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庆之旅（六、七）

　　六
　　1944年10月下旬，距姚冶诚的生日还有几天时间，远在西安的蒋纬国要赶往重庆为养母庆贺57岁寿辰。他特意请示胡长官，让胡宗南安排一架直达重庆的军用飞机，准备带上石静宜一块回家，趁养母寿诞日精神头好的时候，尽快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定下来。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天空蔚蓝，风和日丽。这天一大早，几只喜鹊就落在石府庭院的屋檐上叽叽喳喳鸣叫不停，好像预示着一个吉利的日子。
　　石静宜起了个大早，她紧闭闺门，悄悄在闺房中细心梳妆打扮一番。前天才修饰过的秀发无拘无束地披在脑后，被她用梳子压了一遍又一遍，蓬松的刘海遮掩着前额。她对镜照照前襟后背，桃腮上薄施粉黛，还特意用眉笔将两条本来就细而弯的柳眉精心描抹一下，从梳妆台上拿起唇膏，在唇线处涂一层浓淡适中的口红。化完妆，她起身从衣架上取几件衣服，贴身穿一件绿缎子碎花旗袍，外面罩一件浅橙色外套，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买的浅棕色高跟皮鞋，配上一双白色长筒丝袜，从上到下，通身妆扮的色调淡雅柔和，容貌更加楚楚动人。她坐下来稳稳神，装着旁若无人的样子开门走出闺房，在过道上冲正要出门的母亲打一声招呼：
　　“妈，今个学校有活动，我得早点去。”
　　石太太昨晚又熬夜打牌了，眨着一双惺忪睡眼慵懒地冲小女儿嘟囔道：“小宜，看你整天疯疯张张的样子，啥时候才能长大哩。”老太太嘴里嘟哝着，低头钻进了卫生间。
　　石静宜冲母亲的背影诡谲地吐一下舌头，快步来到前院，让车夫睢发全拉她出门去。
　　车夫睢发全瞅一眼女主人打扮的光鲜照人，再看看她那满脸抑制不住的好气色，凭直觉预感到今个非同寻常，八成二小姐要出远门了。不过，在主仆长期相处中，睢发全早已养成一种习惯，凡事都冷静地看在眼里，默记在心上，女主人主动找他说出来的事情，也只能意会，从不多嘴多舌地乱打听事。等石静宜坐稳当车，他拉起车子就走，一路上女主人不说话，他始终保持沉默。
　　包车在嘈杂的大街上由东向西奔走，行至西大街往北广济街的转弯处，睢发全有意放慢脚步，正要向北拐弯，石静宜突然开腔说道：“老睢，照直往西走，去飞机场。”
　　睢发全猜透了女主人的心思，今个肯定要去重庆。前天从东仓门胡公馆出来之后，石静宜在回府的路上曾经对他交待过这件事，让他心里有个谱，免得到时候神情紧张露出破绽。他二话不说，弓腰拉起车子，飞快朝西门外奔跑。
　　太阳冒出地平线有一竿子高的时候，睢发全汗涔涔地拉着石静宜赶到西郊飞机场时，A小姐、B小姐、C小姐、D小姐、E小姐乘坐各自的包车早已捷足先至，在大门口等候石静宜了。虽然都是同窗好友，甚至在学校里还拜了干姊妹，而此刻在衣着的穿戴打扮上却刻意讲究，恨不得一下子压倒对方。几位小姐一个个穿红挂绿，在服饰的花色品种、款式、以及做工用料上都有自己的特别之处，一袭旗袍将腰身箍得胖瘦适中，丰腴的胸部和饱满的臀部线条分明地呈现在彼此眼前，显得极富有青春活力的性感。小姐们都精心化妆描了眉浓饰粉黛，连眼线和睫毛都修饰一番，配上黄灿灿的金首饰，珠光宝气，暗香袭人，聚在一处犹如天女下凡一般。A小姐穿一件惹眼的红花旗袍，扯旗似的在机场门口来回晃动，十分地活跃。A小姐天生丽质，浓饰粉黛的面庞如银盆一样招人喜爱，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着摄人魂魄的魅力，让石静宜心生妒意，闷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直喘粗气。
