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庆之旅（五）

　　五
　　石静宜与蒋纬国幽会的第二天早晨，刚吃过早饭，车夫睢发全照例拉着她到西关香米园上学，包车穿过东闸口铁路，一条下坡路顺着城壕沿往南奔去。行至无人处，石静宜坐在车子上开了腔：“老睢，慢点走，俺有话对你说。”
　　“啥事啊二小姐？”睢发全放慢脚步，扭头朝身后问道。
　　“老睢，这几天我准备去重庆一趟，不想让老太太知道。”石静宜善意地盯着车夫以商量的口气说：“老睢，你看这样中不中，我走以后，你到银行大姐家去躲两天，晚上回府老太太要问，就说我在大姐家过夜。”
　　“中啊，二小姐，就照您说的做呗。不过……”睢发全皱一下眉头，有点担忧地说道：“这事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了，俺咋交差呢？”
　　“老睢，到时候你只管放心去做，不会出事的。”
　　“中啊。”睢发全嘴里应承着，扶正车杆，慢慢加快了脚步。
　　清晨的闹市刚刚从朦胧睡意中苏醒，大街小巷开始喧嚣起来，车辆和行人掺杂在一起，沿着窄狭的街道缓缓流动，一时间，车铃声、车夫的吆喝声，以及被堵塞了交通的汽车喇叭声和司机出言不逊的叫骂声沸沸扬扬，扰乱了早晨的宁静。置身在纷繁的街市中，石静宜的心绪更加繁乱。从昨天晚上开始，她一直被这趟即将启程的重庆之旅所困扰，压抑的心境几乎容不下一丁点的刺激。她坐在包车上微闭双目，极力排除嘈杂的袭扰，满脑子思想着奔赴重庆的事情。
　　隔一日，石静宜按照分手时与蒋纬国的约定，晚上再次来到东仓门一号院打探赴重庆的消息。蒋纬国将石静宜迎进住所，一改往日的冲动，表情深沉得十分凝重。处在这种紧要关头，石静宜的目光也是最敏感的，她审视着蒋纬国那张英俊清癯的面庞，关切地问道：
　　“怎么，出什么事情啦？”
　　“没有啊。”蒋纬国长吁一口气说：“只是遇到一点小麻烦。”
　　蒋纬国约好石静宜要去重庆拜见养母姚冶诚，不料，这件事被嗅觉灵敏的B小姐和A小姐从蒋纬国的口气中探听出消息。一时间，你传我，我传你，连C小姐、D小姐、E小姐都知道了，一帮子小姐围着蒋纬国闹嚷嚷，大伙非要一块去重庆凑热闹，认一下蒋纬国的家门。
　　蒋纬国在西北从军这几年，尤其是在古城西安居住时，为了消遣，时常应邀赴宴会下舞厅，他性格幽默，不拘小节，在儿女私情和婚姻问题上，开始一直没有公开确立恋爱关系。这样一来，舞场上他与那些小姐们逗趣时的一颦一笑，乃至一举手一投足，就足以撩逗得围着他乱转悠的阔小姐们春心萌动神魂颠倒。平日里，那帮子小姐或单独或结伴找蒋纬国玩耍，拼命地追逐他，蒋纬国本身就是一个风流公子，耐不得寂寞，逢场作戏消磨时光，曾经于似醉非醉的冲动中投桃报李玩弄过小姐们的感情。因此，她们各怀心思，争相要赴重庆凑热闹。
　　面对众小姐叽叽喳喳乱嚷嚷，蒋纬国确实动了一番脑筋，他权衡利弊，觉得应该让她们跟随石静宜一块赴重庆。这样做一则保密性强，平时几位小姐在一块玩熟了，尽管各怀心思，表面上关系处得很好，既然她们都知道这次重庆之旅，假如撇下她们不让去玩一回，肯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恐怕这边的飞机还没有起飞，那边石凤翔夫妇就要跳脚骂娘了。二则也可以避人嫌疑，顺水推舟做个空头人情。蒋纬国自知，他多次在舞场上周旋，与小姐们接触颇多，平白无故地浪费了人家的感情，至今想来心中有悔。无论小姐们如何思想，既然公开提出来要跟随他到山城走一趟，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话又说回来，他与石静宜毕竟是不公开的旅行，假如两个人的婚事在养母面前遇到麻烦，归途中他如何安慰任性的石静宜？让几位彼此相熟的小姐去，不仅旅途有个相互照应，也算多方兼顾，大家聚在一块凑个热闹。
　　蒋纬国思来想去，唯独放心不下石静宜，他生怕神经敏感的石静宜听到这个消息会受刺激，失去理智胡思乱想耍性子。与其被动地劝说安慰，倒不如先将问题摆在桌面上正视现实。这是蒋纬国处理问题的果断做法。他在室内度着方步对石静宜说道：“小宜，其实你的担忧是多余的，相处这几年，难道不了解我吗？让她们陪你去玩，大家可以散散心嘛。”
