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5）

　　（25）重归郭队
　　
　　李清在瓦窑沟住了五天，天天起来爬山，练眼力，练臂力，有时帮房东挑水，扫院子，推碾。这天，李生瑞从山下回到驻地，李清说啥也不想待了，说：“三叔，我快憋出病了，你看，我的伤全好了，还不让我参加工作。”
　　李生瑞说：“我这就是回来通知你归队的。”
　　李清问：“归队?归哪个队?”
　　李生瑞说：“当然是归你原在的边区政府政卫队了。”
　　李清的脸“唰”地变白了，声音也变得凄凄戚戚的：“三叔，我是冒死往出跑，不是你碰上 ，我的命已经完了，你还要让我回去，你是往火炕里推我啊！不，我死也不回去!”
　　李生瑞原先微笑着的脸严肃起来：“李清，让你归队不是我个人的决定，是经过请示察绥支队首长才定下的。郭养恩的队伍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正因为有毛病，我们才去改造他、影响他，当然，更重要的一条是要监视他，不能让他和日寇勾结起来。你想，如果我们谁也不去做郭养恩的工作，让郭养恩变成我们的敌人，那么，我们又得用多少革命力量去对付郭养恩？现在，郭养恩暗里和日本人来往，不是你说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假如他和日本人勾结起来袭击我们，你说，我们要是没有人在他那里，革命将会受多大的损失？”
　　李清听不进去：“监视让别人监视去，改造让别人改造去，反正我要当正牌正码的八路军，不当那土匪八路！”李清着急得几乎要掉眼泪了。
　　李生瑞耐心地说：“李清，干革命不能自己想干啥就干啥，八路军有一条重要纪律，叫做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不想干这，他不想干那，你想，这抗日工作能进行吗？”
　　  李清不说话了，但嘴撅得老高。
　　李生瑞说：“这支队伍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如果掌握在我们手里，是革命的力量，如果被敌人夺去，就成了革命的敌人。为争取这支队伍，我们已经付出了很多，你想想，我们现在是把它推出去呢，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拉过来？”
　　见李清还是不作声，李生瑞又开导说：“在这支队伍里，我们不只让你去工作，还有许多同志在那里工作。” 李清听到这里，抬起头来问：“难道除了侯副大队长和高教导员还有别人，他们是谁？”
　　李生瑞说：“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在秘密地做着各自的工作。”
　　李清说：“这么说，在那里工作也很重要？”
　　李生瑞说：“当然重要了。”
　　李清脸上露出了笑容：“那我就去！”
　　七月的川下，干热风像带着火一样吹得人脸热心跳。地里锄田的人们，都把衣服脱了个精光，只留一条遮羞的短裤，一个个脊背晒得黑油黑油的，汗水“吧嗒吧嗒”地从额头或鼻尖上掉到炽热的干土地里，土里随即冒一股白烟，出现一个湿湿的圆泥团。
　　李生瑞送李清归队，一路嘱咐着要注意的事。
　　李生瑞说：“李清，在这支队伍里不和在八路军其他部队一样，你得处处小心，不能随波逐流，也不能过分进步。无论啥时候，自己心里都要有底，要尽量取得郭养恩对你的信任，好在过去你有这方面的经历。”
　　李清说：“三叔，要是有情况我该怎么办？”
　　李生瑞说：“我会经常去看你，一般情况不要随便离队，如有特殊情况，你可灵活处理，见机行事。”
　　来到郭队队部，李生瑞说：“郭大队长，我给你把人送回来了。”
　　郭养恩正在炕上用骨牌算卦，见李生瑞和李清进来，忙把牌摊了，“哈哈”笑着说：“好啊，李队长，你这侄儿听说很机灵，又有文化，我看就在我身边干吧！”
