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高风亮节

　　（三十一）高风亮节
　　
　　解放军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城。谈国斌、李茂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谈国斌现在是83师的副师长，李茂盛是团长，杜裙紧跟其后。大街两边，站满了欢迎的群众。秦岚岚和她的父母亲也在欢迎的队伍里，兴高采烈地摇着小红旗。马丽和女儿范琴琴，更为见到亲人而兴奋，她们终于看到自己的队伍了。范立波、江心文、牛马几个人热情地与部队的领导握手。
　　秦岚岚手捧鲜花，要送给解放军，走上前，看见一个女兵，恰恰是杜裙。“解放军还有女的？”秦岚岚感到很新鲜，就把鲜花塞到杜裙手里，说：“女解放军，送给您！”
　　杜裙看了对方一眼，“啊，你真漂亮！”接过鲜花，说道：“谢谢！”继续往前走。
　　杜裙回到了离别十几年的万江，百感交集，多少往事，一起涌上心头。是王必开奸污她，旧社会逼迫她走投无路，丢下女儿，背井离乡。如今，虽说一切已经过去，但这个仇，一定要报！还有，我的女儿在哪里？她是死，还是活，我也要弄个明白。她可是我的心头肉啊！王必开的案子，由政府去审判；女儿，我得自己去找啊！
　　晚上，杜裙独自一人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三马路一家人户门前。院子中有一棵大树，边上不远处就是一人巷。她记得，她就是在这家院子里被宪兵打伤的，也记得她的女儿是放在这户人家门口的。十几年了，这大门没有变。门上那个生锈的铁环，还是那个样子。她想，那一次，要不是这家的主人硬要赶我走，我也不至于被捕。因此，杜裙认为，这家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如果是这家人捡了我的女儿，我女儿肯定没有好结果，说不定早就死了。“哎，罪过，罪过！”杜裙有些伤心起来。但是，要知道女儿的下落，就非得进去问一问才知道，否则，便无从知晓。杜裙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敲开了大门。开门的是高芝芳，一见是个解放军，诧异地问：“同志，你敲错门了吧！”
　　“大姐，没敲错，我想打听个事。”杜裙说。
　　高芝芳对一个解放军突然要闯进自己家，不知情，就堵在门口，说：“有什么事？”
　　杜裙急于想看看她家里有几个人，就说：“能让我进去说吗？”“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高芝芳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谁呀，这么晚了还私闯民宅？”秦大来问。
　　“一个解放军。”高芝芳说。
　　秦大来这会正在和秦大顺喝闷酒，虽说他归顺了解放军，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爽。他那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性格，一听说门外是解放军就有些冒火：“解放军怎么哪，解放军也得有规矩呀，有证件吗？没有证件不让进。”
　　杜裙看见是秦大来，就说：“这是秦团长的家，啊，对不住，打扰了！”
　　“是杜裙？救命恩人！”秦大来听出了来者的声音，就站起来喊道：“是杜科长吗？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怎么，刚来万江，就到老百姓家串门了？来来来，请进！”
　　杜裙跨进门，看见就三个人，便问：“喝酒啦，我来的不是时候吧？”
　　“没，没，”秦大顺说：“请坐吧！”
　　“杜科长，这不是我的家，是我兄弟家。怎么，你找我？到我家去吧！”秦大来说。
　　“我，”杜裙环顾四周看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就是随便走走。上次我进城时，被宪兵追杀，好像就是在这院子里被他们抓的。”
　　“是吗？怎么回事？”秦大来看了看秦大顺和高芝芳。
　　听了杜裙这话，高芝芳慌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也不知道，她，她是解放军。”
　　秦大顺也说：“我们也没有见过解放军是啥样子。当时宪兵冲进来，全慌了神，我们也没法子。”
