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5)
作品名称:桑干赤子李玉堂 作者:许世礼 发布时间:2015-03-01 07:29:58 字数:4532
(4)后娘似亲娘
李生元和新婚妻子“回门”返村时,街上站了好多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大多是女人。典礼那天没见到新媳妇的,今天要看看新媳妇到底是个啥样子。典礼那天见了的,那是戴了凤冠,穿着彩衣的新娘,那衣冠是能遮了人的不少短处的,今天她们要看看新媳妇的真面目。
太阳快要落山了,李生元才牵着一头毛驴走进村来。毛驴是自家的那头黑草驴,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只见驴的脑门上拴着喜布,脖子下吊着铜铃,驴背上搭一条彩色坐垫。李生元的新婚妻子斜跨了腿坐在驴背上。只见她穿着水红碎花上衣,天蓝滚边裤子,头发梳得溜光,脸上淡淡地搽了胭脂,脑后一个圆圆的发髻,使整个人都显得精干漂亮。
街上的女人们一边和李生元打着招呼,开着玩笑,一边悄声说:“好像比头一个高点。”
“宽眉大眼的,一副善相。”
“那鼻子长得好。”
“就看和孩子们合来合不来吧。”
“一对好脚。”
新媳妇红着脸,耳边只听得驴脖子下的铜铃在“叮铃叮铃”地响,人们和李生元开什么玩笑说什么话,她一句也没听清。
“回门”就是新婚的妻子带着丈夫去拜见娘家的亲戚,当天就又赶回了婆家。
李生元家里人听到熟悉的铜铃声,纷纷迎了出来。
黑草驴回到自家门前,像想家的孩子,一声声叫着,脚下的步子猛地加快了,险些儿把背上的新媳妇闪下去,幸亏李生元拉紧了缰绳,及时搂住了妻子的腰,把妻子从驴身上抱了下来。
李生茂媳妇拍着手叫道:“快看,大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和媳妇亲嘴了。”把出来迎接的人都逗笑了。
李生元被弟媳逗了个大红脸。
“回门”回来,新媳妇就成了李家的人,家里人都笑着问一声:“回来了?”
李生元和新媳妇都笑着回答:“回来了。”
一伙人簇拥着他们进了屋。
老村长从大儿子手里接过驴缰,把驴送进圈里,赏了驴一顿好草料。
街坊邻居也都过来了,说了许多恭喜的话,接着家里人就说起典礼时的许多趣话,逗得新媳妇不住地笑。
李生元也讲了在岳母家被亲戚们耍笑的情景,特别说到中午吃饭时,吃到一只咸盐饺子,说那饺子和别的饺子没一点特别处,可吃到嘴里却像把舌头生腌了。他没敢把饺子吐出来,咬咬牙咽 了下去,害得他喝了一下午的水,跑了无数回茅房。一家人听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人们安静下来,新媳妇忽然问:“三个孩子在哪儿呢?”
这是个敏感问题,人们的脸色“唰”一下都变了,但看看新媳妇的脸却是笑盈盈的。
混在人群里的贵文,听这个陌生女人找孩子们,“哧溜”一下从人缝挤出去跑了。
李生茂媳妇说:“大嫂,刚才跑出的那个就是贵文,二贵文和白女病了,在奶奶房里睡着。”
李生茂媳妇比新媳妇大六七岁,叫起大嫂来却一点儿不拗口,而新媳妇听起来总觉得不得劲,按年龄她该叫她姐呢。
新媳妇问:“娃们病得厉害吗?”
众人领着新媳妇来到奶奶屋里,只见白女睡着了,脸涨得通红,不住地咳嗽,头发和脸脏兮兮的。二贵文虽然醒着,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一呼一吸,有细细的哨音传出。
奶奶和二婶说:“二贵文,你妈看你来了,快叫妈!”
二贵文没有动,看看面前的陌生女人,心里说:“这是妈吗?是妈的魂附在她的身上了吗?”
新媳妇问:“二贵文,哪里不舒服?”说着在二贵文头上摸摸,叫道:“哎哟,烧成这样子,待会儿,我给烧点姜糖水,逼出汗来就好了。”
二贵文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很有些像妈,连摸他的头时那动作也像。
新媳妇从衣襟下的兜里取出一把糖块,送到二贵文面前说:“给,这是专门给你们留的。”
二婶和奶奶忙去拿起二贵文的手说:“二贵文,快接住,叫妈!”
二贵文接住了糖块,但没有叫“妈”。
新媳妇说:“孩子口羞不习惯,我也不惯,以后吧!”
