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庆之旅(八)
作品名称:红颜恨 作者:竹林子 发布时间:2015-02-27 20:39:04 字数:4634
八
在烽烟不断的战乱岁月,姚冶诚能够居住一处清净寓所,迎来自己57岁生日,内心已经感到很欣慰很充实了。这时候,又接到一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养子蒋纬国要赶在她的寿诞日之前带着未过门的儿媳妇回来祝寿,这下子把姚冶诚高兴的手忙脚乱。
蒋纬国在东吴中学读书的时候,蔡贞坊宅院中有姚冶诚娘家族侄姚金和伴读,气氛很热闹。那段时间,每逢姚冶诚过生日,养子纬国就把在学校结拜的一帮子小兄弟带回家中,拉着年轻的姚冶诚坐进客厅上座,养子和一帮子小弟兄跪在地上推金山、倒玉柱为她磕头拜寿,口中还念念有词,祝福她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每逢此际,姚冶诚上前将养子和他那帮子小弟兄一个个拉起来,嘴里责怪着他们胡闹,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一脸笑容地下厨房忙活着给纯真调皮的孩子们做好吃的饭菜。近几年,养子远赴德国,回来后又到大西北从军,干公差居无定所,难得像在苏州时那样为她热热闹闹做一回生日,她心里也时时感觉到有一种缺憾,只是不便当着养子的面说破罢了。如今养子不仅要赶回来给她祝寿,还将未过门的儿媳妇带回家中,让想媳妇心切的姚冶诚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这天大清早,姚冶诚早早地起了床,独自走进临时供奉观世音菩萨塑像的佛堂,虔诚地面向菩萨跪拜上一炷香,吟诵几遍经文,然后才入厨用餐。急匆匆吃过早饭,姚冶诚就嘱咐佣人上街采买礼品置办酒菜,她仿佛年轻了许多,手脚麻利地和女佣一起拾掇庭院和房间,将客厅收拾好,又钻进养子纬国的卧室,将床铺上的被褥弄出来翻晒一下,再把那些凌乱搁置在桌子上的书籍整理一遍,像照料童年的养子那样细心,衣物、鞋袜归拢的井然有序,连地板也吩咐女佣擦洗得干干净净。待这一切忙完之后,她围着庭院和房间转一圈,前后左右都瞧了个遍,认为再没有她动手要干的活了,这才坐下来喘口气,重新梳洗打扮一番。她将满头乌云般地黑发梳理成缕挽在脑后,身穿深蓝色暗花丝绒旗袍,通身平展一尘不染地走出卧室,端坐在前堂的客厅里捧一杯茶水,等待养子早一刻归来。
时近中午,蒋纬国偕石静宜风尘仆仆赶奔到南温泉别墅。石静宜一路上无心浏览南温泉风光旖旎的自然景观,愈是临近蒋纬国的家门,她心中就愈发紧张得直喘粗气,心跳明显地加快,血脉奔涌的脸色红朴朴的,看上去羞答答妩媚动人。当她的双脚迈进院门的一刹那,间,抬眼望去,瞧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从前堂的客厅里迎出来,凭直觉就断定这是自己未来的婆母了。她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耳际听见蒋纬国高声呼唤一声“妈”,便当庭两腿一抖屈膝乖巧地跪拜在地上叩头,嘴里还甜甜地叫一声:“妈妈,儿媳给您拜寿了,祝福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面对未过门儿媳妇跪拜在地上亲切的呼唤,姚冶诚顿感心情舒畅五脏六腑如鲜花开放,站在庭院里乐得合不拢嘴。她含辛茹苦把蒋纬国拉扯大,母以子荣,期盼的就是能有这一天,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内心咋会不高兴呢!当下,姚冶诚款步上前,伸出双手将跪拜在地上的石静宜搀扶起来,扯着她那双如春葱一般白嫩嫩的手臂直入客厅。姚冶诚让石静宜坐在自己身边,那双慈眉善目笑得眯成一条缝,仔细端详着石静宜羞红的脸蛋,从端庄的五官上硬是挑剔不出来一丁点的毛病。从进门见第一面到坐在客厅里谈话,石静宜恬静秀气的一举一动,都给姚冶诚留下来极好的印象,让她感觉到眼前这个大家闺秀既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姚冶诚赞叹养子眼力不凡,终于在自己的花甲之年了却一桩心愿,从此她的生活有了希望,精神也有了寄托。
因为有了养子和未过门儿媳妇拜寿,姚冶诚由衷感到,几十年来要数这个生日过的最愉快也最充实,她乐呵呵地跑前跑后,吩咐佣人做这做那,忙得红头涨脸。
呆坐在客厅里的石静宜有些局促不安,几次想站起身要帮忙做家务,都被姚冶诚笑吟吟摁在了座位上。姚冶诚兴致所至,唯恐厨师调出来的饭菜不合养子和儿媳妇的口味,她麻利地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煎炒烹炸,忍受着呛人的油烟味儿做了几样苏州菜肴,烹制的红烧鱼唇和蟹黄狮子头是最拿手的两道菜,从精选鲜鱼唇,以及五花肉和蟹黄,到配料下锅,把握火候,很有讲究,那色香味不亚于江南大饭店掌勺厨师的手艺。姚冶诚移居重庆后,还跟厨师学会了烧川菜,做出一道麻婆豆腐,外加一盘水煮肉片,热气腾腾端进客厅的餐桌上。