　　“是的，是的。就是你们知道我是解放军，恐怕你们也不会把我藏起来。因为你们还不了解解放军嘛，这不奇怪。我也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杜裙末了又问道：“你们家还有别的人吗？”
　　原来这个女解放军是为这事来的，高芝芳明白了，心想可得多个心眼，防着点。就抢先说：“没，没了。”
　　“哦！那好，我不打扰了，你们继续喝酒吧，我告辞了。”杜裙摇摇手，退了出去。
　　见杜裙走了，疑心很重的高芝芳更不知道来者是什么意图，就说：“这个解放军到我家来是啥意思呀，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秦大顺摇摇头，说：“搞不清楚，她从树上掉下来，被抓走，难道还能赖在我们身上。”
　　“不怕，有我呢，咱们喝酒。”秦大来说。
　　“你？你都投降了，还能有啥本事！”高芝芳嘀咕道。
　　“好了，好了，大不了把我们抓起来！”秦大顺说。
　　“她敢！”秦大来一口把杯中酒喝光，重重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杜裙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姑娘朝高芝芳家走去。她一回头，正好看见那姑娘走进了高芝芳家的大门。“那不是白天给我献花的姑娘吗，怎么到她家去？”杜裙想，刚才他们说家里再没有什么人了，难道这姑娘是来串门的？不会啊！这么晚了。如果是他们家里的人，那肯定应该是他们的女儿。可他们为什么要说谎呢？这女儿是他们亲生的还是捡来的？如果是捡来的，是不是就是我的女儿呢？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想到这里，杜裙本想马上转回去探个究竟，但一想起刚才主人的态度，怕弄僵了反而不好，就决定缓一缓。
　　杜裙回到部队宿舍，又细想刚才发生的事。既然秦大来在高芝芳家，他们又是兄弟，那么秦大来就应该知道点什么。于是她决定，第二天去找秦大来，希望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什么。杜裙觉得，毕竟她们有过生死之交，应该不会对我隐瞒什么。
　　虽说秦大来心里有些不快，但对杜裙的救命之恩一直感激不尽。当第二天杜裙到他家来的时候，他并没把她当作解放军的什么官，而是当恩人、朋友对待。他叫家人弄了几个菜，斟上酒，热情款待。
　　落座后，秦大来举起酒杯，说：“杜科长，自从在山东那次战斗中，你舍身救我，本人一直牢记在心，一直想找机会感谢你。今天，借此机会，略备薄酒，”秦大来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我先敬你三杯。”秦大来自己连干三杯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这一杯，来，我们一同喝了吧！”
　　杜裙还没有说什么，看见秦大来已经三杯酒下肚，就说：“秦团长，过去的事，你别老放在心上，今天来，我不为公，是有点私事，想跟秦团长打听一下，不知秦团长能不能说点什么？”
　　“先喝酒，喝了酒再说。”
　　杜裙端起酒杯：说“好，哪我就谢谢了！”随即，一饮而尽。
　　“夫人，把礼物拿来！”秦大来喊道。
　　秦大来夫人孙雪梅端着一个磁盘，从房间走了出来，放在桌子上。秦大来揭开盘子上面的红布，露出六根金条，笑着说：“这点小意思，算是我对杜科长的酬谢，务必请杜科长不要见外。”
　　“哼哼哼！”杜裙笑了，说：“秦团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收起来，收起来！”她立起来，给秦大来斟酒，说：“我说过了，我救你，不单是为你个人，是为了抗日。当时，我们都是友军，一块打鬼子，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好了，秦团长，你也别老把这事搁在心里。如果要说感谢，今天我有点私事，如果秦团长能帮忙，我就领情了。”
　　听完这些，秦大来更加看清了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区别，更敬佩杜裙的为人。便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你能舍命救我，我也能舍命还情。”
　　“没那么严重。”
　　“那什么事，你说来听听？”秦大来倒急起来了。
