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时分，正在厨房生火煮饭的羊老婆子，看到散工回来的老头像霜打的茄子，焉巴巴的一声不吭，坐在门槛上吸着自卷的喇叭筒，将自己埋在烟雾之中。儿子也黑着脸一言不发，抱起欢叫着“爸爸，爸爸”的女儿欣怡坐在门口的矮凳上，任凭女儿稚嫩的小手在他的脸上，胡茬上摩挲，亲吻。
　　平时性格温顺的儿媳秀琳一脸愠色，进门就嚷嚷开了：“这屋里没法呆了，没脸出去了！”
　　“你嚷嚷什么呀”，羊老婆子怯怯地问。
　　“去问问你的宝贝闺女吧。哼，一个接一个的，你们不嫌臊，我还嫌丢人！”秀琳数落着内心的不满，将手中的舀水的瓢用力的掼在水缸里，水珠四溅。小欣怡见状，赶紧从爸爸身上溜了下来，抱着秀琳的腿大叫着要妈妈抱。
　　儿媳的牢骚话像钢针一样扎在全家人的心坎上，没有谁敢反驳。羊老婆子虽然弄不明白女儿小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儿媳的口中和家人的脸色上，也能猜个八九分。一家人----除小静没起床----闷声不响的草草吃过午饭，就各自回到了房间，都没有出工干活，就连最勤劳的老头子也是一声不响的躺在床上，沉闷的空气将一切陷入了无尽的深渊。
　　一直到半响午，羊小静才打开了房门，只见她双眼红肿，一脸泪痕。她一言不发的烧了热水，洗了澡之后，将自己的衣服洗干净，凉晒在外面的竹竿上。她母亲默默的看着女儿做完这一切，见她走出家门，终于忍不住叫住她，小静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母亲，她要去别人家玩玩，就毅然决然的走出了家门，留下她母亲一脸的狐疑与不解。
　　早饭后，一条惊人的爆炸新闻在四队悄悄而迅速的传开了。羊小静与公社干部乱搞，被四狗子和代满爷撞上了！于是人们发挥着超乎寻常的想象，添油加醋，津津乐道的传播，一时间的流言蜚语铺天盖地。更有人调侃：平时还真看不出来，羊小静这么一个温顺腼腆的丫头，能干出这种事来！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什么样的藤结什么样的瓜！娶亲看娘种，一点也没错！她比她二姐更有能耐，她二姐与大队干部搞，她和公社干部搞，一个胜一个！
　　午后的天气有些沉闷，远处的群山后面涌动着一团团乌云，天际边不时地扯着闪电。四宝峰的山脚下，四狗子正在“嗬哧，嗬哧”的赶着耕牛犁田。脑子里还在为早上没有扯到砍伐证而窝火，家里的灶屋房梁完全腐朽，亟需更换新的。昨晚上和同样需要树木翻新房屋的代满爷商量好，两人相约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公社，不料碰上那么晦气的事！羊小静衣冠不整近乎赤裸的身躯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晃悠。对面的山上，正在放牛的文半仙的蠢婆娘尖声呵斥到处乱跑的小母牛。不经意间，对面山上一道红光在他的余光中闪动，他偏过头仔细一瞧，一个红衣女人正在往上走，从背影看很像羊小静，早上看到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娘的屄，好看的女人都让那些畜生糟蹋了----他心里忿忿不平的骂道。
　　“救命----”“救命----”“有人投水啦！”山上突然传来了文半仙老婆发颤的呼救声。田间劳作的人们闻声而动，纷纷丢下手中的活，拼命的往山上跑。大家都知道全队最深的水塘就在那山坳里。因为隔得相对近一点，四狗子三步奔做两步，最先到达了水塘边。只见水中一团火红的衣服正慢慢下沉，气喘吁吁的四狗子忘了自己不会游泳，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等大伙上气不接下气赶到时，水面上早已没了动静。亲眼目睹的文半仙老婆脸色苍白的瘫倒在地，她吓得说不出话了，手痴痴地指着平静的水面。没有片刻的犹豫，天鸿与海六子等十多个会游泳的人，先后跳入深幽的水中。第一次的摸索一无所获，大家钻出水面换了口气，迅速潜了下去。水性特别好的天鸿终于在水底摸到了一件衣服，他紧紧抓住急速往上浮。在大家齐心协力的帮助下，奋力将溺水的两人拖拽上来。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就地努力施救，终没能挽救回这两条年轻的生命。看着四狗子一只手还紧攥着羊小静的头发，人们都无不悲痛欲绝，许多妇女更是掩面而泣。闻讯赶来的羊家人更是肝肠寸断，呼天抢地放声嚎哭！周围几个大队的社员都蜂拥而至，一时间整个山头人头攒动，所有人都无不扼腕叹息，纷纷打听事件的前因后果。精疲力尽的宋天鸿躺在水塘堤坝上，无力地闭着双眼，身子微微颤抖着，他心疼！他悲催！他愤怒！内心窜起一股火苗，他想把这股怒火喷发出来，身子却软绵绵的，无力发泄出来！抹着眼泪抽泣的梅淑芬和伍霞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约而同的走了过来，伍霞带着哭腔问着他，弯腰试图将他拉扯起来，他无力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想躺一会。
