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3)
作品名称:桑干赤子李玉堂 作者:许世礼 发布时间:2015-03-01 07:29:26 字数:4612
(2)阎、冯大战
一九二六年,阎、冯大战在应县境内打得特紧。六月一日,冯军方振武部围攻应县城,举世无双的应县木塔周围炮弹乱飞,有的落在塔上爆炸,把木塔打得百孔千疮,塔身倾斜。
经过二十多天的激战,驻守应县城的晋军败退,撤入应县南山。冯军穷追不舍。退到山上的阎军凭借有利地形和冯军对峙,冯军也就地修筑工事寻找战机,打击阎军。一方山上,一方山下,天天以枪炮对话,小仗天天有,大仗三六九,整整对战了一个夏天。山前山后硝烟弥漫,草木不生,鸟兽遁迹。
应县的百姓,人心惶惶,胆战心惊,天天打问战况,日日为生命担忧。街谈巷议,亲朋往来,饭前饭后,劳作之余,缩着脖颈,咬着耳朵,嘁嘁喳喳,谈论着的几乎都是打仗。
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听着枪炮的声音,觉得好玩,望着那山上的炮火,他们觉得新鲜。
自从母亲病逝后,照看妹妹的任务就落在了二贵文的身上。他像个小大人,想方设法让妹妹高兴。
他心灵手巧,一会儿给妹妹捏个泥哨儿,呜哇呜哇地逗妹妹笑。一会儿给妹妹编个草笼子,捉几只蚂蚱、蛐蛐放在笼子里让妹妹玩。要不用柳枝儿编个柳帽戴在妹妹头上,或用芦根做个芦笛,给妹妹吹曲儿,捉个蝴蝶,逮个蜻蜓用线拴了给妹妹玩。
妹妹好开心,叫着“二哥……二哥……”二哥扮个鬼脸,妹妹“嘎儿嘎儿”地笑了。
六岁的哥哥照看三岁的妹妹,高兴是高兴,但那脏劲也是少见的。二贵文的裤子因为上树挂破了裆,一窝小鸡就在外面探头探脑,屁股后面那块布就成了个活动门帘儿,走一步扇一下,走一步扇一下。妹妹在土里滚着,头发里、衣服上沾满了土,鼻涕和土结在一起,糊得鼻头和脸上满是厚厚的痂。
没娘的孩子谁见了谁觉得可怜。
村里的孩子们天天找二贵文玩,二贵文不能去,他有看妹妹的任务。但孩子们总是缠他,因为只要有他,大家才玩得开心,才能玩出新花样。
这天,孩子们给他出主意:“二贵文,二贵文,你把白女送给你奶奶。”
二贵文说:“奶奶看不住白女,她哭着要我。”
孩子们说:“你让奶奶只看半天,咱们好好玩半天。”
三秀说:“我把我的花毽子给你妹妹。”
二拦套说:“我把我的弹弓也给你妹妹。”
二贵文实在想和小伙伴们尽情地玩半天,那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海阔天空的玩耍场面,对他实在太有诱惑力了。他终于答应了孩子们,把妹妹送给了奶奶。
他和奶奶说了几句悄悄话,奶奶说:“去吧,真委屈了我孩儿了。白女,二哥给你采好多好多花回来,你和奶奶在家等着啊!”
