用半天时间拟订出了侦察方案，向支队长汇报后，支队长认为确实可行，就按照李玉堂的要求作了安排。
　　第二天，李玉堂经过化装出发了。
　　从支队驻地窨子沟到代堡，走的都是山路。虽然是初春，但山里的气候叫人捉摸不透，走在山弯里，阳坡的草已经有了浅浅的嫩芽，让人觉得太阳暖融融的，走一阵，身上便会觉得汗津津的；而行在山沟里，窜峪的冷风吹得你又冷飕飕的，阴坡下的残雪，把人的意识定格在冬季，一丛丛的酸茨棵直戳戳的消瘦，刺眼的白桦这儿一株那儿一株，更增添了山地的寂寥。好在山里没有敌人的据点，李玉堂腰里有匣子枪和两颗手榴弹就什么也不怕了。
　　这次行动不是个人的主张，而是支队的安排，特别让李玉堂兴奋的是，支队长信任自己，看得起自己，还亲自和自己研究侦察方案。从今以后自己将和红缨枪告别了，从首长到同志们再不会把自己当作一个用处不大的小孩子看待了。他是在山地里锻炼过行走的，现在派上了用场。他轻轻哼着《游击队之歌》，登上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像一只敏捷的小山豹。他一点都不感到孤独，他时时觉得在自己身后有一支强劲的战斗小分队，有一支七百多人的抗日游击队在和自己同行。
　　太阳西沉的时候，代堡的街头出现了一个又瘸又拐、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的残疾乞丐。只见他颤抖着沿街行乞，一只眼斜着，一张嘴歪着，傻傻愣愣的，他的身后追着几个顽皮孩子，一会儿向他扔一块石头，说：“傻子，傻子，给你块馍！”
　　一会儿又逼他扮个鬼脸，说：“傻子，傻子，给你个钱！”
　　傻子到了僻静处，孩子们围了过来，问：“傻子你的腿咋就拐了？”
　　傻子说：“是、是叫兵打、打拐的。你、你们村有、有兵没？”
　　孩子们说：“傻子甭怕，俺村没兵，砂河才有兵，好多好多兵。”
　　傻子说：“俺不去，俺不去砂河。”正说着，三四个伪军从街上走了过去，傻子说，“那、那不是兵。”
　　孩子们说：“那是过路兵，他们一到黑夜就回了砂河，傻子甭怕。”
　　傻子说：“俺怕，俺怕，兵打人。”
　　孩子们问：“傻子，傻子，你黑夜在哪住呀？”
　　傻子傻笑着说：“谁，谁家有钱，俺，俺就睡谁家。”说罢，又傻笑笑。
　　孩子们说：“杨玉清家有钱，你敢去？”
　　傻子说：“俺、俺怕他啥？”
　　孩子们说：“杨玉清家有大狼狗，咬你！”
　　傻子举举打狗棒说：“俺不怕狗，俺、俺怕兵，他家没兵，俺就敢、敢去。”
　　孩子们说：“他家没兵，走，俺们领你去！”
　　傻子站起来，拐着腿，说：“走就走，嘻嘻。”孩子们跑着叫着把傻子领到杨玉清的门前。
　　傻子抬头看看，果然这家很有气派。高墙大院，青砖砌就的大门楼，门楼顶上安着琉璃的五脊六兽，青瓦盖顶，白灰勾缝，门楼两道前墙，是砖雕的莲盆，莲盆上端坐着观音菩萨，菩萨头上有祥云缭绕，有数只蝙蝠翻飞，菩萨像端庄慈祥，栩栩如生。两扇松木大门，黑的两排圆头大铁钉，间隔三四尺，齐齐地横钉在二寸宽的铁板上，钉矩只有二分左右。两只铁兽头呲着牙，安在两门相对的内边上，兽嘴里衔着铁环，是大门的门环。大门漆得红里透黑，黑里透红，庄严高贵，典雅大方。门脑上是彩绘的风景，笔法古朴，风景间有两小一大三个间隔开的卧屏，画着三组人物，一组是财神领着散财童子，踏着祥云，飘飘欲下；一组是王母娘娘在仙女们的簇拥下，款款而来，环绕前后的是一只只红蝙蝠和梅花鹿；中间一组是金童和玉女，抬着个双喜字从天而降。那画清清淡淡，虽不是名人所作，但也不显俗气。
　　傻子拿着打狗棍推门而入，早惊动了那只小驴似的狼狗，只听“汪汪”数声狂吠，撒蹄奔门而来，傻子把棍挥了挥，狗便只是伸了脖子叫，腿却随了傻子的前进而后退了。这时从院里走出个戴毡帽的长工，一副慈善眉眼，喊了声“虎子！”那狗便摇了尾巴跑到了长工跟前。 
