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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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淮北上窑走出罐笼时，他看了一下手表，已是上午八点半了，从昨晚9:10分下井，他在井下呆了将近十一个小时。
　　窗外红艳艳的太阳跃上了树梢，千万条金丝线从叶片的缝隙中流下来。
　　“拥有阳光真好！”杜淮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阳光中的空气，感觉惬意极了。
　　是啊，煤矿工人一上窑，离开了喧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亲炙着煦暖的阳光，便一概都会松懈，忘记了劳累，忘记了一切，只任自己的身体纵横在阳光里，像干涸的田地引入了一股水流一般。
　　走进更衣室的一刹那，杜淮北觉得自己真累了，他坐在自己的更衣箱前，再也不想移动一寸地方。
　　“淮北，吸棵烟解解乏！”师傅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
　　杜淮北平时不吸烟，不知咋地，今天，他竟然特想吸烟。
　　烟雾缭绕中，杜淮北想到了自己的婚姻。
　　“昨天到邹影家去了一趟，她的父母对我很好，他们已经同意了我和邹影的婚事，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见到邹影。要不是上夜班，我肯定在她家里等她。”杜淮北一想到自己杏花村之行，心里仿佛有一枝桃花盛开般的清新、快乐。
　　“杜淮北，你师父呢？”杜淮北正想着心事，副队长沉着脸走了过来，跟吊丧的一样。
　　“啥事？我师傅刚进洗澡堂。”杜淮北一脸的不悦，他自从进矿以来，一直对副队长充满着“敌意”。
　　“区长让你们下井！”副队长依然沉着脸。
　　“下井！让谁下井？你的话我咋听不懂。”杜淮北两眼瞪着副队长。
　　“你赶快去澡堂喊你师傅，你们昨天夜班在机头栽的柱子有六棵没穿铁鞋。夜班的工人打电话汇报到区里，区长让你们重新返工。听说你们已经上窑了，区长让我来澡堂找你们，你们赶紧下井，马上就九点了，九点钟副井开始检修、占罐，一占就是两三个小时，你们就下不去了！”副队长一副“关心”的样子，催促杜淮北赶紧下井，唯恐他们在占罐之前下不去。
　　“我不去，你想找我师傅你自己去澡堂里找。日他妈的可让人活了！”杜淮北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气得浑身哆嗦。
　　副队长自讨没趣，径自走进了澡堂。
　　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在杜淮北的胸膛里燃烧起来，他脸上的肌肉在跳动，沾满煤灰的脸扭歪了，呼吸也变得急促和梗塞了。
　　“乖乖，狗日的煤矿咋这样没有人情味。我们在井下干了一夜，本来就比别的组晚上来两个多小时，又累、又饿、又渴，上来连气都没喘匀，又让我们下井，真是杀爹的心哪！”杜淮北在心里怒骂着。
　　昨天夜班，杜淮北和师傅被分在工作面机头超前棚，条件不算多差，只是那儿太矮了。没干活之前，师傅就对杜淮北说：“今天的活儿不好干，累肯定累不着，得撇勾！”
　　杜淮北怕撇勾，一分钟都不想在井下多呆。他问师傅为啥得撇勾？
　　“超前棚迎头的柱子好栽，关键刮板输送机机头电机后面的那排柱子，高度不够，按照工作面作业规程规定，支柱必须棵棵穿铁鞋。不穿铁鞋一棵柱子都得栽半个小时，何况得穿鞋。”师傅笑着说。
　　“咱不能提前栽柱子吗？”杜淮北问师傅。
　　“提前不了，你看看，机头超前棚跟机头二节搭接处是个压头（断层），高度还不到一米，人从那儿过都得爬着，一旦工作面放炮出煤，你根本无法在老塘里攉煤，只有等其他组把煤攉完了，你才能攉老塘煤，不然的话，你攉一点，上面的煤就会把你攉过的地方淤满，你攉一个班也攉不完。”师傅依然笑。
　　“那咱今天的活儿就没法干了？”杜淮北满脸忧伤。
　　“先把老塘的柱子回完，然后你去风巷扛一块木料。我看过了，等会回柱时，咱还能回收一块木料。两块木料，超前棚的活儿就算搞定了。不要两个小时就能把超前棚结束，接着咱们就睡觉，啥时候工作面开始抵车，咱们再一起攉老塘煤，六棚窑，咱俩一起攉，半个小时就把煤攉完了。等上面抵车抵到咱这儿，咱们再拉机头，拉完机头就可以栽柱子了。其他组栽柱子快，两分钟就能栽好一棵柱子。今天工作最多的地方才分了二十棚，都比咱好干。”听了师傅的分析，杜淮北既佩服，又无可奈何。
