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9)
作品名称:桑干赤子李玉堂 作者:许世礼 发布时间:2015-03-01 17:05:21 字数:3677
(19)李生瑞探家
三门城出走了三个人,街头上又有了新闻。人们暂时闲下来了,就在街上拉闲话。有人说:“三个人肯定是去当八路军了,因为有李清,听说李生瑞就在八路军里当军官,李清肯定领上李臣和李万成投李生瑞去了。”有人说是进了县城。县城被日本人占着,那就是给日本人当警察去了,人们把警察叫黑狗队,也叫黑老鸹。还有人说是去了下社。下社乔日成占着,乔日成是日本人的走狗,听说国民党想拉他打共产党,共产党也想拉他抗日。乔日成是脚踩三只船,明是日本人的司令,暗里和国、共都有联系。乔日成的兵叫乔军。
张礼善在人群的旁边坐着。李生瑞走后,他就悄悄回了村,见李清不去寻他报仇,他胆子更大了起来,进县城走门子当上了村长。
他不在人群里站,因为他和那些人不是一种人,人们躲着他,他也不愿意和他们为伍,那样就失了他的身份。他站起来,走近人群,鼻子里轻轻一哼说:“勾溜的白花引溜的贼,当啥能咋,那三个小子出去还能干出好事来?三门城人跟上受害吧,引回啥兵也得苦村里人,跟你要粮要钱要女人,再根儿深点就是要你的命。”
老光棍李德润说:“啥兵来了咱也不怕,张老财你防着点吧,那李生瑞和李清当兵,还不是为了杀你。”李德润唾沫星乱迸,花白胡子有三寸多长,他边说边对着张礼善指指划划的。老头子活得超凡脱俗,谁也不怕,啥也敢说。
张礼善的面坨脸“唰”地气白了:“你积点德哇,啥屁也能放出来,他为啥杀我,操心你自己吧。”
李德润心平气和笑嘻嘻地对张礼善说:“你甭气,这不是明摆着,你逼死老村长,李生瑞才咬牙当了八路军,要不是为了杀你,人家鲜花似的媳妇不守,专寻着去受罪哩?我是为你好,给你提个醒儿,防着点吧,说不准哪天黑夜咱们村‘叭儿’、‘叭儿’两声枪响,到那时俺们恐怕就见不到你了,你那万贯家产就不知给哪个有运气人留下了。”
“你、你个绝根货!”张礼善气得脸色铁青。“好,好,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我走,我走!”张礼善捂着胸口往家里走去。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说:“李德润真损,那样说人家。”
李德润说:“明明是个那嘛,我说错啦?你们说我说错啦!”说罢低下头鬼鬼地笑了,笑得长胡子乱颤。
“哈哈哈,没错,对着哩!”人们又笑了一阵才变了话题。
李德润说的那些话,正是张礼善最担心的。本来他是想在街上听听风声,谁想,说了几句寡话,却引来李德润那个绝户头一顿奚落,真把他气死了。
巧的是这天晚上,李生瑞真的回到了三门城。他是执行任务顺路回家看看。他穿着便衣,腰里别着手枪。他怕村里有情况,先悄悄向村边的一个破院子摸去。
“谁?”
还没走到墙根下,就听得有人问。
李生瑞赶紧趴下,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哎,看得有个人,怎么就不见了。”
李生瑞听出是李德润的声音,低声喊:“德润叔!”
李德润听声音很熟悉,也低声说:“谁呀?这声音这么熟。”
李生瑞见李德润走近了,才悄声说:“德润叔,别出声,是我。”
他正是想找这个老汉探探村里的情况。
李德润终于听出来了,说:“啊,是你啊,来来来,进屋说话。”
进了屋,屋里黑咕隆咚的,一股刺鼻的烟熏味扑面而来。李德润要点灯,李生瑞说:“别点了,德润叔,我是路过咱村,我马上要走。村里有没有生人来?”
李德润说:“没,没有,生瑞,你是当了八路军了吧,你是不是回来杀张礼善了?”
李生瑞说:“德润叔,现在国难当头,我们还是以抗日为重。至于张礼善,只要他不干坏事,为抗日出力,我的家仇可以暂不计较。”
“李清找你去了,你见着他了没?”李德润问。
李生瑞说:“是吗?我没见。德润叔,我回家看看。”
“好,好,赶快回去吧,你妈肯定想死你了。”李德润把李生瑞送出了门。
李生瑞翻墙进了自家院,推推母亲住的东偏房屋门,门被推开了。李生瑞低声叫:“妈,妈!”
“是老蛋子?”
“妈,是我。”
老人家虽然睡下了,但没有睡着。她几乎每天都睁着眼想心思到半夜,也常常静着心听外面的动静。街上一有说话声,她就以为是生瑞回来了,就走到院门前,从门缝往外看,等说话声走过去了,她才失望地走回来。刚才,她正在计算着儿子出去的时间,就听得有人推门进了屋。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是儿子回来了,是老蛋子回来了,她能听出儿子的脚步声。她从被窝里坐起来,就听到了儿子的呼唤。
“妈,我回来看您了!”生瑞说。
“老蛋子,老蛋子,想死妈了。”母亲说。
顺着声音,母子俩的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母亲的脸贴在儿子的脸上,儿子感觉到,有一滴一滴液体滴在了自己的脸上,儿子的鼻腔也酸酸的了。
“妈,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生瑞说。
“妈是高兴的,是高兴的。”母亲颤着声说。
放开儿子的手,母亲摸索着点着了放在锅台上的油灯,转过身来,母亲扳过儿子的肩膀,端详了又端详,“老蛋子,你瘦了,瘦多了。”母亲说:“你可要注意身子啊!”