　　蒋纬国见几位小姐都已陆续到齐，这才满身戎装地走出来，将叽叽喳喳的小姐们引入机场候机楼内。约半小时许，一辆军用吉普车载着几位花枝招展的小姐由西边的开阔地段直接驶入机场停机坪。秋阳映照下的跑道上，一架绿色军用小飞机兀鹰般地昂首展翅，随时准备直射青天。吉普车沿着平坦的跑道转一个弧形弯子，在小飞机旁边嘎然停下。小姐们平时难得坐一回飞机，彼此笑嘻嘻的你推我搡，兴高采烈登上舷梯，依次钻入机舱内。石静宜的一只脚刚踏入舱门，下意识地蓦然回首，迎着刺目的光芒极力向东眺望，似在张望忠实于自己的车夫，又似在回望着脚下那座生活多年的古城，视线模糊中只瞧见紫气氤氲笼罩的古城轮廓，禁不住情绪激动，两眼发潮。她不愿让同伴们瞧见自个悲悲戚戚的表情，抬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抹一把脸，踏进舱门挨着蒋纬国坐下来。
　　飞机引擎如风车般由慢渐快迅速旋转起来，伴随着一阵马达的轰鸣，机身颤动着开始在跑道上向南滑翔，继而轰然脱离地面，打着旋儿渐次升入蔚蓝色的天空，像一只大鸟展翅飞向东南方。
　　目送石静宜与几位小姐乘飞机升入云端，车夫睢发全的心思随之也悬入了半空。霎时间，一种人去车空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他情绪低沉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坐在车杆上懒洋洋地直抽闷烟。平日里，几位阔小姐在校内校外交往频繁，车夫们都是河南沦陷区的逃难者，彼此言语相近，厮混得很熟，他们将女主人拉到地方，小姐们聚在一处玩耍，大伙也把包车停放在一边，凑到一堆抽着劣质卷烟，海阔天空神聊一气。豫北滑县的老李为A小姐拉包车，开封城南朱仙镇的老郭被D小姐府上雇用，郑州近郊的老孙、老马和老岳仨人，则分别在B小姐、E小姐和C小姐府上当差，众车夫们大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思想单纯活跃，只要聚到一块，嬉笑逗骂，插科打诨，粗野的方言暂时将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烦恼给冲淡了，疲累中自有一种乡音共鸣的乐趣。这天上午，车夫们送走各自的女主人，自感轻松了许多，老郭和老孙粗言对骂，主动找睢发全逗乐，可睢发全的情绪咋也激动不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默默地吸完一支卷烟，使劲吐掉被口水濡湿半截的烟头，趁机发泄情绪用大脚板狠狠踩一下，闷头拉起空车独自朝城内奔去。他不能回纱厂经理府，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这时候天气还不到晌午，他只能去尚爱路中国银行总经理吕凤章家里躲避半天，呆到晚上回府向石太太作一个交待。二小姐这一走，撇下一辆空车回去，这趟差事能否蒙混过关，睢发全心里没有数，他只好硬着头皮碰运气了，躲过一时是一时。
　　
　　七
　　军用小飞机似一只苍鹰在青天之上平稳地飞翔，石静宜避开几位小姐的喧嚣，独自靠在窗口的位置上，探头凝望机翼下的一方蓝天白云出神。透过密封的厚玻璃，她依稀瞧见白云袅袅，烟雾笼罩中的山恋呈黛墨色暗幽幽惟莽莽连绵不断。往日里看山，站在地平线上纵观那大山之嵯峨雄峙之姿，远远的紫巍巍高耸云雾之中，煞是险峻挺拔。而在青天上凌空俯瞰大地，八百里秦岭与绵亘于川陕交界二百余里的大巴山遥遥对峙，恰如两条苍龙横空出世，桀骜不驯地游弋在荒郊野地，连山势也缺少了往日的巍峨壮阔，似小憩的天外来客随意抛扔在身旁的一顶头盔。石静宜这么痴迷地看着思想着，忽然之间就闹明白了古诗词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潜在含义。连日来，她那被压抑得郁闷的情绪，随着机翼旁边如流水般地行云暂且飘然而去，心胸似蔚蓝的天空那般明净。