新媳妇亲自下厨给二贵文和白女熬了姜汤,姜汤里放了糖,还打了鸡蛋穗儿、豆腐片儿、面疙瘩儿,喷香喷香,二贵文吸溜着嘴喝下两碗,白女也喝了一大碗,喝得满身淌汗,头上的汗水一直从发际流到下巴颏儿下面,在脏污的脸上冲开许多条清晰的沟渠。
新媳妇说:“看这兄妹俩,像两个烧窑的,来,我给你们洗洗,好好睡一觉,发点汗就好了。”
新媳妇端来热水,给二贵文从头到脚洗了,洗下半盆黑汤;给白女洗时,白女忸怩着不愿意,二贵文说:“妹妹,听话,你看二哥不是洗了。”白女才脱了衣服,让新妈洗了。
李生元见新妻性子这样善,对孩子一点也不嫌弃,非常感动。
夜里,他用尽成熟男人的种种手段,尽情地关爱新妻,使新妻初为人妇便尝到了无比的畅美。
这一夜,老村长和老伴儿睡在炕上仍然睡不着。
老村长说:“看这个媳妇不恶。”
老伴说:“嗯,性子绵,心善,这就是孩子们的福了。”
老村长说:“也是生元和咱俩的福。”
老伴说:“可不,遭遇上个厉害的主儿,孩子们受委屈不说,家里也别想安生。”
老村长说:“这是你行善修下的。”
老伴说:“是你积下的德。”
两个人说着都笑了。
“睡吧,她好咱们对她更好,不为别的,为咱三个孩子也应该。”老伴说。
老村长说:“话说回来,啥人也是两好合一好呢,得多调教咱孙子,你不看,贵文就有点分心。”
老伴说:“还是二贵文懂事,从小就没让大人操过心。”
二贵文和白女的病轻了许多。
一大早,二贵文就醒了,孩子们一有精神就想动手动脚。
二贵文把手伸到哥哥腋下,轻轻挠着,贵文翻翻身子又睡去了。二贵文“嗤嗤”笑着,从枕下取出一片包糖纸,搓成纸卷,在贵文鼻孔里慢慢捻动,贵文鼻子痒痒的,打个喷嚏醒来了。二贵文如法炮制,把妹妹也弄醒了。
二贵文把枕下的糖块取了出来,给妹妹两块,又给哥哥:“哥,这是新妈给的糖蛋蛋,给你吃吧!”
贵文听说是新妈给的,把二贵文的手一推说:“她不是咱妈,咱妈死了,我不吃她的糖!”
奶奶早就醒了。她听贵文那样说,把声音放低教训道:“贵文, 谁教你这样说话?她就是你妈,以后要叫妈!听见没?”
“不!我不叫她妈,她是后妈,人说后妈的心……”
贵文的后半句没说出来,就被奶奶把嘴堵上了。
“你再敢说出这话,我打你!”奶奶说。
贵文拐着脖子:“就说!就说!”
爷爷说:“贵文,你比二贵文大,该比二贵文懂事,你妈死了,以后全靠新妈来照顾你们,你怎能一见面就成仇人了呢?爷爷和奶奶活不了几年了,你们得和新妈亲才对。”
贵文不出声了。
二贵文说:“哥,新妈挺好。”
白女说:“大哥,新妈真得挺好。”
贵文把背一翻,不理二贵文也不理白女。
新妈给三个孩子补了衣服,重新浆洗过,孩子们又像亲娘活着时一样了,鞋帽也有了。三门城人说:“虽然是后娘,倒不像个后的。”
(5)穷人家的孩子
李生元按照父亲的吩咐,对两个儿子严格要求起来。他让孩子们叫新妻“妈”,让贵文和二贵文出地干活,回到家里又呵斥孩子们干这干那,这些都遭到新妻的反对。
妻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不能这样对孩子,孩子们不习惯叫妈就慢慢来,你越逼,孩子们反倒越恨我,你这是往灰沟里填我呢。”
李生元说:“打是亲,骂是爱,孩子是属狗的,你越宠他,他越不听话,你对他约束得紧了,习惯成自然,往后就没那些坏毛病了。”
妻还是反对:“不管怎样,我和孩子们的事不用你管,你越管,孩子们越觉得我是后娘,连你也不像亲爹了。”
李生元拗不过妻,才放弃了对孩子们的呵斥,但却不让贵文和二贵文像从前一样去玩耍,要他们下地帮他干活儿。
妻说:“孩子们都还小,嫩骨头嫩肉的能干个啥,你多下点力不就把孩子们干的那点活儿干了。”
李生元不答应。他说:“这不是能不能干的问题,我们弟兄仨就是因为从小爹妈怕这怕那,舍不得让做营生,才娇惯坏了。别人家的后生,从小就跟着大人做这做那,一娶过女人就能独立门户,干啥也不挡手。我和老二,都有了孩子了还得爹操心。我不能叫贵文和二贵文成了我,耕不是把式,耩不是行家,当一辈子半膘庄稼人。”
妻说:“你爹妈舍不得用你们弟兄,你就舍得使唤那两个没娘的孩儿?”