　　杜淮北之所以想早上窑，是因为他担心女朋友邹影明天上午来矿上找他。
　　“昨天上午去了一趟杏花村，却没有见到邹影，估计她回家后一听说我去了她家，会来矿上找我的。”杜淮北想着心事。
　　“严队长真是的，为啥非把我分在机头干！”杜淮北心里埋怨队长严明。
　　杜淮北和师傅一起回完柱子后，立即去风巷扛木料。
　　走在工作面上，杜淮北得意地哼着小曲：“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邹影，淮北美不美，淮北美不美。说什么煤矿危险，怕什么井下受罪，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爱恋伊，爱恋伊，愿今生常相随，常相随……”
　　杜淮北陶醉了。这个时候，虽然身处几百米井下，可他觉得自己正站在整个地球的顶上，一切都踩在脚下，他满足了，他知道什么叫幸福了。只要找到了对象，他就觉得自己的前途已经燃着了光明的火炬，这火炬在照着他往前行。婚姻的黑暗已经离他远去，煤矿的黑暗对他没有一点影响。如果自己不来到煤矿，能遇到邹影吗？人啊，有时候就得相信命运，相信缘分。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肯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杜淮北扛着一块木料返回时，迎面正碰见队长严明。
　　“严队长，可能给我调换一下，我想早上窑一会，有事哪！”杜淮北止住了脚步。
　　“呵呵，秀才，你咋看不出来我照顾你呢？你今天在机头干，得睡大半个班哪！以后多写几篇稿子，让咱队的工人都爬爬电线杆子。”严队长笑着拍了拍杜淮北的肩头。
　　杜淮北不好意思再说了。人家严队长是在照顾我，咱不能不领情呀！
　　一切如师傅和严队长所言。杜淮北和师傅果然在井下睡了大半个班。
　　抵完车，拉好机头。杜淮北和师傅开始栽柱子。这个时候，杜淮北真的急了。别说栽柱子，就是把柱子扶起来放直，也做不到。两米五高的柱子，只能斜放着。杜淮北一米七四的个头，得弯着腰、低着头抱柱子。而师傅在那儿用手镐和铲子交替着刨坑，比他更困难，足足刨了半米深。
　　“把柱子放进去试试！”师傅擦了擦脸上的汗，喘着粗气对杜淮北说。
　　杜淮北赶紧把柱子放了坑里，然后想扶直放正，可师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刨的坑依然不够高。
　　师傅把注液枪拿了过来，开始给柱子升劲。等柱头顶住了顶板上的铁梁子，杜淮北发现柱子的下部慢慢地往下降。不大一会，师傅把柱子放了水，柱子上面的部分降了下来。
　　“淮北，来，咱俩一块推柱子，把柱子扶直。”
　　“一二、一二……”杜淮北和师傅一起用力。
　　分把钟后，那棵柱子被扶直了。师傅用注液枪一升劲，第一棵柱子栽好了。师傅拽着铁链，把铁鞋扔进坑里，然后用煤把坑填满。
　　“师傅，不穿柱鞋行吗？”杜淮北担心地问。
　　“小声点，只能这样了。要是穿鞋，咱们到中午也干不好。等会验收员来了，咱就说穿鞋了。”师傅幽幽地说。
　　杜淮北和师傅如法炮制。
　　早班职工回完柱子时，杜淮北和师傅才栽完柱子。尽管比别的工友晚走两个多小时，可他们毕竟在井下睡了大半个班。还好，他们在占罐之前上了窑。
　　“淮北，咱得下井给那几棵柱子重新穿上鞋。”杜淮北正吸着烟想心事。一抬头，他差点笑出声来。只见师傅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他身上的煤灰只是被水浸了一下，看来是刚下澡堂，还没来得及洗澡。
　　“师傅，你咋不洗了？”杜淮北明知故问。
　　“还洗啥，得下井哪！”师傅无可奈何地说。
　　“我不下，我干了一夜的活，现在动也不想动，连饭也没吃，我又累又饿又渴。谁想下谁下，打死我也不下。割头骟蛋，随便啦！”杜淮北眼里几乎喷火。
　　“下吧，胳膊到啥时候都拧不过大腿。刚才副队长说了，如果咱们不下井把柱子穿上鞋，区长就把咱俩的工划掉，昨天算旷工，还不给批假。”师傅劝杜淮北。
　　“狗日的煤矿咋这么黑暗，我找矿长去！”杜淮北吼叫起来。
　　“找谁也没有用，咱没有理，没按作业规程干哪！赶紧下井，权当给我个面子。”
　　“如果不下，区长肯定得把昨天的工划掉，得损失一二百块钱哪。乖乖！等我结了婚，我一定离开这个狗日的地方，太黑暗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杜淮北觉得心头塞着一团火似的，真憋人哪。他心里又像河水被枯枝败叶和杂乱的垃圾挡住了去路，一时间流不动了。
　　重返百米井下，杜淮北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