　　李生瑞说：“那就请郭大队长替我好好管教他了！”
　　郭养恩说：“哪里，我听说李清很懂事，我倒是希望李清多多帮我这个大老粗呢。”接着，郭养恩转问李清，“愿不愿意在我身边干？”
　　李清立正敬了个礼说：“一切愿听大队长安排，感谢大队长栽培！”
　　郭养恩一看李清人不大，倒很有些大人样儿，非常高兴，说：“好样儿的！”
　　李清在郭队当上了郭养恩的通讯员，领到一把盒子枪。
　　郭养恩向他交代了职责范围，一是上传下达。第二是侍候他和他的姘妇三绒绒的日常生活。第三就是保护他和三绒绒的安全。做这些工作的，实际还有几个人，一个是喂马的，一个是护兵。
　　李清有三叔的嘱咐在先，所以勤勤恳恳，事事都让郭养恩感到满意。尤其使郭养恩喜爱的是，李清坚持端砖、练枪法，几次比赛枪法，李清成绩都超过别人。郭养恩很赏识他，特意给了他子弹，让他练双手打枪，夜间练打香头，骑马练打活靶子。李清吃苦耐劳，很快学得了一身本领。不仅如此，他还尽量表现出对郭养恩忠心耿耿、尊崇备至的样子。
　　这天，晋察冀边区政府派骑兵大队孟大队长带七八个人到郭部视察，郭养恩为在来人面前露露脸，专门安排了一场比武会。
　　场地就在村外的打谷场上。全队共选出十名选手，比赛项目有长枪、短枪、双枪。
　　村里除了下地干活的人，男女老幼都来看热闹。边区政府的客人被安排在临时搭起的看台上。
　　十名选手来到比赛场地，个个摩拳擦掌。只见看台对面，土坡那边竖起十根木桩，每根木桩上放着一枚装了土的鸡蛋壳。比赛开始，一个个选手弹无虚发，鸡蛋壳纷纷被击落，场上爆起一阵阵掌声和叫好声。
　　轮到李清登场了，只见他在十人中个子最低，年龄最小，场外人纷纷议论：“哪来这么个小孩儿？”“人不大，难道也有一手好武艺？”“真看不出。”李清拿起长枪，不像别的选手那样，双手端枪射击，而是把左手背到后面，单用右手举枪，枪杆抵在肩前，那样子叫人看了真还有些好笑，“叭”一声，枪响蛋落，场周围一片叫好声，“真了不起！”“好样儿的！”李清放下长枪，拿起匣子枪，一甩手，“叭”一声，左转身，“叭”一声，右转身，“叭”一声，一枪一个花样，像在玩魔术，把人们看呆了，竟忘了鼓掌喝彩，直到最后一个蛋壳落地，场周围才响起一阵响亮的掌声和疯狂的叫好声。最精彩的是打双枪，李清双手握着两把盒子枪，左右依次打，同时打，交叉打，鸡蛋壳欢跳着，看热闹的人沸腾着。最高兴的还是郭养恩，他几乎有些把握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一会儿站起来喊“打得好！”一会儿坐下去，把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叫“好！”边区的客人纷纷鼓掌称赞：“真不错！”“小家伙真有两下子！”“郭队长这里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啊！”
　　郭养恩“哈哈”大笑着，得意地说：“哪里哪里，让各位见笑了，见笑了！”
　　边区首长走后，郭养恩拍着李清的肩膀说：“李清，你给咱们争了光，露了脸，我再奖励你五十发子弹，好好练，将来你的前途一定比我大！”
　　“猪头”中队长郭玉凯，自边区客人走后就有些不高兴。当初，他对郭养恩接受边区政府收编就不满，他想，当土匪吃香的喝辣的，玩女人抽大烟，天是老大，咱是老二，信马由缰，谁也管不了咱，多好。接受了收编，就等于给自己寻了个掌柜的，啥也得人家说了算，不当阎王当小鬼，真是鬼迷心窍。只是他当不了郭养恩的家。郭养恩耳朵根子软，让共产党的迷魂汤灌昏了头，打定主意要走正道。哼，什么正道邪道，如今这世道这么乱，谁的势力大谁就是正道。眼见得日本人进了中国，如狼进了羊圈，将来的中国还不是日本人的天下，哪如投了日本人，还能耍耍威风。跟着共产党，吃喝玩乐不提了，还得提心吊胆躲日军的枪炮，钻山沟子，看看人家乔日成，不是靠上日本人，能那样气粗。