　　这段时间，石静宜心里一直不踏实，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动不动就爱想心思，难得有如此良好的心境。她在高天之上深呼吸一下，依然静静地瞅着窗外，将目光投射向机翼下广阔的大地。飞机箭一般穿越大巴山进入川北上空，从天空中俯瞰巴山蜀水，与秦川塬上黄乎乎的农舍相比别是一番风情。江南的水网地带如棋盘纵横交错，星罗棋布的村庄屋舍像一枚枚棋子镶嵌在棋盘上。这之中，最富有诗情画意的要数那一泻千里的长江了，汹涌的江流穿山越岭逶迤延绵，就如仙人当空抛下一条玉带，白亮亮飘逸缠绕在星罗棋布的村庄屋舍和紫气氤氲的山恋之间，让人凌空瞅一眼凛然生出心旷神怡的感觉。石静宜不知道同行的几位小姐此刻可否怀有这种闲云野鹤般地情致，她面对大自然的奇妙造化，慢慢的参悟出平常难以参悟的东西，心间有一种自我渺小的感觉。她收回目光，双目微闭，或许是连日来心绪负载过重，劳神累了，经不起飞机如摇篮般晃动的诱惑，慢慢的将头倚着靠背进入了似睡非睡状态。
　　飞机在巴山蜀水上空穿云破雾，经过一段时间的飞行，盘旋着将要飞抵重庆。这时候，蒋纬国从座位上欠起身子，轻轻拍一下石静宜的肩头说：“小宜，醒一醒，飞机马上就要着陆了，快瞧，山城的景色多美啊。”
　　石静宜乍然一惊，睁开惺忪睡眼，探头凝望着机翼下的山城，但见华蓥山群峰壁立，林木葱茏中的城廓影影绰绰。她预感到自己将面临一场人生和婚姻的严峻考验，心绪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连表情也变得不苟言笑。
　　蒋纬国目睹几位小姐欢呼雀跃，唯独石静宜心思重重，就大声嚷嚷着想调侃一下机舱里的气氛：“小姐们，请注意，我向大家介绍一下重庆的来历。”蒋纬国抬眼用柔润的目光巡视一遍表情各异的小姐们，接着侃侃而谈：“古城西安不是叫做西京长安吗？那里出过几代皇帝，重庆也出过皇帝。怎么，不相信？说起来那是南宋时期的故事，重庆原名称为恭州，南宋孝宗皇帝将他的三太子赵惇封为恭州王。赵惇在恭州当王爷之后，宋孝宗驾崩，他奉诏进宫入继大统，被尊为宋光宗皇帝。赵惇面南登基之时，为了纪念自己在恭州先封王后当皇帝，取双重喜庆之意，随口就把恭州改名为现在的重庆了。”
　　蒋纬国讲述的这个历史典故，不是从书本上读到的，而是亲耳聆听父亲蒋介石的教诲。前些时，重庆曾经流传过蒋介石意欲“废长立幼”的传闻，蒋纬国亦有所闻，他心里着实不平静过一阵子，难道历史就有这么惊人的相似之处？当年，被金兵驱赶到临安城偏安于一隅的宋孝宗，曾经废长立幼。数百年之后，被日寇兵逼陪都重庆的蒋介石也要重蹈历史旧辙吗？志向远大的蒋纬国内心并不觊觎这个偏安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之侧的陪都王位，在外邦入侵山河破碎的国难时期，他想到的是被涂炭的生灵和收复失地，具有五千年历史的华夏要自强自立起来。因此，当父亲不知出于何种意图和目的介绍重庆这段历史演变的典故时，他表面上听得极认真，内心却翻江倒海一直平静不下来。
　　蒋纬国见几位小姐聚精会神地听他讲故事，生怕有人窥破自己的心迹，连忙改口用幽默的语言调侃道：“小姐们，今日的重庆可不是往昔的恭州喽。”他抬手指着机翼下影影绰绰的景物说道：“重庆三面环水，襟带两江，西依华蓥山和歌乐山，上山有滑竿，入水乘游艇，黄山、南温泉、还有嘉陵江，都是好去处，祝愿大家玩得开心交好运喽！”说话间，他特意冲表情木然的石静宜眨眨眼睛。
　　载着蒋纬国和小姐们的这架军用小飞机，如苍鹰觅食般地在白市驿机场上空盘旋着，一忽儿便展翅降落在机场跑道上滑行起来。飞机熄火之后，一辆绿色面包车驶向停机坪，蒋纬国将几位兴致盎然的小姐用车送往市中区一处住所安顿下来，他借故要带石静宜去拜会石凤翔的亲朋故友，匆忙朝南温泉别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