　　石静宜抬起眼皮，一双忧郁的眼神怔怔地盯着蒋纬国问道：“姚阿妈要是临时变卦了怎么办？”石静宜一直担忧着那帮赛天仙一般花枝招展的小姐突然降临到姚冶诚面前，老太太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之际，内心一冲动，当众会乱点鸳鸯谱错配了姻缘，恐怕到时候摔头都找不着硬地。
　　看到石静宜眼泪巴巴的样子，蒋纬国走上前坐在她身边，亲昵地安慰说：“小宜，你放心地去吧，不会有事的。”他冷不防在石静宜的桃腮上亲吻一下，诙谐地逗趣说：“我可舍不得丢下大美人哦。”
　　石静宜闻言，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蒋纬国的腰，情绪有些颤抖地说：“纬国，别离开我，求求你，别离开我！”话未了，早已是泪眼迷蒙。
　　石静宜心神不定的回到府上，在闺房里又痛苦地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敏感地意识到，事情不可能像蒋纬国说的那么简单。这趟重庆之旅，是蒋纬国和她临时约定好的，蒋纬国不向外人透露消息，她的几个女同窗怎么会知道，又争相去重庆凑热闹，这背后肯定有隐情和不可告人的目的。都说男人是阳刚的太阳，再纯净明丽的太阳也有被浮云遮掩缠绕的时候。放荡不羁的蒋纬国冲动时敢于向她发起进攻，说不定也会背着她放肆地跟别的女人做荒唐事。那个性情豪爽在情场上属于进攻型的A小姐，那个受家庭纵容一直缠住蒋纬国不放的B小姐，还有柔情似水工于心计的D小姐，暗地里似乎都与蒋纬国单独来往，始终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有一次，兴奋得忘乎所以的B小姐当众说漏了嘴，让她犯了两天猜疑。蒋纬国的心思一旦被别的女人掏空了，还会对她爱得专一吗？
　　黎明时分，石静宜躺在床上感到心胸压抑，头昏脑胀，她痛苦地翻一下身子，紧闭干涩的眼皮，恍惚中神智进入另一种幻境。她分明瞧见满身戎装的蒋纬国健步向她走来，亲昵地挽起他的手臂，向宽阔平坦的停机坪奔去，他们并肩踏着舷梯跨入舱门的一刹那，异常兴奋地掉头俯瞰停机坪上为她送行的亲友，于一片欢呼声中，她的秀发被一阵疾风吹拂到脸上，遮住了明亮的眼睛。待她撩起秀发定睛看时，飞机早已启动箭一般直射青天，顷刻间就将一团团白云甩在了机翼下。目睹机舱外的行云如流水般地退去，她激动的手舞足蹈，飞机在剧烈的震颤中失去平衡，机翼开始左摇右摆，最后一头冲着白雪皑皑的山尖撞去。石静宜惊叫一声，骨碌碌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瞧见窗外射进来一丝阳光，始知是南柯一梦。她揉揉干涩的眼皮，定睛瞅瞅桌子上的闹钟，离上学的时间仅剩一小时。她顾不得吃早饭，其实也没有胃口去吃东西，心绪繁乱地草草洗一把脸，稍事梳妆打扮就急匆匆奔出门外。
　　车夫睢发全早已将包车擦洗的干干净净，这会儿静静地坐在门口等候二小姐出门。他看到石静宜一脸倦容，也不多问，伺候女主人坐上车，掂起车杆就朝南大门外走去。睢发全知道今个去学校要晚点了，脚下虎虎生风紧跑起来，他想赶早把二小姐送到学校去。
　　包车入城后左转右拐，径直转入东大街，穿过钟楼闹市街口，由西大街的桥梓口向北拐弯。行至背街人迹稀少处，石静宜坐在车上冲他说：“老睢，慢点走，俺给你交待一件事。”
　　“啥事啊二小姐？”睢发全从石静宜不愉快的表情中预感到不是好事，他连头也不扭，尽量回避女主人忧郁的目光。
　　石静宜心思沉重地说：“老睢，俺跟蒋营长的事情你都知道，这两天准备去重庆一趟，如果这桩婚事成不了，你把俺拉到东闸口铁路沿就甭管啦，俺无颜见人，情愿卧轨自杀！”石静宜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话语悲戚得嗓音发颤。
　　睢发全跟随女主人一年多时间，深知石家二小姐的犟脾气，这是个敢说敢做的烈性女子，万一婚事遭变故，后果将不堪设想。一想到卧轨自杀的血淋淋场景，睢发全的心里就涌动出一股子酸楚。作为车夫，虽然他知道这段时间二小姐与蒋纬国频频幽会，但他并不了解背后错综复杂的内幕，更不会懂得一个热恋女子的心潮波动。出于善良忠厚的本性，他安慰道：“二小姐，这事咋会闹不成呢，俺看着中，蒋营长可是个大好人。”话一出口，自觉心里没谱，低声低气的。
　　“老睢，你不要再安慰俺了，俺知道……”石静宜喉头哽咽，两行热泪抑制不住从眼窝里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