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作品名称:桑干赤子李玉堂 作者:许世礼 发布时间:2015-03-01 17:05:43 字数:5320
(22)苦闷
一觉醒来,天正在下雨,一阵紧一阵松的。山沟沟里,苍苍茫茫,像弥漫了一沟的雾。
中队长还没醒来,李清就单手端了方石在门前练臂力。“三皮匠”起来见了说:“小子,还真用上功了。”
李清没有搭荐儿,同时用右眼瞅对面山上烽火台尖的石头。
“三皮匠”从李清身边走过,缩了脖子到院外撒尿,尿完,急忙提了裤子跑回来,站到屋檐下,看李清举石头的胳膊一直平端着,那瞅对面的眼睛一眨不眨,心里有了些佩服,点着头说:“人不大,倒挺有志气,哎,兄弟,啥时出了头可别忘了老兄我啊!”
李清见“三皮匠”一直站在自己身边说话,觉得自己再不理有点不够意思,就放了石头,转过身来说:“老兄说哪的话呢,自来了这里,你对我处处关照,我哪能忘了。”
正说着话,就听得中队长在屋里说:“两个家伙在捣啥鬼呢,称兄道弟的。”
“三皮匠”赶紧跑进去说:“报告中队长,我们没有捣鬼。”说完“扑哧”一声笑了,说: “中队长,李清真是个人才,不仅字写得好,肚里文化多,这些天,练枪练胳膊,长进可大呢。”
中队长说:“嗯,这小子是有点出息,我念了四冬书,什么也没学会;那小子念了四冬,竟能代人写信,还能给人讲故事。”
中队长穿上衣服,提了裤子走出来,看见外面雨下得不紧不慢,就说:“今儿这天气,啥也不能干了,就是个耍。”
“三皮匠”跟出来说:“中队长,我给你叫人去!”
中队长提了裤子去撒尿,边走边说:“叫‘二灰痞’来,上回叫他赢走五十块,今儿还得赢回来。”
李清想起夜里中队长和三姨太的事,脸上僵硬僵硬的,他不愿和中队长对面,就回屋取洗脸盆去打水。
中队长说:“甭舀水了,站在雨地里淋淋算了,我炕角有钱,你给咱打斤酒,弄点下酒菜回来。”
李清送回盆,取出一块银元,拿了酒葫芦向外走去。
以前,打酒弄菜是“三皮匠”的事。“三皮匠”鬼精,拿了钱就装进了腰包,酒和菜都是向人要。李清走下坡,从沟底走进另一条沟,就见细细的雨线织成的网中,“三皮匠”和几个人从坡上往下走。“三皮匠”指手画脚地不知在说啥,一块走的一个人大概被说到了痛处,就追了“三皮匠”打。“三皮匠”往前跑去,顺山路没跑几步就摔倒了,脚下是一丛一丛的酸刺棵,“三皮匠”被扎得“呀呀”直叫唤。
李清站在雨地里,一直等“三皮匠”他们下来。“三皮匠”见李清站着,知道是等他,下到沟底就往过跑,往日干燥的砂石涧,雨中有了浅浅的水,水中有铺就的列石。“三皮匠”从列石上一跃一跃跳过来,问李清:“你去买酒?”
李清说:“中队长让买酒弄菜,我寻不着地方,还是你弄去吧!”李清把钱掏出来给了“三皮匠”。
“三皮匠”说:“你等我!”拿了葫芦“噔噔噔”小跑着走了。
李清找一棵大树,贴树干站了,听牛毛细雨淋得树叶发出蚕吃桑叶似的细微声音。顺“三皮匠”去的方向望去,只见“三皮匠”一个小人儿一会儿钻进山的凹处,一会儿又从另一个凹处冒出来,走走不见了,迟一阵儿又出现在山石垒起的石墙边。李清一个人站着正感到寂寞,忽然听得有人喊他,寻声望去,见李臣、李万成站在不远的一家人家的门前。多日没见,李清心里一直惦记着他们,这阵儿看见了,喜欢得心里开了花。李清离开树下,向斜对面的山坡上跑去。李臣和李万成也顺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往下跑。三个人跑到一起,李清的手就被李臣和李万成抓住了。
李清问:“你们都好吧?”
李臣松开李清的手,蹲下说:“好啥呢。”
李清心里一打咯登,问:“咋啦?”
李万成也放了李清的手蹲下去。
李清蹲到他们中间问:“到底咋啦?”
李臣说:“咱这当的啥兵?”
李万成说:“李清,你知不知道,这队伍原来是土匪?”
李臣说:“土匪不土匪咱不管,来了尽受欺负。”就说了许多委屈,说刚来那会儿吃肉,他俩的肉全让别人抢了。说有个兵油子骂他们,他不服回了几句,被兵油子一顿好打。说他俩一说话就有人出头责骂,人家原是一窝的狐子不嫌臭,咱进来人家按野山灰看哩,啥也不顺眼。
李清说:“小队长不管?”