白女要跟着二哥去,二贵文说:“地里有狼,白女不要跟,狼最爱咬女孩儿。”
白女被吓住了,二贵文趁机跑了出去。
一跨出院门,二贵文撒丫子就往村外跑,他的后面跟了一大伙孩子,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孩子们都绝对愿意服从他的指挥。
像鱼儿游入了大海,像鸟儿飞进了森林,广阔的天地使二贵文忘记了一切。
夏末的田野已经显出了沉重。高高的高粱长出了粗大的穗子,低低的黑豆也有了扁扁的豆角,谷穗儿举着,像一个个小棒槌,前些天还是一片蓝蓝的湖也似的胡麻地,这阵儿那花都换成了绿桃儿,迟开的花朵在绿色的桃子中零星地点缀着,显得可怜兮兮的。
胡麻地边,有一个高大的新坟,坟头的五彩纸幡在热风的吹拂下舞得迷乱。这是李家坟,二贵文的妈妈就埋在这里。那天二贵文随大人们把娘送到这里,眼见得人们把妈埋进了很深的坑里,他疯了似的哭着,不让埋那只好看的棺材,他想,把妈埋得那么深,妈想回家的时候怎么出来?人们含着眼泪拦着他,告诉他,你妈的身子不会回了,她的魂会回去看你们,在梦里才能见着你妈。
二贵文带着孩子们跑到坟地。他想起了妈,恍惚间似看见了妈的身影,还是穿着那件蓝底洒白色小花的大襟袄,那袄滚着黑色的边,那一对一对的扣襻,是盘着花儿的。妈的脸白里透着黄,眼睛大大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好像在说:“二贵文,你来看妈了?”二贵文爬上坟头,却不见了妈妈的影子,只见那杆引魂的幡被风撕得一缕一缕的。这杆纸幡上有妈的魂吗?我要拿着这杆幡,要妈跟着我去玩,让妈看着我。二贵文拔起纸幡,领着孩子们来到了桑干河边。
桑干河边,青红的醋柳一蓬一蓬的开着雪白的花。雨季的洪水淤没了柔弱的杂草。河水悠悠地流着,清澈见底,碎鱼儿银银的像一个个精灵在水底飞来飞去,偶尔飞出水面,弄出一个清晰的水花和一声响。
二贵文把孩子们分作两队,醋柳丛就是他们的阵地和掩体。
二贵文用纸幡作战旗,指挥着孩子们冲来冲去。孩子们以土块作炮弹,掷一块喊一声“轰”!掷一块喊一声“啾!”纸幡被风撕下一缕一缕的纸条儿,在地上翻飞着,一直飞进桑干河里,被水吞没了。
南山那边,军阀混战的炮声一阵紧一阵松,炮弹炸起的烟看得很清,声音很长一阵才传过来。
童子军的战斗结束了,一个个滚战成了泥人儿。二贵文把“军旗”插在河岸上,命令麾下的士兵下河洗澡,立刻河里便出现了赤条条的小人儿。他们打水仗,用手掌把水击到伙伴的脸上。他们“拱猪”,憋一口气钻到水下,在很远的地方才把头露出来。河里泡满了欢声笑。
太阳西斜,二贵文把队伍集合上岸,列队讲话:“我长大就去当能指挥打仗的大将,到时候你们都去给我当兵!”孩子们一脸严肃, 同声喊“好!”把二贵文围在了中间。
这天,二贵文玩得特别开心。他不只撒了憋闷多日的野气,同时把那天没有抢到手的“引魂幡”玩了个痛快。回村时,二贵文把那杆纸幡扛回了家,他要把妈引回去,妈在那片野茫茫的荒坟里太孤单了。他要妈和他们在一起。
爷爷奶奶看见二贵文扛着幡回来,又气又悲又好笑。
奶奶说:“傻孩子,怎么把那东西往家扛?”
二贵文说:“这上面不是有妈的魂吗?我要把妈引回来。”
爷爷说:“那东西不吉利,快把它送走!”
二贵文问:“为啥不吉利,能把妈引回来,怎么会不吉利?”
爷爷说不清,但还是呵斥着让二贵文把纸幡送回到了坟上。
这天晚上,二贵文梦见了妈,妈笑盈盈的,抚摸着他的头,但很快又哭了,妈说:“二贵文,妈想你们啊!”二贵文也哭了,他说:“妈,你还是回来吧,我们也想你啊!”二贵文哭得很痛,泪水打湿了枕头。
(3)爹娶新娘
贵文、二贵文想妈,白女哭着要妈,老村长老两口把三个儿子叫到一起,商量要给大儿子续弦。
老村长说:“咱家今年虽然挺紧巴,可没有女人的人家总不像回事情,给孩子们找个新妈吧。”
二儿子李生茂眨巴眨巴小眼说:“找个吧,三个孩子没娘,实在可怜。”
三儿子李生瑞说:“大哥又当爹又当娘,受罪不说,家里实在不像个家,娶个吧。”
李生元不知该不该娶,他含泪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我怕娶了后娘,孩子们受委屈。”
孩子们的奶奶想大儿子一个人不一定能把孩子们拉扯大,就说:“那就看他们的命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不久,老村长托媒人,给孩子们找了个新妈。
过罢“清明”,塞外的气候暖和起来,路边的蒲公英绽开了金黄的花。一乘打扮得鲜艳别致的花轿抬着新娘进了三门城村,“吹破天”金虎子带着鼓匠班一曲《大得胜》,把花轿迎进老村长的院里。
院子里鲜红的喜联使往日沉闷的气氛荡然无存。鞭炮声炸出一院的喜庆。大炭垒起的“旺火”把那喜气渲染到了极致。老村长在爆竹炸响、喜曲吹得最响亮、新媳妇进门的当口,把一碗兑上清水的胡麻油浇在熊熊燃烧的“旺火”上,顿时火光随着“哔哔叭叭”的爆响声直冲上半空。老村长心底划过一道亮亮的细流,这火是昭示着我李家从此将否极泰来吧!
