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6

　　采煤五区区长卫立青身材魁梧，浓眉方脸，相貌威武，却是一张冷脸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见他笑几回。他的脸色从来就严峻得像一块青石一样，谁惹恼了他，清水脸儿立即挂下来，寒气逼人，让人望而生畏。
　　卫立青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卫区长，出事了！”早班队长张矿里从井下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一股寒气。
　　“咋的了？”卫立青一听说井下出事了，舌头僵住了，声音也有点发抖，他大声追问张矿里。
　　“杜淮北用手镐把林春砸倒了，死活还不知道呢！”张矿里向区长哭诉。
　　“是用手镐砍的，还是砸的，身上可有手镐尖子的印？”卫立青歇斯底里，乱了方寸。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正在工作面机尾盯着王浩挂梁子，听工人传话说机头有人打架。等我赶到机头时，林春已经躺倒在地，不省人事了。我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林春的全身，只发现他额头上烂了一个小口子，淌了不少血。跟前的工人说，林春为了躲避杜淮北的手镐，额头不小心碰在了柱子上。我已经安排四个工人把林春抬上窑了……”
　　张矿里在电话中声音凄凉，让卫立青感觉仿佛从夏天直接进入了寒冷的冬季，凉彻骨髓。
　　卫立青放下电话，立即拨通了矿调度所和保卫科的电话。这可不是一般的井下事故，林春万一有个闪失，杜淮北得负法律责任。
　　调度所接到电话后，立即与矿职工医院联系救护车。
　　矿保卫科得知消息后，感到事态严重，建矿五年多了，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在井下用手镐把人砸倒，这是藐视法律，公然跟法律叫板呀，绝对不能让当事人跑了！
　　保卫科长吴松亲自出马，他带着两名民警，急匆匆地赶往采煤五区了解情况，登记当事人的详细资料。然后和区长卫立青一起，马不停蹄地赶往副井口，一旦发现杜淮北升井，立即铐起来带到保卫科。
　　不到一个小时，林春在四名工友的搀扶下走出了罐笼。
　　一见林春苏醒过来，还能自己走路，卫立青几个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此时，林春满脸是血。卫立青和两名医护人员不约而同地奔了过去。
　　“林春，你现在感觉咋样？”卫立青急切地问。
　　“头有点疼！”林春心有余悸地说。
　　“林春，杜淮北用手镐砸的你，还是砍的？”卫立青追问。
　　“用手镐砸的，如果不是我戴着胶壳帽，头就被杜淮北用手镐砸碎了。卫区长，你得为我做主，替我讨个公道呀！”林春说着话，眼泪下来了。
　　“你们别说了，赶紧上救护车！”两名医护人员催促着。
　　林春等人上了车坐稳后，救护车鸣着响笛，呼啸着绝尘而去。
　　“赵夏，你在副井口守着，杜淮北啥时候上来，你啥时候走，让他先到我办公室去一趟，等我了解一下情况后，再让保卫科把杜淮北带走。”卫立青叮嘱办事员赵夏几句，便和保卫科长吴松一起离开了井口。
　　杜淮北原本想吓唬一下林春，谁知竟失手把林春砸得不醒人事。等几个工人把昏迷不醒、满脸是血的林春抬走后，他才感觉到害怕。
　　师傅一个劲地埋怨杜淮北：“你咋能这样，万一把林春砸毁了，人家能跟你拉倒吗？”
　　……
　　林春被人抬走了，其余的人唏嘘不已……
　　杜淮北心乱如麻：“唉，如果林春真的发生了意外，我恐怕也活不成……
　　师傅催促：“你赶紧上窑吧，不知道你能不能闯过这道关。”
　　上井途中，杜淮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杜淮北思忖：“矿保卫科的人肯定在井口守着，只要我一下罐笼，他们就会把我抓住……
　　杜淮北置身于罐笼里，他觉得浑身一点劲都没有了。一想到林春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他就觉得自己心口上有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剐着，血也在一滴一滴地流着。又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万丈的深渊里，黑暗像高山压着他、像大海淹没他，话说不出来，气也透不出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和他此刻所感受的痛苦相比。这种痛苦是那样锐利、那样深刻，又是那样复杂、那样沉重。
　　走出罐笼的一刹那，杜淮北看见单位的办事员赵夏站在副井口侯罐室内，身后还站着两名穿制服的民警。
　　“完了，看来林春被我一手镐砸死了！”杜淮北的心一下紧缩起来，好像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杜淮北，区长让你先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赵夏面沉似水。
　　此时此刻，杜淮北脑子里一片空白，像傻子一样跟着赵夏走了，两名民警紧随其后。
　　从副井口到卫立青的办公室不足一百米，杜淮北却感觉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觉得那些光明、美好的希望，如今都与他断绝关系了。
　　终于，杜淮北走进了区长卫立青的办公室……
