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晚饭后，雨终于停了。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海六子捧着水烟筒“咕噜咕噜”过足了烟瘾，将烟灰锅抽出来，在屁股下面的凳腿上敲了两下。抬头对天鸿说：“今天下午睡足了，晚上恐怕会睡不着。你又是个不爱走人家的人，也破回例陪我出去走走怎样？你说去谁家，七爷家还是大为家？”
　　天鸿一下想起要托大为在县城给父亲买面条的事，就脱口而出：“去大为哥家吧。”
　　正在抹桌子的单丽表示她也要去。海六子故意蹙着眉头道：“我们几个大老爷们聊天，妇女同志就回避吧。”
　　单丽横着眼睛嗔骂道：“我有两条腿，又不求你背。再说我还不想掺和你们的烂事呢，我和淑芬谈我们女人家的事情，与你有何相干？”
　　“你还想要我背？”
　　“背又怎样？你呀，跟人家大为好好学学吧，看看人家是怎样疼爱老婆的。淑芬这几年的变化，你不会看不见吧。当年刚来时那又黑又瘦的样子，我还担心一口大风就能把她给吹折了。大为把她当宝贝一样伺候着，现在变得又白又嫩，那皮呀，掐得出水来.....”
　　“得啦，得啦。我一句话倒引出你这么多的啰嗦。她不就是比你年轻几岁吗？等她生几个孩子以后，你再看她会变成什么样。当年我的老婆也是这么漂亮这么水灵，你忘啦？”
　　“去你的，没个正形”单丽忍不住笑着啐了丈夫一口。
　　梅淑芬父女俩的日子确实是越过越舒心。因为没有人知道梅晟旺的真实身份，就没有人为难他。虽然没了工资，不抽烟不喝酒的好习惯，让他基本上没什么花销。勤劳肯干的女婿像儿子一样孝顺，每次工地发钱，女婿都要给他零花钱，他不要，大为就将工资都塞在老婆手里由她当家管理。并对岳父说，会记、保管和出纳都由淑芬一个人担任，您和我要个零花钱，就都找她吧。他的腿伤好了之后，海六子和七爷他们商议之后，就把队里一头刚断了奶的小黄牛交给他喂养赚点工分。淑芬也被安排在队上养猪场，就不用去田间地头风吹日晒。为这事个别妇女背地里颇有微词，海六子牛眼一瞪，你老公每天给我拖两千斤大粪回来，让你也去喂猪！一句话就把别人给噎住。单丽每天和大伙一样，风里来，雨里去，人家也找不出什么岔子，只好作罢。大为把屋顶上的稻草改为瓦房后，看着屋顶上镶嵌着明晃晃的玻璃亮瓦，忙乎着家务的年轻漂亮的老婆，这心情也跟这房间里一样趟亮舒心。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白天在工地干上一天，在天黑之前就把大粪拖回家，桌子上热饭热菜和老婆父女两都在等着他。菜园里有岳父帮着打理，老婆温柔贤惠又体贴，他更是如鱼得水，小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他知道岳父父女是北方人，喜爱面食，家里从不缺优质的面条和面粉。还知道岳父喜欢吃红薯，就把屋后那些荒芜多年的土地重新开垦，种上红薯。
　　这天大为清早出去的时候，天还没下雨，等他把大粪舀好，赶到工地时，就下起了大雨。恰逢工地发放工资，众多零时工里就数他工资最多，也是闲着无事，大伙就起哄要他请客，他也不拂人意，二话不说，买来烟酒副食就在看门的老张头的小屋里款待大伙。老张头那捡来的收音机里正播着花鼓戏《打铜锣》，大伙都说好听，他也觉得好听，怪有味道。摸了摸揣在衣兜里的钱，一个念头忽然跳入他的脑海。当下就向老张头借了把雨伞，往城里跑去。
　　快到中午了，往常的这个时候，梅淑芬早就开始做饭了。她和父亲说，今天大为可能会回来吃午饭，父亲看了看屋外一直未停的雨帘，也同意女儿的判断，那就晚一点做午饭，等一等他。梅淑芬就坐在大门口的竹椅上低头为大为织着毛衣，一群孵出来才几天的毛茸茸的小鸡仔们，在老母鸡的带领下，姿态各异的欢叫着在堂屋里戏耍，有几只老是围着她的脚脖子打转，不时的偏着个小脑袋在她的脚踝上轻轻地啄一下，痒痒的。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柔情的看着这些憨憨的小家伙们，忽然觉得它们和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乖巧可爱。它们玩累了，就唧唧喳喳一窝蜂钻到母鸡的翅膀下休息。
　　她在钦羡母鸡的幸福和小鸡仔们的可爱时，不由得想到自身。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也真是幸福，大为对她的爱，给她的感觉更像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一样，教育她、抱着她、哄着她，生怕她磕着碰着，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唯一感到有点遗憾的就是，结婚都五年了，这肚子怎么不见一点动静。她发现队里的许多妇女和她说话时，眼神总是有意无意的往她的肚子上瞟。
　　上回大为过生日，他的姐姐们都回来了，看到弟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都很高兴。二姐说，哎呀，淑芬哪，你们现在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大姐知道二姐的意思，马上说，这事急不来的。我嫁过去七八年才生哩。唉，那几年我可受老罪了，公公婆婆急，我们两个也急。听足了空话，受足了白眼，流足了眼泪。后来终于怀上了，大小子还不会走路，我肚子里又有了。哈哈，这下我顺溜了，一年生一个，一气生下这五个小兔崽子。家里每天大的吵，小的叫，闹腾得鸡飞狗跳猫上树。我们两个还得出工挣工分，一家人忙得团团转，饭都难得进口。累得我公公婆婆捶着腰叹气，六零年没被饿死，硬会让这几个小畜生磨死！唉，真是的，没有生呢，急得睡不好觉。生了呢，又累得睡不好觉！所以呀，淑芬，不要急，姐看你这身段就知道，现在只是运程没到，运程一到，保证你就跟那母鸡下蛋一样.....