生瑞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头发一年就变得灰白了,脸上皱纹增添了许多,眼睛也浑浊了。母亲老多了。
生瑞不知如何安慰母亲,他怕勾起母亲更多的悲伤,只得把话题引到别处。
“妈,李清啥时候走的?”
“有十来天了,咋,你没见着?”
生瑞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川下活动,他大概找到山上去了。”
“老蛋子,听说东洋鬼子可凶哪,人又多,武器又好,你们能胜过人家?”
生瑞说:“妈,这您放心,只要我们动员全国人民都起来和鬼子作斗争,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哦,哦,那得多少年呢?”
生瑞说:“我们是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可全国同胞要是都发动起来了,鬼子在中国的日子就不长了。”
母亲有好多话要对儿子说,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老蛋子,你还没见你媳妇吧?”
生瑞应了一声。
母亲松开了儿子的手,“快去看看你媳妇!”母亲推着儿子说:“快去吧!”
生瑞从母亲屋里出来,推开了自家的门,他刚跨进一只脚,就觉得一双缠绵的手搂住了他的腰,一声“嘤嘤”的低泣从他胸前传出来。他低下头,用嘴寻找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她的嘴迎接了他,
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黑暗中,他抱起她,她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谁也没有说话,但配合得却是那样默契。他把她放在了熟悉的炕上,两人重新合成了一个人,焦渴的心田在承接着甘霖的滋润,那样贪婪,那样幸福,像龟裂的大地得到了润泽渐渐变得酥软、活泛,那情的交融,那意的汇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进行着。那长久的思念,那苦苦的等待,那默默的企盼,就在这无声无息中化解,化解得如丝如缕,缠裹着对方颤抖的躯体。在夜的袒护下,他们感到了全身心释放的舒服和甜蜜,他们沉浸在幸福和疲惫之中。
终于忍受不住黑暗,生瑞摸索着点起了油灯。
一旁的爱妻看着丈夫那清秀的脸,那挺直的鼻子和那甜润的嘴,她把鲜活的唇又送了上去。
生瑞接了,深深地吻罢,起身去看甜睡中的女儿俏仙儿,俏仙儿正在做梦吧,笑得那样好看。半年多没见女儿,真是想极了,他在女儿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为女儿揩去了嘴角流出的涎水。
“生瑞,这次回来可在家住些日子?”妻子问。
“不,我是执行任务路过,马上就要离开。”生瑞看着灯光下的妻,感觉到妻比先前憔悴了许多,他爱怜地拉着妻的手问:“你不会扯我的后腿吧?”
妻更紧地握了他的手说:“我扯得住吗?”
“我知道你是个贤惠善良的人,你能理解我。”生瑞说。
“别用迷魂汤灌我,你知道没有你我的日子多么难熬。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虽然做不了古时的李三娘,可我大道理还是懂的,我不会阻拦你。生瑞,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生瑞说:“你说吧。”
“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为了我,为了咱们的女儿俏仙儿,也为了母亲。”妻子说。
“我会的。不过,你心里也要有所准备,打仗必然有牺牲,也可能会落到我身上,那时,你可要想开点。”
“不会的,不会的,生瑞,我和母亲经常为你祈祷,菩萨会保佑你的。”妻子说。
生瑞是共产党员、无神论者,他不相信那些,但他没有戳破爱妻那份对神仙的虔诚和对丈夫的虚幻的护佑,他说:“谢谢你!”把她重新揽在怀里。
鸡叫四更,李生瑞急跳起来,爱妻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脖颈,他把胳膊拿开了,“我要走了,你多保重。”生瑞下地向门外走去。
“生瑞!”妻子喊。
生瑞没有回头,来到母亲窗前,他叫道:“妈,我走了!”
“老蛋子!”母亲叫。
等母亲来到院里,儿子已经不见了,西偏房生瑞媳妇含泪站在屋檐下。她见婆婆在院里怔着,轻轻走过去:“妈,回屋吧!”婆媳俩在夜色中对看了一眼,媳妇把婆婆扶回了东偏房。
第二天,三门城街上就传出了李生瑞回村的消息。张礼善听了赶紧藏进屋内的地窖里。
李德润站在街上对人描绘说:“李生瑞穿一身灰军装,腰里扎着三寸宽的牛皮腰带,别着亮花花的大匣子手枪,好威风。李生瑞回来谁也没找,就找了我。他告诉我,这一次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下一次回来就枪毙张礼善。不过,李生瑞说了,张礼善要是再不做坏事,为抗日出力,还可以留他一条性命。”
风声传到张礼善耳里,张礼善吓得又病了五六天,从那以后,凡对抗日不利的话,他不敢说了;凡对抗日不利的事,他也不敢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