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0、11)
作品名称:桑干赤子李玉堂 作者:许世礼 发布时间:2015-03-01 07:30:45 字数:6320
(10)正气村长
吃过午饭,老村长召集淤地户分地。一说分地,有地的人都早早到了村公所。
张礼善也来了。别人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各说着各的话题。
张礼善赤红着面坨脸,一个人站在村公所的屋檐下,蛤蟆眼一眨一眨,看着雨后的泥泞地,不知在想什么。
村公所是两间土房,里面又潮又脏又乱。里屋一张桌子上放着一把磨秃了的笤帚。胶泥抹的地,有的地方踩翻了,坑坑洼洼的。靠后墙有一盘火炕,地中央垒着地灶,火道被人踩塌了,几截断砖侧着脑袋。炕围用红胶泥水刷了二尺半高一圈。墙壁因多日没打扫,虽然看上去还白,但尘网一张一张地挂着。看得出,这里并不住人,人进来的时候也不多。
老村长手里拿着一沓白麻纸,是有关淤地的统计。各家应分地的等级、亩数都已经算好了。应该怎样分,老村长心里有数,但他要先讲出来,让众人通过,同意就接着分,不同意再商议新的办法。
老村长先念了各家淤地的亩数、等级,又公布了除广济公司抽走的部分,各家实落地的亩数和等级,然后讲了分地的办法。
因为淤地时打乱了地界,重新开渠打塄,而且公司抽走的是整块地,分时就不能按原来谁的归谁,而只能是按类、按亩重分。为了公平,老村长把地都编了号,一等地村北自东至西几号至几号。二等地村东自北至南几号至几号。三等地村南自西至东几号至几号。四等地村西自南至北几号至几号。五等地有李家坟几号,郭家坟几号,大树北几号……分地按抓阄儿的办法,十五亩一个阉儿,自家地够十五亩可抓一个阄儿,不够十五亩的,和别人凑够十五亩派一位代表抓一个阄儿。
老村长说了办法,征求众人的意见,众人都说这办法公平。张礼善想说什么,但嘴张了张没说出来。
老村长让不够十五亩的互相凑,人们都说哪能正好凑够十五亩。
老村长事先已经搭配好了,念了一遍,问有没有意见,都说没意见,又念了谁家应抓几个阉儿,谁和谁在一个阉里。然后,当场把预先写好等级和号数的麻纸一块块裁开,又一块块卷成卷儿,用帽壳盛了,交给面前一个来分地的户主,说:“你捂了帽口,我念名字和抓的阉数。”又征求众人意见,推举出四个人监督着,并宣布:“谁抓了必须当场展阉儿登记!”接下来,老村长就念分一等地的姓名、应抓的阉儿数,抓一个登记一个,又念二等地、三等地……一个下午,就顺顺利利把地分了。虽然也有说三道四的,嫌好道赖的,但一说出口,就遭到了在场人的指责:“你怪谁?怪你那手臭!肯定夜里没做好事,早晨起来又没有洗手。”
张礼善分的地东一块西一块,村南也有村北也有,气得直嚷:“这做法不公平,把我的地五马分尸了,我不服!”但没人理他。
他骂骂咧咧,拐着涨红了的脖子走了,人们才悄声议论:“不服?开始你嘴害了疮了,得了哑音病了不说,分完了你才不服。”
“哼,没给他多分点好地嘛,要是把头等地先给他留着,别人再分,他就高兴了。”
“他原来的地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呀,怎叫五马分尸呢?”
“老村长要是收了人家那钱,咱们就苦了。”
有的人已经知道张礼善请过老村长。
有人就说:“老村长,你真不愧是我们大家的老村长。”
老村长笑笑说:“我当一天村长就不做那昧良心的事!”
(11)又说乔日成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万成就站在李清门外喊李清,李清应了声,摸索着穿衣服。
老村长问:“天还没亮做啥去呢?”
李清说:“土匪乔日成被逮住了,今儿从下社往县城押解呢,我们想看看去。”
老村长说:“军队押送,不一定能看上。”
李清穿上衣服摸黑出了院,照着西偏房喊:“三叔!三叔!”
李生瑞早被李万成的喊叫声惊醒了,李清一叫,他就应了声。
李清问:“看去不?”
李生瑞说:“去!”
李清等着三叔,就吩咐街上的李万成:“你去喊一声李臣和李让,郭老栓不去就别叫了。”
李万成说:“三叔起来,你们就在家里等着,我们一会儿就过来了。”
果然,李万成去了只一袋烟功夫就返回来了,同来的只一个李让。
李万成说:“李臣没在家,肯定在‘小白鞋’那儿,不叫他了,咱们走吧!”