李生元说:“我是为他们好,不是害他们,再说,你不就是他们的娘。”
妻说:“我就是把自己看成他们的娘才心疼他们,都嫩芽儿似的,受苦早了怕长不成个后生。”
李生元不听妻的劝,耕地时就领了贵文,让贵文学耕地。二贵文人小就挖野菜,打猪草。继母在家里养了猪、羊、鸡,全靠二贵文供吃的。 桑干河边的苦菜像专门种下的一样,一到夏天,灰绿色的苦菜朵儿在河滩地长成各种各样的图案,远看灰雾雾一片一片的。孩子们背着筐子篓儿,一进地就抢着划自己的地盘。为了不让太阳把苦菜晒蔫了,孩子们在没挖苦菜前,每人先挖一个足可以使自己坐在里面的土窖,那土窖的形状像家里腌菜的大肚瓦缸。
挖好窖后,他们就忙着挖自己地盘内的苦菜,挖起虚虚的一平筐就倒进窖里,采一小抱柳树枝苫好窖口。把窖装满了,就把筐子放在口上,蹦着跳着下河里去“拱猪”,或者打水仗。
夏天没有暴雨的时候,桑干河的水既清澈又流得缓慢,在河里玩是最惬意的事情。玩够了,他们才把窖里的苦菜掏出来,装进筐或篓子里,实实的,很沉的一筐篓,然后相互帮着把筐篓背在背上,两肩前的背绳下各垫着一只布底鞋,赤脚往回走。
苦菜拿回家,嫩的做了饭桌上的小菜,老的做了猪、羊、鸡的饲草。二贵文虽然人小力薄,但好胜心强,每次总比别的孩子挖的苦菜多,继母夸二贵文懂事,又心疼孩子瘦小,吩咐道:“以后不要挖得太多,够猪羊吃就行了。”二贵文答应一声,又去帮继母扫地、拉风匣,母子俩有说有笑,那层隔膜渐渐没有了。
下过暴雨,桑干河的脾气大变,整个河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河宽有一里多,深有七八尺。那时,二贵文他们是不敢下河玩的,就是看也站在离河岸两三丈远的地方,要是站得近了,被大水浸酥了根子的河岸说不准啥时就“哗”的一声塌下去了,一塌就是炕大的一片。有一年,一个孩子站在河边看涨水,就是被塌进河里卷走了。
三门城人把河里下洪水叫发山水,那意思有两层,一层说的是洪水下来,那一峰一峰的洪峰像山一样,再一层就是那势如猛兽的大水是由山里的一股一股的山洪汇聚而来的。
洪水平息下去,三门城勤快的人就都到河边去捞河炭。桑干河上游的山里有不少小煤窑,山洪一暴发,就会把煤窑的炭堆冲了,顺流而下,冲进河里。水退下去,炭就搁在了河滩上,有的在明处,有的被埋进了滩里,明处的人们就捡了,暗处的就得挖。
二贵文每次都和哥哥早早到了河边,把拳头大的或小碗大的鹅卵石似的炭块捡到筐里,然后就寻找埋在滩里的炭窝,炭窝里多数是碎炭,最大的有鸡蛋大,最小的就只有豆粒大,一窝有时埋有一筐,有时可找出几筐。二贵文是找炭的能手,他在平坦的河滩上远瞧近瞅,瞅准一个地方用锹挖下去,就有一窝炭被发现,寻炭窝的大人们都惊奇二贵文的本事。寻到炭窝就用筛子把混着泥沙的炭盛了到水里去滤,泥沙随水流走了,筛里剩下黑亮的河炭。兄弟俩捞的河炭常常得父亲帮着挑才能拿回去。
河炭烧饭比柴强得多。烧柴塞得少了灶里火焰小,塞得多了烟多,灶脖儿噎着,就常常往灶外冒,熏得家里常有一股死烟味,白墙变成了黑墙,有时还给你个回膛炮,喷得屋里柴灰弥漫,像下着黑雪。用河炭就不一样了,家里干净不说,火焰也均匀,做出的饭不煳不焦也不夹生。能经常烧到河炭,继母脸上挂着笑,逢人就夸贵文和二贵文两兄弟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