　　“猪头”心里有气，就开始在郭养恩身上打主意。他想，共产党能把他说得收编过去，我就能把他说变了心，我是他的亲侄儿，整天在他身边，比共产党方便多了。
　　两天后，郭养恩的队伍里就传出这样一条消息，说骑兵大队长来政卫队视察，是为改编这支队伍做准备。将来，政卫队要和骑兵大队合并，成立一个支队，骑兵大队的孟大队长任支队长，由郭养恩任副支队长。
　　这消息先在战士们中间流传，后来就传到了郭养恩耳朵里，一个支队是团的编制，支队长就相当于团长，副支队长就相当于副团长，在部队里像这样的升迁调动，都是正常现象。“猪头”中队长对郭养恩的脾气摸得最准，他知道郭养恩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不会认为是提拔他，而会认为共产党是借合并吃掉他。果然，郭养恩听到消息就骂开了：“妈的，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起这支队伍，想打爷的主意，没那便宜事！”郭养恩心里挽起一个疙瘩，这疙瘩越拧越紧，使郭养恩的思想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对八路军越来越有看法。
　　初秋，该锄的地都锄过了，农家又到了消闲时候，单等着庄稼拔穗灌浆成熟了，但人们并没有闲下来。有消息说，日本鬼子要来袭击根据地，县政府天天组织各村坚壁粮食和有用的东西，各村组织起民兵，站岗放哨，工作队到各村指导群众演习鬼子来了怎样撤离，连撤离的路线也都安排好了。青救会、妇救会、儿童团等群众组织在工作队的领导下，积极行动，天天上门做工作。郭养恩的政卫队也拉到了瓦窑沟，随时听候县政府的调遣。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日军并没有来，群众中便产生出许多流言，说日本人是打八路军呢，和老百姓无仇无冤，不会袭击老百姓，有的人家就不愿听工作队唠叨，有的甚至骂工作队多事。
　　一些汉奸、特务乘机煽风点火，鼓动群众闹事，给工作队的工作带来不少阻力。
　　这天四更天，四百多名全副武装的日伪军从岱岳急行军来到应山联合县政府驻地马岚庄，八路军侦察员及时把情报送到了县政府，县政府组织驻地群众安全撤离，敌人一无所获。日军一气之下，放火烧着了四十多间民房，而后直奔离马岚庄仅五里地的下马峪。这里的人们正睡得香甜，值班的武装民兵发现了敌人，赶快开枪报警。听到枪声，全村人慌忙向村外寻找躲藏的地方，但已经迟了。敌人放火点着房屋，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见女人就强奸。村北一个老汉从家里出来，正碰上鬼子进巷搜查，老汉刚想回头跑，就被一枪打死了；五六个鬼子扑进赵老牛家里，用刺刀捅死了赵老牛夫妻俩和儿子，把赵老牛十六岁的女儿奸淫后杀死了。曹三娃的女人抱着三岁的儿子往外跑，被鬼子围住，抢下孩子，头朝下一人拉着一条腿，把孩子撕成了两半。而曹三娃女人被十几个鬼子围住轮奸致死了……
　　看到下马峪浓烟滚滚，应山联合县政府一方面组织人员抢救马岚庄的大火，一方面命令县政府政卫队及武装民兵赶到下马峪。敌人听到密集的枪声和冲天的喊杀声，以为是八路军主力下来了，不敢恋战，扔下几具被击毙的尸体，仓皇逃窜了。
　　郭养恩撵走了日本鬼子，就觉得立下了大功，回到驻地就大吹大擂，说这一次要不是他郭养恩，马岚庄和下马峪全能让鬼子杀个鸡犬不留，说应山联合县政府也是靠着他才敢在山下活动，离开了他，县政府的工作就无法开展了。
　　“猪头”中队长更是狂得不得了，说抗日政府无能，听到鬼子来了就跑，不是抗日政府，是躲藏政府。李清听着这些话，觉得很不入耳，但他只是心里反感，没有表现出来。