　　“我想找我的女儿！”杜裙说。
　　“找女儿？”秦大来心里咯噔一下。她有女儿？在秦大来心里，杜裙还是个没结婚的女人。就说：“你有女儿丢啦？”
　　“是呀！”
　　“怎么丢的，你说说，我一定尽全力帮助你找。”
　　“都十八年了，恐怕难得找到。”
　　“那你也得讲给我听听，不然我怎么帮你找？”
　　“这事，说来话长啊！”于是，杜裙就把十八年前遭王麻子强奸，生下女儿，在万般无奈下，丢下孩子出走他乡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而且还特地说明就是丢在高芝芳家那个门口的。“当然，丢在她们家门口，不一定是她们捡到，也有可能是别人抱走了。”杜裙说。
　　听完杜裙讲的事，秦大来立刻想到秦岚岚，她就是十八年前捡来的。岚岚就应该是杜裙丢下的孩子，没错，肯定是。军人直爽的性格，秦大来仰头大笑，脱口而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女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找到了！肯定是她，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里？”
　　“你女儿现在就在我弟媳妇家，今年刚好十八岁；就是十八年前她们在家门口捡到的，她现在叫秦岚岚。当然，你们还要亲自对证，最后确认。但我可以肯定，岚岚就是你丢下的女儿。”性急的秦大来说：“走，我们现在就去我弟媳家。”
　　事情来得这样突然，杜裙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怎么，这就要去见人家？杜裙想，如果真是自己的女儿，怎么认，怎么说？人家养了十八年，我说认就认了？就算我认了，秦岚岚能认我吗？高芝芳能允许我认吗？要是他们不让我认，或者秦岚岚不认我，我该怎么办？唉，杜裙这会倒犯难了。
　　“走呀！去见你的女儿！”秦大来反倒催促杜裙。
　　杜裙思前想后好一阵子，拿定了主意，说：“好吧，去问问看。”
　　秦大来领着杜裙来到秦大顺家，正好碰见秦岚岚要出去，秦大来喊道：“岚岚，你又要出去？”
　　“我去慰劳解放军！”岚岚笑着说。
　　秦大来拉住岚岚，说：“这就是解放军，是解放军的杜科长。”
　　“杜科长，你好！我见过你，是在解放军进城的那天。”
　　“对，你还给我献花，谢谢你，岚岚！”杜裙说。
　　“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你叔叔告诉我的。”
　　“啊，是吗？”岚岚笑了，笑得像朵花。
　　“你真漂亮！”杜裙忍不住夸奖了一句。
　　“他们都这么说，嘿嘿。”岚岚又转过来对秦大来说：“叔叔，我走了，杜科长再见！”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对杜裙的再次到来，高芝芳心里有些惧怕，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家，到底有什么事值得这个解放军一次又一次往这里跑。秦大来见弟媳脸色不好看，就说：“这个解放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来没别的，就是想问问岚岚的事。”
　　“岚岚的事？”高芝芳心想，也许是解放军要惩罚王麻子，找我们调查王麻子欺侮岚岚的罪行吧，就少了很多顾虑，说：“是关于王麻子的事吧？”
　　杜裙对王麻子恨之入骨，关于王麻子的罪行，也想听听，就点点头，“嗯”了一声。
　　高芝芳没想到这个解放军是来替岚岚报仇的，就详详细细把秦岚岚的事情一股脑儿搬了出来：“那是十八年前，一天早上，我出门买菜，一开门，看见一个蓝布包着的孩子在门口，我连忙抱进家。一看是个女孩，饿的“哇哇”直哭，就赶忙请了个奶妈。我们家没有孩子，就把岚岚当亲生闺女，当掌上明珠，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给她。等她长大上学后，我天天陪她去，接她回，生怕她遭人欺侮，生怕她走失了。女大十八变。要说漂亮，在万江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岚岚好看的。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被王麻子看见，就被王麻子抓走了，再后来……”说到这里，高芝芳哭了起来。