待一桌子菜肴上齐,姚冶诚专门让佣人备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虽然自己不太喜欢这种带苦味儿的洋酒,今日趁兴,却要让养子和未过门的儿媳妇陪她喝一杯团圆酒。在这种场合,石静宜显得有点拘束,端起酒杯向姚冶诚敬酒,轮到自己喝时,抿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连用筷子夹菜也不那么大方,只是怯生生地端坐在席位上,用眼睛左右瞧瞧蒋纬国和养母无拘无束地说笑,也跟着乐呵。愈是这样腼腆,姚冶诚就愈觉得儿媳妇文静可爱懂礼貌,她不停地为石静宜夹菜,嘴里还一个劲儿唠叨:“吃,吃吧孩子,到自己家了,别拘束。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
吃罢饭,姚冶诚乐呵呵离席而去。稍顷,她打卧室走出来,捧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方盒子,小心翼翼打开盒盖,从里边取出一枚黄灿灿的金戒子,拉着石静宜的手臂套在手指上。这枚金戒子是当年姚冶诚在上海时蒋介石送给她的定情物,她珍藏多年,今天拿出来送给石静宜,也算替老蒋家选定了儿媳妇。
石静宜戴上这枚金戒子,终于得到了姚冶诚的认可,从这一刻起,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觉着踏实一些,暗暗地松一口气。
石静宜在重庆呆了一天半时间,因怕呆久了引起家人怀疑,她一再提醒蒋纬国快速返回。蒋纬国自有安排,他先将石静宜领回家中拜见养母,尔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奔山洞林园,让石静宜拜见未来的公爹蒋介石和婆母宋美龄。宋美龄一见到这个兰心蕙质的儿媳妇,就乐得喜笑颜开,自认为从此身边又多了一个帮手,婆媳俩相处得十分融洽。蒋纬国抽身再回到市中区,带上几位小姐走马观花游览山城名胜古迹,瞅着小姐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劲头,似有乐不思返的意图。石静宜心急火燎,一个劲儿催促蒋纬国赶快启程,余兴未了的蒋纬国只好收起心猿意马,急忙去安排返程的飞机。
与此同时,石静宜悄悄将一封加急电报发给了石府管家聂改华先生,让聂先生暗中嘱咐车夫睢发全,务必于中午之前到西郊机场去接她回府。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聂先生端着饭碗凑到睢发全跟前,轻声对他说:“老睢,二小姐交待,今天上午10点钟你去机场接她回来。”聂先生一向办事谨慎,冲睢发全使个眼色,故意将时间提前一小时。
虽然是临近中午的差事,睢发全却不敢怠慢,为了掩人耳目,尤其是瞒哄石太太,他赶紧喝完半碗稀饭,拉起空车就出门。路上遇到老熟人,他撒谎说要进城接二小姐上学去。入城后却径直钻进尚爱路中国银行家属院内,将包车停靠在角落处,快步走进吕凤章家里,首先将二小姐要回府的消息告诉了吕夫人。至于二小姐此行事成与否,他就说不清楚了。
两天来,睢发全一直躲在吕凤章家的门房里,吕夫人待人热情,对他像自家人一样和蔼。吃罢中午饭,睢发全就把自己关进门房里埋头抽闷烟。不知怎的,二小姐赴重庆之后,他的心里发虚得像做贼一样,大白天不敢在大街上抛头露面,连吕家的大门都不敢出,生怕被石凤翔夫妇撞见了难自圆其说。即使呆在屋子里,他的心思也不安稳,老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神不是别人,正是石太太投射过来的疑惑目光,似锥子一般能够隔着衣服刺入他的心里。他提心吊胆在吕家呆了两天,总算等到二小姐回来的音讯,那颗悬着的暂时心落进了肚子里。
桌子上的小闹钟时针指向9点钟,睢发全就急不可耐地掐灭烟头,系好上衣扣子,向吕夫人打一声招呼,拉起包车一溜烟朝西关外奔去。他一气赶到西郊机场大门外,时间还不到11点钟,就将包车靠路边停放下来,抬头发现A小姐的车夫老李和D小姐的车夫老郭早已先到一步。三个河南老乡两天不见面,彼此戏闹着正打招呼,B小姐的车夫老孙、C小姐的车夫老岳、还有E小姐的车夫老马也脚跟脚地赶来了。
几个车夫扎堆聚在一处,他们席地而坐,相互交换着劣质香烟,吞云吐雾一边吸烟一边喷闲空儿。他们当中,平时要数老李最活跃,大家只要一碰面,就数他的浑话多,说起来油嘴滑腔,惹人笑骂。众车夫们闲言碎语,话题自然就扯到了自家女主人身上,老实巴交的睢发全自言自语说:“这一回不知二小姐去重庆的事咋样?”