四个人说着话上了去县城的大路。
因了昨天的雨,夜露很重,走出村,四个人就感觉到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也显得单薄,好在 走了一阵用了力,身上才觉得热了。
星星稠稠地钉在天上,有流星从远处落下来。黑的夜色塞得世界满满的,又像什么也没有,寂寥得空洞。路上有积下的雨水窝,亮亮的,有的是长长的一道,路似的,李让就上了当,款款走了进去,等退出来,两只鞋里灌满了水,走起路来有了伴音,“咕叽咕叽”的。有了李让的教训,别人见了亮处就绕过了。
村里传出闷声闷气的鸡叫声。
李生瑞说:“起得早了,这时说不定只有四更。”
李万成说:“管它呢,早起误不了。”
李让问:“你们谁见过乔日成,是不是红眉毛绿眼睛,能飞檐走壁,还会障眼法?”
李生瑞说:“我见过。那年我在赌场看押宝,中途进去个人,穿着黑绸团花大襟袄,宽腿滚边缎裤,戴一顶瓜皮小帽,一身绅士打扮。有人悄声告诉我,这就是乔日成。坐宝的认识乔日成,就招呼说:‘乔二爷,今儿托您的福,咱宝上有赚头,这些钱送给乔二爷了。’就抓了一把,大约五六十块吧,给乔日成递到手里。乔日成连声说:‘领情了,领情了,希望你多赚点。’坐宝的人说:‘谢乔二爷的福口!’这叫吃黑钱,吃黑钱没人告,也没人管。”
李让说:“昨天李清还给俺们讲乔日成吃黑钱的事哩,三叔,你说乔日成啥样子?”
李生瑞说:“低个儿,又黑又瘦,鹰眼猴眉,贼头贼脑的,不过看上去挺精干,脑瓜子特别灵,不是红眉毛绿眼睛,也没听说过能飞檐走壁,更没听说过有障眼法。”
“实际上,”李生瑞深有感触地说:“乔日成要是不干坏事,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在王辅手下做过副官。王辅你们知道吧?”
李让问:“是不是咱县刘义村那个在阎锡山手下当旅长的王辅?”
李生瑞说:“对,就是他。乔日成在右玉上中学时,曾经为王辅的弟弟——右玉中学的英语老师王藩出过头。右玉中学的教师闹意见,有的老师就煽动学生赶走王藩……”
李万成说:“这事李清给俺们说过。”
李生瑞说:“王辅从这件事上看出乔日成是个军事人才,很有培养前途。乔日成被通缉后,就去投奔王辅,王辅让乔日成当了副官。
“乔日成在王辅手下干得相当顺利,当时正赶上中原大战,王辅在战斗中除用电话指挥外,常派乔日成到前线传达命令,督战执法,了解敌情,和友军联系。乔日成胆大机灵,又上过军校,手中有了权,自然大胆使用,竟成了旅长的替身。挂着旅长的名,他指挥这个团打东,那个团打西,这个团正面,那个团迂回,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旅长交给的任务。王旅长非常器重他,常常鼓励他,让他好好锻炼,将来提拔他当个团长什么的。”
李清问:“三叔,乔日成已经当了副官,有机会当更大的军官,为啥后来又去当土匪抢劫?”