　　看到郭养恩和“猪头”中队长的态度，下面的官兵也自高自大起来，和老百姓说话开口就是：“老子为你们打跑了日本鬼子，你们才能安心种地，还不犒劳犒劳老子……”违反纪律的事屡屡发生，郭养恩对此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农历八月，各种庄稼眼看成熟了，谷穗儿开始晒米了，黍穗儿黄了头，高粱的脸蛋儿粉白粉白的，玉米的颗粒也已开始发硬了，外面的皮变得干白，棒子顶端的缨子干缩得一碰就掉了，田地里到处都显得沉甸甸的，就连地里的百草，也再不是嫩茵茵的，该出穗的出穗了，该结果的结果了，农家的葫芦、南瓜、香瓜、菜瓜也都吃上了。山里的酸茨棵一丛一丛橘红了碎豆儿，野山楂红了果实，野葡萄也变得软和了……
　　边区政府考虑到郭养恩的政卫队干部战士的思想素质较差，需要整训学习，通知郭养恩把部队带到五台山，那里环境较好，边区政府的有关领导可直接去给他们上课或作一些有关时事的报告，提高他们对形势的认识和思想觉悟。但郭养恩在侄儿的煽动下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调他们进五台山是想吃掉他们，是阴谋，于是，擅自把部队又拉到了王宜庄。
　　“猪头”中队长三天两头到县城去，回来就和郭养恩悄悄说着什么，李清觉得情况有点不大对头，偷听了几次，因为两人过分诡秘，什么也没有听到。李清想，鬼鬼祟祟的，绝不是在干什么好事，日本人占着县城，“猪头”来去自由，一定是和日本人挂上了。
　　这天，李生瑞从川下回山里，路过王宜庄，来到政卫队大队部，郭养恩和往常一样，热情地迎了出来。回到屋里，郭养恩向李生瑞夸奖李清说：“李队长，你的侄儿可真是个人物，我还没见过这么年轻的人就能练出那样的本领。”
　　李生瑞说：“全是郭队长悉心栽培的结果，我这里谢过了。”
　　郭养恩说：“哪里哪里，是令侄勤学苦练的结果，令侄实在是个人才，我嘛，只是给提供了些子弹而已。”
　　李生瑞说：“今后还希望郭队长多多关照，严格要求，不要让他滋长了骄傲情绪。”
　　郭养恩“哈哈”笑着说：“李清不会骄傲，我一定要把李清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军事人才。” 
　　 李生瑞再次谢了郭养恩。
　　因为没有别的事要谈，李生瑞就向郭养恩告辞了，郭养恩喊李清：“你代我送送李队长。” 
　　李清正求之不得，和三叔并肩走出队部，一直走到村外。
　　“三叔，”李清看看周围没人，低声告诉李生瑞：“最近那个‘猪头’中队长常进县城，回来就和郭养恩头对着头密谈，我看这里边有问题。”
　　李生瑞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去县城？”
　　李清说：“‘三皮匠’是我的好朋友，我从他那儿打听到的。三叔，‘猪头’可是郭养恩的亲侄儿，还有，郭养恩的儿子也去过几次。”
　　李生瑞说：“应山联合县政府的领导已经接到情报，郭养恩的确跟日本鬼子挂上了。郭养恩今天对我特别客气，还特意在我面前夸奖你，刚才他又让你送我，他是在麻痹我们。”
　　李清说：“就是，恐怕最近他们就要行动，三叔，你赶快向首长汇报一下，尽快采取措施，不然就来不及了。”
　　李生瑞说：“我回去就向领导汇报，不过，咱们已经有所准备，清凉庄现在驻着县政府的基干队和特务队，就是在监视着郭养恩，一旦有情况，我们就立即下手！”李生瑞叮咛李清，“在郭养恩身边干要多用脑子，凡事都要小心对付。”
　　“三叔，郭养恩要是投敌我该怎么办？”李清问。
　　李生瑞说：“这件事现在不能答复你，我回去请示一下领导，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还有其他同志。”
　　“好，我等领导的指示！”李清说。
　　李生瑞走了，边走边回头叮嘱李清：“你一定要小心，啊！”
　　“放心吧，三叔！”李清比几个月前成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