车夫老李闻言,操着浓重的豫北口音说道:“嘿嘿,俺家小姐长相好,有身份,这回肯定相不掉。”老李翻起一对泡泡眼盯着睢发全,深吸一口烟,再吐出一串打旋儿的蓝色烟圈,继续戏谑道:“我说老伙计,看您家小姐那个样,整天躲躲藏藏的,肯定弄不成个啥事。”
老李的戏谑之词无意间刺痛了睢发全最敏感的神经,这几天他只要一听到这种不吉利的话语,耳际就条件反射般地响起石静宜临走时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老睢,如果俺跟蒋营长的婚事成不了,你把俺拉到东闸口铁路沿就甭管啦……”以前在大街上拉零车的时候,他曾经在东闸口铁路沿目睹过一幕血淋淋的惨景,当时据围观者传言,那是一个失身少女,怀上身孕后被负心汉抛弃,走投无路中卧轨自杀,弄得身首异处,惨不忍睹。睢发全一想起东闸口铁路上那黑乎乎的铁皮车厢呼啸而过,车轮碾轧钢轨的轰鸣中那一幕血淋淋的惨状让他心惊肉跳。假如二小姐的婚事中途遭到变故,到时候他宁肯挨石太太的骂,甚至冒着被解雇的风险,也不会让石静宜去自寻短见。
平日里,睢发全最看不惯车夫老李的势利眼,他不服气地怼戗老李说:“这婚姻大事,不光是看外表,绣花枕头怪中看,一肚子草包。”他吸一口烟,停顿一下又说:“老蒋家娶媳妇要考学问的,谁家小姐能比二小姐的外国话说得好。嗯?”他乜斜眼睛扫视一遍自个的同乡,发现大伙都哑口无言,车夫们好像都把自己的命运与女主人联接在了一起。
老李被噎得伸脖子瞪眼暂时无语,B小姐的车夫老孙有点不服气,吸一口烟小声咕哝道:“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官太太们都轻易不出门,空有一肚子学问弄啥用?”
睢发全脾气耿直,好抬杠,闻言噗地一口吐掉含在嘴里的烟头,瞪着一双吓人的薄皮眼反驳道:“你净瞎扯淡!”一句话,惊得几个老乡面面相觑,大门口的哨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提着枪伸脖子瞪眼直朝车夫们挤堆的地方睃巡。
正当车夫们喳喳呼呼瞎抬杠的时候,天空中一阵嗡嗡响声从远处传来,大伙纷纷站起身仰头张望,但见蔚蓝色的天幕上现出一个小黑点,如同钻进云彩眼里的燕子那般影影绰绰。空中的黑影逐渐由小变大,清晰地现出了机翼的轮廓,盘旋着慢慢降低高度,一忽儿便坠落在了跑道上。不大一会儿,几位光鲜照人的阔小姐在蒋纬国的陪同下款步走出机场大院,车夫们不敢怠慢,拉起各自的包车迎接女主人的归来。
细心的睢发全一边走一边观察,瞅见同行的几个小姐紧绷着脸色,只顾低眉顺眼走路,连一句话都不说,唯独石静宜满面春风,谈笑自若地与蒋纬国并肩而行,他心里暗自猜想出,二小姐一定会不虚此行。待石静宜走出大门,抬腿坐在包车上,睢发全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老习惯,迫不急待地问道:“二小姐,这回去重庆咋样?”
石静宜面露喜色,却又故作镇定地反问道:“老睢,你说呢?”
睢发全小声说道:“俺瞅着那几个小姐的脸色怪不好看,大概都不中吧。”
石静宜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哈哈,老睢,俺跟蒋营长的事成啦!”稍顷,石静宜又正色嘱咐道:“老睢,回去千万甭吭声,这事对谁都不能说,老太太知道了又该骂我啦。”
睢发全兴奋地回答道:“放心吧二小姐,俺这张嘴啥时候都漏不了风。”
好事多磨,蒋纬国与石静宜这对多情恋人历经波折,终于有了结果。车夫睢发全心里也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拉起包车一阵疯跑,将车上端坐的石静宜颠簸的前仰后合,那银铃般的笑声和嚷嚷声伴随着清爽的秋风在郊野中长久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