　　傻子说：“大爷，行行好吧！”两眼却上下左右地看个仔细：这是一座大院，正屋坐北朝南六间瓦房，窗户都是长方的小方格窗扇，每个窗扇上都镶嵌着雕刻的花朵，那做工真叫讲究，油漆得明光瓦亮，粗壮的立柱都用红漆漆过，东、西两厢，虽是平房，但也修饰得不同一般。傻子见院子虽大，却并没有几个人出入，显得幽静而寂寥。长工从屋里取出一块窝头，傻子接了，但不走，瘸着腿，迈着高一下低一下的步子，照直向正屋走去。长工忙着去阻拦，傻子仍然往里闯，说：“和老爷要、要个钱。”
　　长工说：“看你这傻货，不知足，老爷在屋里抽烟，哪会给你钱，还不快走！”
　　傻子不走，各屋的人就都跑出来看。傻子一看，五六个男女，只有两个丫环是年轻的，别的都上了岁数，后来出来的一个小妇人肯定是姨太太，呵斥长工说：“铜锁，还不把那个要饭的赶出去，脏兮兮的，恶心死人了！”长工回头数落傻子：“你看，还不快走，再不走，我就跟上你挨骂了，快走吧！”傻子一抽一抽地歪着嘴，不情愿地往外走去。
　　这天深夜，代堡村北空旷的山弯里，突然出现了夜猫子的叫声，先是三声，接着又是三声，是两只夜猫子在召唤，一只在山弯的入口处，一只在山坡上的杨树上。随着叫声，一队腰插匣子枪的人在夜幕中向南走来，两只夜猫子聚到了一起，立刻换成了低低的人语：“玉堂，你辛苦了！”
　　“教导员，让你们久等了。”
　　“怎么样？”
　　“侦察清楚了，杨玉清家除了几个长工和佣人，就只有他和姨太太了，再没别人，院里有一只狗，我来对付。走吧，跟我来！”
　　“好！”一行人匆匆向村里走去。
　　那个接应的人就是白天在代堡村沿街乞讨的傻子李玉堂，这时，却变成了身手敏捷的八路军战士了。他带着小分队左拐右行，来到白天走进过的那座深宅大院外，小分队的战友们架起人梯，把李玉堂送上院墙。那条大狼狗狂叫一声扑了过来，李玉堂把一块事先准备好的肉骨头扔了过去，狗不叫了，叼起骨头回到了窝里。
　　李玉堂来到院落西墙的虎口处，轻轻跳了下去，白天那个喜眉善眼的长工披衣走出院来，被李玉堂逼回屋里：“不准叫，我们是八路军，来请杨玉清到山里走一趟，没你的事，你敢叫唤就打死你！”
　　长工说：“不敢不敢！”
　　“快，把大门上的锁打开！”
　　长工老老实实取了钥匙，打开了门锁。
　　李玉堂让小分队一个队员看好长工和叫到屋里的狗，领着教导员等人冲进了杨玉清的卧室。 
　　杨玉清犯了烟瘾，由姨太太侍候着正躺在被窝里吞云吐雾，见突然闯进这么多人，脸“刷”地白了，正要坐起身从褥子下面去取枪，被箭步冲上炕的李玉堂一脚踩住了手：“不准动！”
　　杨玉清和姨太太同时惊叫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教导员把枪收起来，对杨玉清说：“杨掌柜不要害怕，我们是八路军，来请你进山议事。” 
　　杨玉清慢慢醒过神来，脸上欲笑却似哭地说：“长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李玉堂抽出杨玉清褥子下的枪，让杨玉清穿好衣服。
　　教导员说：“走吧，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杨玉清说：“长官，有啥事就在这儿说吧，我保证照办。”
　　教导员说：“不行！你放心，我们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告诉家里，不准向砂河据点报告，要透出半点风声，你的命就没了。”
　　杨玉清赖着不走，说：“长官，我肚子疼，不能走路。”
　　小分队战士上去拉他，他竟坐在了地上。