　　“岚岚是农历壬申年生的，生日是七月初十，卯时生。”杜裙说。
　　“是的，是的。你们解放军的调查真细。”高芝芳说。
　　“她右背上还有一颗痣吧？”杜裙问。
　　“对，对！”高芝芳心里一惊：“这个你们也知道？”
　　一拍密缝，都对得上号。这时，杜裙心里已经确定，没错，岚岚就是她丢弃的女儿。
　　高芝芳接着说：“王麻子要岚岚嫁给他，岚岚不从，他就要奸污岚岚，岚岚拼命反抗，王麻子就把她当共产党押往车坝枪毙了。杜科长，你可要为我们岚岚做主，为岚岚报仇啊……呜呜呜。”高芝芳哭的更凶了。
　　这些事，都是杜裙所不知道的。听到王麻子企图奸污岚岚，最后甚至枪毙岚岚，杜裙恨的咬牙切齿，骂道：“王麻子，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决饶不了他！”
　　“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差点给王麻子毁了。要真的没了岚岚，我，我肯定不想活了。”高芝芳又说。
　　“那些天，岚岚给王麻子抓走后，我们吃不好，睡不好，到处打听女儿的消息。后来才知道是地下共产党把岚岚救出来的，要不是共产党救起，岚岚早没了，我们真得好好感谢共产党。”在一旁的秦大顺也说。
　　杜裙拉住高芝芳的手激动地说：“大姐，你们为了岚岚费了不少心血，吃了不少苦，真得好好感谢你们啊！”
　　“为自己的女儿吃苦受罪都心甘情愿，只要女儿天天在我们身边，我们什么都愿为她做。”高芝芳说。
　　“我理解，理解。”听了这些，杜裙心里既为找到女儿而高兴，又为要不要相认而苦恼。就说了一句：“十八年了，你们真的不容易，我知道，你们离不开岚岚。”
　　“弟媳，大顺弟，你们还不知道，岚岚是……”秦大来正要往下说岚岚是杜科长的女儿，却被杜裙急忙拦住，说：“岚岚是个好孩子，岚岚也离不开你们。”
　　秦大来的话被杜裙拦住，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就继续往下说：“今天杜科长来，是想找她的女儿。”
　　高芝芳问：“你也有个女儿？”
　　杜裙马上笑着说：“大姐，我也有个女儿，跟你们女儿一样漂亮。现在女儿已经找到了。秦团长，我们走吧！谢谢大姐，大哥，王麻子的罪行我也调查清楚了，人民政府一定严惩王麻子，为岚岚报仇。”
　　“那就谢谢杜科长了。”高芝芳拉着杜裙的手说。
　　秦大来对杜裙不当场与女儿相认很不理解，走出兄弟家门后，他问杜裙：“杜科长，是对不上号，还是有别的原因？”
　　两人来到长江边上，波浪拍打着岸边的石头，飞起的浪花沾湿了杜裙的军衣。杜裙的心，就像这长江的波浪一样，一起一伏。她叹了一口气，说：“秦团长，你弟媳讲的情况，出生年月，右背上的痣，时间，地点，全对。岚岚肯定是我的女儿。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十几年了，我做梦都在想自己的女儿。虽说岚岚是王麻子的孽种，但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现在找到了，怎么不想相认呢？秦团长，刚才你都听见了，你弟媳，你兄弟，是多么看重岚岚。他们讲，要是没了岚岚，他们都不想活了，可见岚岚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秦团长，你说，能相认吗？我敢认吗？他们刚刚受过刺激，我在这个时候突然说岚岚是我的女儿，要把他们辛辛苦苦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夺走，这不等于要他们的命吗？所以，我想来想去，现在还是不相认的好。再说，我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她现在生活得很好，又何必去打乱这个幸福的家庭呢？”
　　听了杜裙这番话，秦大来也很感动，就说：“明明女儿就在眼前，却不相认，你心里一定很痛苦。”
　　“是的，岚岚是我的女儿，却不能听见她叫我一声妈，这个滋味，唉，这是一个当妈的女人最大的痛苦。”杜裙说：“但我想，一个人痛苦，总比三个人、四个人痛苦好，秦团长，你说是吗？”
　　秦大来看着杜裙，见她眼眶里滚动着泪花，就安慰说：“你也别难过，再找合适的机会吧，我相信，你们母女一定会团聚的。”
　　“秦团长，不必了，只要她们过得好就行了！”杜裙抹去眼泪，弯下腰，捧起长江水，洗了洗脸，对秦大来笑着说：“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