李臣说:“小队长也不是个好东西,动不动就用皮带抽,上回我挨了别人的打,还让他关了两天禁闭。”
李万成问:“李清,你三叔有没有消息?”
李清说:“还没有。”
李臣说:“李清,你在哇,我俩想办法走呀。”
李清说:“别着急,先忍耐着,我虽然不受欺负,可我也不想在这儿干,想走得找机会,要是跑不掉,被抓回来就更糟了。”
他们正说着话,就见‘三皮匠’哼着小曲儿从山上走下来了,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捂着上衣的口袋。
李清对李臣和李万成说:“我现在啥也不想,好好学本事,学下本事走到哪也是自己的。你们千万别冲动,没有把握不要蛮干,我走了,‘三皮匠’给中队长买下酒了,我得和他一块儿回去。”
李清追上“三皮匠”,“三皮匠”问:“你干啥去呢?”
李清说:“两个老乡看见我,叫过去说了两句话,你给弄的啥菜?”
“三皮匠”说:“弄来五个鸡蛋,回去煮了。中队长爱用煮鸡蛋下酒。”
想起昨天夜里的事,“三皮匠”站下问:“李清,你是不是还对中队长翻不过脸来?”
李清说:“没!”
“三皮匠”说:“我见你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总躲着中队长。”
李清出了一身冷汗,“三皮匠”怎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嘴里说:“我没躲啊。”头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三皮匠”说:“我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反正我是感觉到了。李清,出门在外,可不敢耍性子,你还小,没有经过世事,我虽然比你大不了多少,可我见得多了,闲杂事咱可不能乱管,要不,吃了亏就迟了。”
李清看着“三皮匠”,忽然觉得这个人很亲近,像亲兄长似的。
“有富哥,你真好,以后我一定注意。”李清感激地说。
两个人回了中队部,只见满屋子都是人。中队长面前垛着牌,别人坐在中队长的两侧和正面,中间空出两尺见方一块地方,人们面前放着白花花的银元。是在玩牌九,牌是檀木做的,挺精致,用红白两色油漆点的眼儿,非常醒目。两只纯白的骨质骰子,被中队长扣在手心里摇啊摇,轻轻一撒,面上都是个六。中队长说:“看这点儿打得多好,六六大顺罗!”按点儿发了牌,推家押家都捏牌在手,看了面子,口里叫道:“粗、粗、粗!”或“细、细、再细!”有了好点儿的,就把牌捏紧了,“叭”地拉出响声来;没有好点儿的,手指软软地把牌平摊在了炕上。等押家放了牌,中队长使劲一拉,牌和牌驳出一声脆响,中队长从毛茸茸的嘴里发出一声斩钉截铁般的高叫:“朝廷一对!”顺手就把炕上放的银元全收进了裤裆。“朝廷”是一个“圪丁”和一个“二四”,牌中最大的对子。周围押的人们同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中队长又垛起牌,叫道:“押上,押上!”举手又开始摇骰子。
李清把煮好的鸡蛋连同酒葫芦给中队长递上去,中队长接在手里说:“来得正好,有酒有蛋,老子今天杀你们个鸡犬不留!”拔了葫芦盖,把细处送进那蓬乱的毛里,喝了一口,“啊”出一口大气,痛快地叫了声“好酒!”
李清不爱看赌博,屋里旱烟味、脚汗味、口臭味呛得他难受,就一个人走出院来。院里雨又下得紧了,雨点打在地面的积水上,溅起一个个猫儿奶头似的小水丘,小水丘即起即落,随着雨水流出了院子,向坡下流去。对面的山上黑黝黝的绿,那个烽火台突兀兀立在山上,李清毫无兴趣地瞅了一阵山景,觉得心烦,就往正屋走去。
驼子房东正用一把小刀削一截从山上砍下的杨树,说是要做一根锄柄,李清问:“驼叔昨日下山,没带回啥好消息来?”
驼子说:“有啊,好消息多了。”
李清说:“那就说给我听听啊!”
驼子说:“八路军三五九旅前几天包围了下社的乔日成,把狗日的好打,要不是城里日本人增援,狗日的就全完了。”
李清说:“那三五九旅还在吗?”
驼子说:“走了,听说去了延安了。”
李清问:“你没听说咱们这一带还有没有八路军?”
驼子说:“有啊,翻过西面的山有八路军,翻过东面的山,也有八路军。”
李清说:“是吗?”