李生瑞说:“那是因为军阀混战,阎锡山被蒋介石打败了,阎锡山被迫交出了军权。阎锡山的军队被张学良收编了,原来有十五个军,后来缩编成四个,当时编余的军官就有八千多名,王辅、乔日成都成了编余。按蒋介石的指令,编余的军官先成立编余军官教导团,集中在太原受训。乔日成不想受那约束,就带了个护兵,各骑一匹战马到社会上流浪去了。”
李让说:“乔日成流到社会上哪会干好事,不抢才怪呢。”
“是啊,”李生瑞说,“乔日成是花惯狂钱的人,手头的钱一少,心里那个抢人的念头就生出来了。乔日成当副官时有个姓邓的团长,曾经和他有过隔阂,乔日成就把抢劫的第一个目标对准了他。这人家是资本家,家里经营着煤矿。乔日成抢他一是为报在军队时的仇,二是为他家钱多。那是个夏天,天气很热,邓团长家里的人正在午睡,乔日成和护兵穿着军装,佩戴着手枪,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邓家。乔日成让护兵守在门前,观察内外动静,预防有意外发生,自己一个人进了邓家大院。
“这邓家是太原出名的有钱人,自然豪华气派,有家丁守门,里边出出进进着下人。乔日成不等通报就闯了进去,边走边高声叫道:‘邓老爷在家吗?我是邓团长的同事。’家丁跑着赶到前面去通报,邓老爷、邓太太和少夫人都迎了出来,自然热情接待,让到屋里,让下人送上香茶纸烟,让太太和儿媳回了屋,自己和乔日成在客厅说话。乔日成客气地先和邓老爷拉家常,问了老爷和太太的身体,又问了几位儿女的情况,谈话间,细心观察着内外动静,了解到家里除了下人,就他们三口在家,邓团长也在教导团受训,回家的时候不多。乔日成心里有了底,马上翻了脸,抽出手枪,在邓老爷头上砸了一下说:‘我们是土匪,赶快取金银和首饰出来,不然把你们全部打死!’邓太太和少夫人听到老爷一声惨叫,慌忙从内室出来,一看,老爷头上血流如注,昏过去了。乔日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婆媳俩吓呆了。乔日成吼道:‘还不取金银首饰出来,不要命了?’邓太太和少夫人哆嗦着身子从里屋取出些银元送到乔日成手里。乔日成一脚踢去,银元滚了一地,‘妈的,你当爷是要饭的,三四百块想买三条人命?再不快点取来,先要了这老狗的命!’这时候老头子苏醒过来了,吩咐老伴和儿媳:‘赶快把存钱的箱子取出来,让老总拿上走吧,请老总饶我们一命。’邓太太和少夫人进屋取出钱箱,交给乔日成,乔日成又砸开屋里的卧柜,搜出些首饰和烟膏,连两个女人身上戴的首饰取下,用屋里两只皮箱装了,喊进护兵,每人提了一箱,出门骑马跑了。”
不觉就走出了十五六里,东方出现了淡淡的一抹白光,夜的眼睛瞅着他们四个人,四个人像四个幽灵游走在浓稠的夜色中。
四个人一身的潮气,湿漉漉的。
李让说:“好个李万成,夜里是不是想起李臣有了‘小白鞋’,就心潮得睡不着了,半夜就把我们叫起来了。”
李万成脖子一拐说:“你不看东山那边天已经亮了,早啥呢,不早!”
李清说:“早早去了也好,在城里逛逛。”
李生瑞说;“逛啥哩?太早了城门还没开,在城门外等着吧。”
李万成说:“边等边还能听三叔讲故事,三叔,还说乔日成吧,甭听他们说,早早早,嫌早你们还回家睡觉去!”
四个人都笑了。
李让说:“甭穷吵了,还是听三叔讲吧!”
李生瑞接着讲道:“乔日成抢了邓家,就又跑到口外躲了二年多。从口外回来,给口里到口外贩大烟的贩子当过几天保镖。后来抢了几个烟贩子,跑回了下社村。时过境迁,这时候官府捉拿乔日成的风声又过去了,乔日成马马虎虎在村里待了二年多,到去年又手痒得不行了,就合伙抢劫了浑源出名的‘黄芪老财’张凯。”
“哦,去年那桩案子我听说过,一共去了四个人,有乔日成的哥哥,还有南河种一个、丁堡一个。”李让说。
李万成接着说:“我也听说过,乔日成先装扮成个黄芪商贩,进去和张老财聊黄芪收购的事,实际上是进去踩盘子哩,看从哪进好,从哪出方便,看张家院里有多少人,啥时候人最多,啥时候人最少。”
李清说:“实际上乔日成原来就对张家有所了解,知道张凯的儿子是阎锡山的化工专家、火柴厂的厂长,知道张家一年光放高利贷就赚几百万的利息,经营黄芪每年的收入也上万,所以早就想向张家‘借’俩钱花花”。
李生瑞说:“李清说得对,乔日成抢人向来不说是抢,都说是‘借’,还给写‘借据’,实际上那是个花招,事发后可以赖掉罪责,抢是犯罪,借自然没有错。”
李让说:“乔日成踩好盘子,就说先订下,等到收购季节,再来拉货付款。出村后,就和那三个同伙商量动手的办法。下午晒黄芪的人上晒场去了,乔日成领着另外三个进了村。他让两个外村小匪把在大门口,监视院内院外的动静,让他哥站在过道里,一来可以及时发现院里发生的事,二来可以接应他。乔日成一个人进了家,见张凯老两口正在午睡,就用手枪在老汉头上砸了一下。老汉惊醒了,乔日成又在老太太身上砸了一下,老太太也受惊坐了起来。乔日成喊道:‘起来起来,把你们家的金银法币和大烟全部拿出来,我们是土匪,来了好多人,你们的院子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快,不拿就打死你们两个老狗!”李让边说边比划,把李万成给逗笑了,别人也跟着笑起来,李让一看大家在笑,也笑说:“这事你们也都知道,我这才是瞎说哩,不说了,不说了!”