　　卫立青的脸彻底青了，一见杜淮北，他两手打颤，两眼几乎喷火，半天说不出话来。
　　突然，卫立青抓起桌上的钢笔，恶狠狠地向杜淮北砸去，杜淮北本能地一闪，钢笔嗖地一声，擦着他的耳朵边飞了过去，一下子撞在墙上，旋即又掉在地上。
　　卫立青见没砸中，有点恼火，他想张口骂，但是张了张嘴，没骂出声来。
　　杜淮北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咋啦，你是区长就拿钢笔砸我，我根本不甩你那一套，反正我也没有好结果，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牵，你卫立青要是敢骂我，我要是不拿板凳砸你，我就不姓杜……”
　　“杜淮北，你想找死呀？我当了十几年的区长，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人，为了一件小事，你咋下手这么重。你到底有多硬的后台，我觉得你没有后台，要有后台也不会到煤矿来。我不是吓唬你，林春被抬上救护车时还昏迷不醒，现在正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的老婆孩子你给养活吧。林春举报你没按措施施工是对的，因为这你就在井下乱骂，后来竟然野蛮地用手镐把人家砍倒。你走吧，矿保卫科已经来人了，杀剐随他们的便，我无权过问了。我这个区也容不下你这位神仙。咱丑话说在前，你坐牢也好，抵命也好，先交一千块钱给林春治疗……”
　　杜淮北被保卫科的人带走后，卫立青仍然在生闷气。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卫立青激灵灵打个冷颤，浑身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卫区长，我是马武，林春没事了，刚才医院给他做了脑CT，头部没啥异常，只是额头碰烂了一个小口子，皮外伤，医生说吊两天水，吃点消炎药就行了……”
　　放下电话，卫立青长出一口气，有惊无险哪！此刻，他好像三伏天里吃了块凉西瓜，别提多舒服。欣喜之余，卫立青哼起了黄梅小调：“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唱了一会，卫立青又恨杜淮北：“乖乖，杜淮北呀杜淮北，你差点把我的乌纱帽掀掉了，我卫立青这次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你，如果这次放过你，背不住会有张淮北、王淮北、李淮北、赵淮北在井下用手镐砸人，甚至砍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这次要不把你杜淮北治得上吐下泻，我就白当了十几年的区长！”
　　杜淮北被带到保卫科以后，保卫科长吴松和另一名民警立即对他进行了“审讯”，并详细做了笔录。杜淮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保卫科长吴松严肃地说：“如果林春只是受了皮外伤，你包工养伤。如果他头部某个地方受了伤，你就犯了伤害罪，要负法律责任的。再往坏处说，万一林春抢救无效死亡了，那就不是蹲监坐狱的事了。到那时，你该走那条路，你应该清楚。”
　　末了，保卫科把杜淮北放了。
　　杜淮北临离开保卫科时，保卫科长吴松说：“杜淮北，你现在先回你们单位，我们随时都可能找你，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呆着，别乱跑。告诉你，你就是跑了，也跑不掉的，畏罪潜逃的处罚更重！”
　　走出保卫科的大门，杜淮北心如刀绞。回首往事，他心里翻肠搅肚般难受。自己因为婚姻失败，走投无路才来到了煤矿。本打算好好上班，好好挣钱，等找好对象以后，就立即离开煤矿这个鬼地方。
　　自从到了煤矿，身材瘦弱的杜淮北饱尝了煤矿的苦累脏险。
　　杜淮北是一个感情经历苦难的人，离他远去的爱情，激起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长久的阵痛。
　　谁也没想到，杜淮北尘封已久的爱情之门，竟在前些日子被一个名叫邹影的女孩子轻轻推开。杜淮北遇到邹影，如盆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雨，他的心情像清清亮亮的河水，流得很畅。昨天从杏花村回来后，杜淮北一直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之中，沐浴在幸福而甜蜜的爱的幻想中。他爱邹影那双眼睛，不单单是美丽，而且里面蕴育无限的智慧和永远的牵挂。
　　然而，已经走近的爱情，却被自己一手镐砸得如同断线的风筝，飘摇在法律的风雨中，不堪负重，最终将消失在无尽的思念和悔恨之中。
　　“如果林春真的死了，我也就不可能活在这个世上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以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杜淮北忧伤的心更为沉重，他不想牵念人也不愿意为人所牵念，像深秋落下来的叶子，只有自己记得自己的苦辛。
　　“得回老家一趟，不然，以后恐怕连回家的机会都没有了。别了，绿水煤矿。别了，我亲爱的邹影小妹……”
　　杜淮北匆匆赶往单身宿舍，他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大雁，不知前途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