　　两个多小时后，接到宣传队长徐佑生电话的公社武装部部长和两个穿白色公安服装的公安人员来到了现场。一番简短的勘验与问询，便着手调查。根据群众反映，战战兢兢的代满爷被请到了队里的学习室接受调查询问。半个小时之后，一行三人便骑着单车匆匆离开了。临走前嘱咐大队的干部，先将两位死者安葬。这事不是很复杂，调查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天黑时，一声炸雷震得大地都摇晃起来，黑幽幽的天幕上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五天后的一个晚上，县公安局、公社武装部和公社革委会几个干部一行五六人，在大队正副书记及宣传队徐佑生的带领下，来到四队的晒谷坪召开社员大会。副书记伍力雄特意拿来一盏煤气灯，丝丝作响的纱泡发出耀眼的白光，将会场照耀得俨如白昼。四队的男女老少是倾家出动，不仅如此，会场上还出现了其他生产队的社员。会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会议由书记陈四林主持，他破例站在了白晃晃的灯光下，一反常态的睁着眼睛向与会的广大群众一一介绍了前来参加会议的各位领导，说了一大堆的客套话，然后请公社公孙建书记作报告。公孙书记向广大的社员同志们报告了全国的大好形势，报告了全县的大好形势，报告了全区的大好形势，又报告了全公社的大好形势。人们由最开始的屏声静气，慢慢地变得骚动起来。平时开会的小动作也相继出现了。上面领导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报告，下面的群众就小声议论着各自的话题，男人们漫不经心的抽着自卷的喇叭筒，嘴里悠悠的吐着能把蚊子熏得打筋斗的呛人的烟雾，把一些白天不好说的家长里短相互交流。女人们则像一群麻雀，压低声音唧唧喳喳议论着她们的话题，有时甚至还会忘情的大笑一声或惊叫一声。小孩子们更是肆无忌惮的吵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是叫！副书记伍力雄不得不满脸歉意的打断公孙书记的报告，高声维护会场秩序。
　　好不容易听完公孙书记的长篇报告，陈四林宣布，下面请县公安局小樊同志向大家通报四队社员莫四柱与羊小静溺水身亡事故的调查报告！大家鼓掌欢迎！
　　会场上响起几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后，先前喧嚣的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小樊同志清了清嗓子，用犀利的目光迅速扫视一下全场，而后把视线收回盯着面前的材料：
　　“尊敬的各位领导，广大的社员同志们，今天由我向各位尊敬的领导及广大的社员同志们通报关于社员莫四根与羊小静溺水身亡事故的调查报告。报告如下，经查，羊小静（女，现年十九岁。）迫切希望进入教师队伍。由于她没有很好的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端正自己的态度。利用美色企图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在遭到领导严厉批评并取消其申请资格后，没有达到目的的羊小静，觉得有失颜面，一时想不通，选择投塘自杀。社员莫四根同志在明知自己不会游泳的情况下，仍然奋不顾身的舍己救人......”
　　突然只听得“叭”的一声闷响，一个碗大的坷垃从天而降，准确的落在主席台上，碎土块四下飞溅！紧接着煤气灯的纱泡被什么击中，应声而灭。会场顿时一片乌黑！人群一片哗然，有人甚至高声叫骂----胡说八道！有人打着唿哨，叫着号子离场。黑暗中，台上传来小樊同志“抓破坏分子”的叫声。
　　副书记伍力雄大叫“童知璊！童知璊！”
　　海六子就在他身边瓮声瓮气的答道：“我在这里。”
　　伍力雄气急败坏的叫：“你要维护秩序啊！”
　　海六子把手里的手电筒朝前晃了晃，现场只留下几个行为不便的老弱嬴残和几个妇女。他吼道：“你他娘的叫魂啊！老子维持得了吗！？”
　　几天后，人们从羊家媳妇秀琳口中知道了整个事情的起因。又听看牛的人说，羊小静的坟塚上裂开了一条近三寸的缝隙！大家议论纷纷----这是她遭受了不白之冤哩。这姑娘从小就文文静静，品行端正，绝不像她妈和二姐羊环珍！应该是受了色狼主任的欺侮！于是寻求真相的人们把代满爷当成了众矢之的。连代满爷的老婆都站出来让他说真话，大骂他是缩头乌龟！义愤填膺的海六子更是指着他大骂----代满爷，你这老乌龟，绝对是不敢讲真话！怕若火烧身！哼！你要是硬气，敢出来作证，老子就要全队三百多人联名上告那姓林的畜生！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天鸿如在梦魇中游历了一番，好几天还沉浸在那晚骑单车的情境之中，身上似乎还残留着羊小静温馨的体香！一闭眼，她那略显羞涩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全队社员们在感到痛惜的同时，更多的是愤怒！以至于几次的社员大会都被愤怒的社员们拍着桌子怒骂着，要求徐佑生把那姓林的叫来交代罪行。这种愤怒的情绪也深深的影响着一直谦逊平和谨小慎微的宋天鸿，一股无处消融的怒气充填在他的心窝里。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泪眼婆娑的羊富贵的老婆宫秀琳交给天鸿一个笔记本，这是她在整理小静遗物时发现的。看过日记后，在他的心里再掀波澜----日记里的字里行间，记录的全是小静对他的无限爱恋！这是一个少女的心声啊！内心极度悲催的宋天鸿忍不住泪如泉涌，失声痛哭。
　　他掏出钢笔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写道：谢谢你的爱，亲爱的小静，愿你在天堂依然快乐----宋天鸿。从不迷信的他，买了一大堆纸钱，连同那个日记本。在一个夜晚悄悄地来到了她的坟前，纸钱燃烧的火光映照着他高大颀长的身躯，他泪流满面地看着纸钱烧起的片片灰烬，如黑蝴蝶般漫天飞舞的飘向遥远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