李生瑞说:“说哇说哇,我还没听过这么详细的说法哩。”
李让正说到热闹处,也不想中断,听李生瑞让说,就接着说了下去。
“张凯虽然天天防贼防盗,给长工都发了枪,自己也腰里别着枪,可真正遇上强盗就没辙了,手也抖身也颤,结结巴巴让老伴‘快去取钱来,给这位英雄拿上’。老伴跌跌撞撞从柜里取出一大包现洋,给了乔日成。乔日成又亲自砸开一个柜子,寻出一些金银首饰和烟土,然后包成四包,给张凯写了借据,让四人进屋分别拿了,急急忙忙向外跑了。
“乔日成前边走,张凯后边就开了枪,他不是向土匪打,而是向天空打,这是暗号。晒黄芪的人听到暗号,个个提了枪,来见掌柜的,张凯说:‘快,快追土匪,把钱抢走了,朝西追!’”
“乔日成他们跑出不到二里地,就听得后面枪声大作,子弹在头上“咝儿咝儿”地响。忽然,乔日成的哥哥一头栽倒在地。乔日成回头看见,赶紧去扶。原来他哥哥的腿被野弹打中了,疼得直叫。乔日成急得直抖。慌急中,乔日成让两个小匪把他哥哥扶到圪塄后面,隐蔽起来,撕下衣襟为哥哥包扎好伤口,然后抽出枪来,向追来的人还击。乔日成举枪打倒前面一个追兵,后面的看见赶紧趴下了,也找圪塄隐蔽起来,双方你打几枪我还几枪,谁也不敢起来。乔日成怕时间长了,张家叫来官兵,就让两个小匪和哥哥在原地还击,自己绕下沟坎,返回到村里,放火点着了张家的黄芪垛。张家人见黄芪失了火,赶忙回去救火,乔日成这才和两个小匪,扶着哥哥逃走。完啦。”李让说完呲了一下嘴,扮了个鬼脸。
李万成说:“后来听说省政府又悬重赏捉拿乔日成呢。”
李清说:“可不,张凯的儿子是阎锡山手下的红人儿,阎锡山能不给张家出面?只是乔日成是老牌土匪了,哪会等着被抓,早带上抢来的钱财到天津、北京游逛去了。”
李生瑞说:“乔日成跑了,乔正富和大儿子被抓了起来。乔正富又被拷打得死去活来,哭哭啼啼地说:‘我每次报告你们,你们抓不住他,就拿我出气,以后,我再也不报告你们了,干脆,我替你们把他杀了算啦。我说句真心话,我恨乔日成比你们也厉害。’抓乔正富的人听了这番话,觉得老汉说得在理,就把乔正富放了。乔日成的哥哥被提出审问,开始也说不知道,后来脱了衣服用刑,才发现了腿上的枪伤。原告曾提供一匪被枪打伤的情节,会不会是乔日成的哥哥?警察动了刑具一拷问,乔日成的哥哥受不了就招了,说另外三个人,一个是乔日成,一个是南河种的某某,一个是丁堡的某某,可那三个人早跑得没影踪了,最后就把乔日成的哥哥给枪毙了。”
李让说:“枪崩了个乔日成的哥哥,气疯了个乔日成的妈,听说老太太见了乔大棒子就打就咬,和他要儿子。”
四个人说着来到城门下,天已经大亮了,城门前聚着不少人,城门还没开。人们围在一起说话,李清他们挤进去,一听,也都在议论乔日成。原来乔日成昨天下午已经被押回县城。李让先“嗨嗨”笑了,李万成、李清和李生瑞也都笑出声来。
李清说:“甭笑了,回哇!”
李万成说:“忙啥哩,歇歇再说。”
李让说:“回啥哩,好不容易来了,还不进去逛逛。”
李万成说:“钱也没有,逛啥哩?”
李让说:“咦,逛逛又不要钱。”
四个人就先蹲在城门外的路边歇息,听得城门前的人们在议论说,一个多月前,乔日成回了村,他爹早恨得不行了,中午乘儿子午睡,摸到儿子家里,拿切菜刀照着儿子就砍,不想乔日成睡觉耳朵特别灵,一有轻微响动就醒了。乔日成躲开菜刀,随手抽出手枪对准了乔正富,父子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两只斗鸡。乔日成咬牙骂道:“虎毒不食子,你竟能下得了手,这一刀今天让了你,报你生身之恩,要再有这一遭,我一枪崩了你。滚!”乔正富吓得面如土色,提着刀赶紧离了儿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