驼子说:“我还能骗你。抗日队伍越来越多了,这些日子山里山外可热闹了,八路军宣传抗日,到处贴着标语,天天开宣传会。”
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大了,雨点敲击在地上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驼子把削了皮的白棒儿拿在手里左端详右端详,嘴里自语道:“怕粗了还是粗了,这么粗,谁能拿得动,算了吧,干了再说,不行天晴了再砍一根去。”
李清看着雨出神,心里在骂自己,到处是八路军,却闯进土匪窝了。李清呀李清,你真是个窝囊废,钻在这里,啥时候能熬出头啊。
东偏房,中队长又摸上了好点儿,大喊大叫着。
李清心里好烦,自语道:“这鬼天气,快点晴吧。”
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刚起床,就听中队长说:“‘三皮匠’,通知全中队集合,今天下山,到王宜庄。”
王宜庄在川下,离县城不远,部队驻在那儿,一方面可监视着东边的乔匪军,另一方面可监视着县城方面的日伪军。应山县抗日联合县政府就在部队背后的山上和边坡活动。部队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县政府的安全。
刚在王宜庄住下,中队长从大队部开会回来,进门就骂开了:“啥球县政府,嫌爷们纪律不好,等爷们走了,你连个不好的也没有了。”中队长的满脸黑毛根根传递着凶恶。李清小心地整理着东西,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中队长刚才那口气,好像不服上级领导,有离开八路军的意思。走?往哪走呢?是去投靠乔日成?还是投靠县城的日本人?
中队长发了一顿脾气出去了。李清问“三皮匠”:“谁惹了中队长,气成那样子?”
“三皮匠”说:“教导员从县政府开会回来,要部队整顿纪律,大队长和中队长们都生了气。”
李清问:“就为这生气呢?”
“三皮匠”说:“咱当兵的少管闲事。”又说,“过去自由惯了,想干啥就干啥,如今不想受共产党那些约束。”
李清心里一沉,不想受约束还不是准备脱离共产党的领导。心就有些慌慌的。
忙了一上午,吃过中午饭,部队就在村南的打谷场上集合了开会,会前侯副大队长起了一首歌,叫《松花江上》,刚唱了两句,一边就有阴阳怪气的声音传出来,很快歌就唱不下去了,站在前面的教导员很生气,但大队长却说:“算了,当兵说打仗吧,唱歌能把日本鬼子唱出中国去?”教导员看看大队长郭养恩,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大队长说:“你讲哇!”一副很不慎重的样子。
教导员说:“今天我们主要说一下纪律问题,没有好的纪律,就不能带出好的兵来,没有好的兵,就不能够打胜仗。”教导员列举了
部队存在的一些不良习惯,说:“人民的军队应该为人民服务,不能损害人民的利益!”教导员上边讲,下边吵吵着开小会,侯副大队长听了说,“下边不要说话,听教导员讲!”下边人根本不听。大队长脸上挂着笑,一声不吭。教导员见说不下去了就不说了。
大队长接着说:“以后就按教导员说的去做!”会就散了。
回到宿舍,李清说:“今天那会没开成。”
“三皮匠”说:“共产党派侯副大队长和高教导员来改造咱们哩,大队长却处处刁难他们。”
李清问:“侯副大队长和高教导员是共产党?”
“三皮匠”说:“肯定是。他们都是城里人,听说以前都在‘牺盟会’,是共产党员,侯副大队长年龄小,下边管他叫‘娃娃队长’,他还爱教人唱歌,下边还管他叫‘唱歌队长’。高教导员也斗不过大队长,上回县政府让教导员去和乔日成谈判,大队长就给教导员派了匹跛驴,教导员和乔日成谈崩了,险些儿叫乔日成用枪毙了,多亏乔日成的二老婆次淑贞拦着。事后,教导员往回返,骑着跛驴说啥也走不快,差点儿急死。”
李清说:“大队长原来是这样的人。”
“三皮匠”说:“大队长这人别看长得人高马大的,可没有真主意,咱们这支队伍多数是穷苦人,大部分愿意抗日,只是没人好好管教,都学坏了。”
李清说:“我看,高教导员和侯副大队长将来都待不住。”
“三皮匠”说:“待住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夜里,别人都睡熟了,挨着李清的“三皮匠”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呼噜。
李清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他想,这地方不能呆了,得赶紧离开。可是离开这里去哪呢?回村是不行了,必定会被抓回来。到别的部队去?恐怕也不行,人家知道咱是边区政府政卫队的,肯定不收,或者把你送回来,那样更糟。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满意办法,忽然又想起三叔来。三叔不知在哪里,要是三叔在就好了,三叔一定有办法。李清心里觉得沉重,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睡梦中李清又回到了神堂峪里,峪里的景致比原来好看多了。那里又住满了部队,战士们一色的黄军装,打着裹腿,唱着歌儿。他走到自己原来住的院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东偏房,他加快步子追了进去。啊,原来是三叔。李清不禁鼻子一酸,流出泪来:“三叔,我可找到你了!”
三叔问:“你怎么在这里?”
李清说:“我出来找你,却误进了郭养恩的队伍,我这是逃出来的。”
三叔说:“逃出来就好,郭养恩是土匪,他要投靠日本人,你就在这儿干吧!”很快有人就给拿来了军装,李清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军装,可怎么也不会绑裹腿。三叔手把着手教他,还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得别人教你穿衣服。”李清呵呵笑出声来。
“李清,起床了,笑啥呢?”李清睁开眼一看,是“三皮匠”在喊他,
原来刚才是在做梦。
李清从被窝里坐起来,又细细回忆了刚才的梦境,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