　　教导员掏出怀表看了看，进来的时间不短了，如果被据点里的敌人发觉就糟了，他的脸上流露出焦急来。
　　李玉堂“唰”地从腰里抽出一颗手榴弹：“教导员，我这里有治肚疼的药。”说着把手榴弹的弦拉出来，掏出一截绳子拴在环上，把手榴弹装进了杨玉清的怀里问：“走不走！”
　　五十多岁的杨玉清本是个怕死鬼，一看手榴弹插进了怀里，长脖子上的头就直摇，两条细腿也颤抖起来，慌慌张张地说：“我走，我走，长官，求你把这东西取下来。”
　　李玉堂说：“走！你要不老实，我就拉你走。”
　　杨玉清赶紧拉住绳子，哭丧着脸说：“别拉，我跟你们走。”
　　杨玉清在李玉堂的“帮助”下，把衣服穿好，把手榴弹绑结实，吩咐家人：“千万别露出风声，有人问起，就说我去了大同。”
　　李玉堂牵着杨玉清出了村，教导员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走进山沟里，杨玉清哭哭泣泣地说：“长官，把这个东西取下来吧，要不，黑天摸地的，山路又不好走，一不小心，拉着了，我就没命了。长官，你们叫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保证。”  
　　教导员说：“既然你愿意老老实实跟我们走，玉堂，就给他解下来吧。”
　　李玉堂给杨玉清解下了手榴弹，把他夹在小分队中间，迅速向山里走去。
　　回到支队驻地，刘支队长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杨玉清，向他交代了共产党的政策和抗日救国的道理。
　　支队长说：“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你也是中国人，家里存着那么多粮食，我们的抗日战士却饿着肚子和敌人作战，难道你不觉得内疚？据我们了解，杨先生并不愿意当汉奸，并不想看着日本军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我们希望，杨先生以民族利益为重，为抗日救国做一点贡献。”
　　杨玉清知道抗拒下去，不会对自己有好处，就对刘支队长说：“好吧，公粮我交，请长官说个数目。”
　　支队长说：“按你家的实有土地数，应承担公粮一百石。”
　　杨玉清眼珠一转，狡黠地说：“好吧，长官派车派人到我家拉去，我一定如数交出。”
　　支队长笑了笑说：“杨先生，既然你有爱国之心，我想让你通知家人送粮到这里来，你不会反对吧！”
　　“这、这……”杨玉清再说不出话来，迟疑了好久才说，“也罢，我给家里写封信，麻烦长官派人往家里送一下。”
　　杨玉清很快给家里写了信，让支队长看过，封了。
　　支队长拿着信来到小分队驻地，对教导员说：“派一名队员把信送到杨玉清家。”
　　李玉堂走到支队长和教导员面前说：“我去送吧。我地形熟，跑得快，一定能顺利把信送到！”
　　支队长和教导员都点头同意了。
　　李玉堂走后，教导员和支队长谈起这次行动。教导员说：“李玉堂别看人不大，可有胆有识，是个早熟的孩子，这次请杨玉清，几次显示出了他的机智和勇敢。”接着教导员向支队长讲述了行动过程。
　　支队长说：“是啊，我们要充分发挥他的聪明才智。我琢磨，咱们是不是成立一个侦察小组，或者就叫侦察班，专门执行侦察、除奸、反霸等特殊任务，让李玉堂领头，不知能不能胜任。”
　　教导员说：“我看可以。”
　　李玉堂送到信的第三天夜里，杨玉清家里派车把莜麦送到山里来了，五辆大车，连送了三夜。 
　　最后一趟，刘支队长又派李玉堂等三名战士，把杨玉清随车安全送回了代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