李生元穿一身紧身绅士服,戴一顶瓜皮小帽,显得年轻而又精神焕发,但他的眉宇间却深藏着忧虑。他没有第一次拜天地时那样的甜蜜和幸福感。他不知道新娘子能不能和他的孩子们和睦相处。今后的日子令他担忧。
新娘盖着鲜艳的红盖头,戴着凤冠,披着霞帔,穿着彩衣,在李生茂媳妇的搀扶下走出轿门。两条红色毛毡被两个孩子轮番倒替着铺在她的脚前,但她走在毡子上并不觉得踏实。深一脚浅一脚走进院里,听着人们的各种议论,她心跳不已。她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子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踏实,也不知道能否胜任这个有着三个孩子的家庭的主妇,她是奔着这个家的好名声来的。对于找一个二婚男人她并不在意,何况父母都说,“进了李家不会错,丈夫大点靠得住,有孩子娶过后不孤独。”
拜过天地、父母,走进洞房,李生元揭去新娘的盖头,悬着的心有了些着落。新娘一脸的憨厚,嘴巴虽然大些,但却正好把雪白的牙齿展示出来。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和红润的嘴唇使整个脸部增添了亮色。高挺的前额把她的善良写在脸上。
新娘也看到了将和自己陪伴终生的男人的脸。在她的眼里,这个男人是个成熟而又诚实憨厚的男人。她的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了。她很想看到那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并没在院子里,在人们眺望着远处的花轿的时候,贵文悄悄叫了弟弟妹妹,他们携手向村西走了。
夕阳西下,三个孩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们一直走到埋葬母亲的坟地。坟地上,干白的枯草下面发出黄绿的草芽。二贵文拿起那杆被他玩过又送回的引魂幡,幡上的各色彩纸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一根干透了的柳木棍儿。那段用岌岌草扎成的挂幡的鹅脖儿还绑在柳棍的细梢头,风化了的麻绳用手一拉便散了。二贵文心想:纸幡没有了,妈的魂呢?是上了“天堂”了呢?还是被引回了家?一种失落感罩上他的心头。
爷爷和奶奶告诉他们,说爹要给他们娶一个新妈回来,新妈和他们的亲妈一样,会为他们做饭、缝衣。爷爷奶奶要他们管新妈叫“妈”!
贵文说:“她不是我妈,我妈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贵文不说话,心里却想,人说后娘的心就像马蜂的针,二贵文被马蜂蜇过,因此,他恨后娘。
天黑了,一弯新月挂在坟地那棵柳树梢上,像一只大眼看着他们弟兄仨。
野地里寂静得吓人,妹妹拉着二哥的手要回去,她说:“二哥,我怕。”
二贵文说:“不要怕,这里有妈。”
妹妹说:“我冷。”
二贵文把妹妹搂在怀里,贵文又把弟弟和妹妹搂在自己怀里,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靠着妈的高大坟丘。
老村长和李生茂、李生瑞到处寻找贵文弟兄仨,怎么也找不到。黑灯瞎火的,他们能去哪儿呢?
老村长见人就问,有人提醒说见朝西走了三个孩子,会不会是他们。
爷爷想:是去看桑干河开河了吗?
老村长加快了脚步向西边走去,边走边喊着:“贵文……二贵文……白女……”走到离自家坟地不远的地方,老村长听到了白女的哭叫声:“爷爷!”
原来三个孩子抱在一起睡着了。
白女被冻醒了,听到爷爷的呼唤才应了声。
老村长从坟地拉起三个孩子,边走边流泪。
村里金虎子的鼓匠班正在吹奏耍孩儿戏《打佛堂》,那曲儿沉痛悲苦,如泣如诉,老村长听了,心里越发难受。一路上脑子里像塞满了棉花,理不出半点头绪。孩子们跟在他的后面,默默走回了家。
奶奶听说孩子们在坟地里睡着了,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心里尽管难受,但她没敢让哭声发出来,一把手把鼻子和嘴捂严了。
三个孩子没吃没喝,上炕躺下了,像刚刚受了谁的欺负,脸上都罩了层乌云。
贵文说:“奶奶,从今往后,爹不会要俺们了。”
奶奶说:“不要胡说,你爹怎么会不要你们呢!”
二贵文问:“奶奶,我爹的新女人会不会打俺们?”
奶奶心头一颤,立刻严肃了脸面:“你们要听新妈的话,不要惹新妈生气,新妈不会打你们。”
白女坐进奶奶怀里说:“奶奶,我想我妈。”
孩子们闷闷不乐地睡着了,睡梦里喊着妈。
老村长两口儿一夜没合眼,说一阵新媳妇,说一阵孩子们,直到天快明了,才迷迷糊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