　　梅淑芬正在看着小鸡仔们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的光线一下暗了下来，一滴水冷不丁的滴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回过头才发现大为撑着雨伞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鸡有这么好看么”。
　　“比你好看”，她放下手中的毛线，娇嗔地盯着他，忽然发现他的肩上斜挎着一台用酱色革皮包裹的“红灯牌”收音机！她欣喜的刚要发问，他一把将她揽过来，紧紧地抱着她，亲吻着她，淑芬，你把眼睛闭上。她顺从的闭上了眼睛，耳朵旁突然传来了很小的却很清晰的有节奏“滴答滴答”声！她猛地睁开眼，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出现在她的眼前！手表！她惊喜的叫出了声！他把手表戴在她的左手上，又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拧开了收音机，并调到最大音量，那宏亮的声音立刻像一种有形的实体，顷刻间塞满了屋子里所有的空间，并从各个通道充溢出去。带着小鸡仔的母鸡吓得抻长了脖子，脑袋一愣一愣的打量着四周，嘴里“咯咯”的惊叫着。小鸡仔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钻到了母鸡的腹下。
　　正睡午觉的梅晟旺也被惊醒，他揉了揉眼睛，走了出来。大为马上把收音机交到他手里：“爹，收音机是给您买的。以后您就是放牛也可以背着它。”
　　“爸！”淑芬孩子似的对着父亲摇了摇左手，把手表亮给他看。
　　海六子一行三人刚走出家门不远，迎面就碰上了前来串门的七爷。海六子问明原由后，笑道，今晚我家不接待任何人，你就地向后转吧，目标是高大为家。四人有说有笑的来到了大为屋门口，走在前头的七爷突然停住了脚步，接踵而来的三人莫名的看着七爷奇怪的举动，也就跟着停了下来。大家这才听到了从梅晟旺的房间里传出的收音机声和他们三人的说话声。海六子敲了敲门，故意大声叫道：怎么，还请了唱戏的？
　　梅淑芬在里面呵呵笑着出来开了门，外边的人打着哈哈就进了门。
　　看着梅淑芬手腕上明晃晃的新手表和桌上的收音机，还有这一家三口乐呵呵的表情，大家不由得心生感慨。七爷说，勤劳发狠般般有，庸碌懒惰件件无啊！单丽搂着淑芬的肩膀：“呵呵，淑芬，当心哪天把你评为地主婆呀。”
　　一脸幸福的淑芬一边泡着茶一边谦虚地说道：“都是托了各位的福哇！”
　　梅晟旺接过女儿的话：“还真是咧。多亏了我们家大为，给我买来了这个顺风耳，让我坐在家里也能了解外面的形势。说实话当初要不是各位鼎力相助救了我们父女，我这把老骨头现在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咯。”
　　大为今天在工地上请客，袋子里还有一包“大前门”香烟，现场的人中，只有海六子一个人抽烟，他把烟掏出来扔给了他。海六子欣喜的接过来：“呵，还有这收获！”随即撕开封口，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含着烟雾对梅晟旺说：“梅叔，您哪，真不要把那点事记在心上。看着您现在心情愉快身体健康，我们也高兴。单就我们农村来说，现在这形势虽说没有报纸广播里宣传的那样玄乎，不过比起六几年那阵子来，还是好多了。至少不会饿死人了，红薯饭能吃饱了。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叫做‘不懒不困，挑一担黄土也能变成粪’，您看，大为今天能买上手表收音机，就是最好的证明，您说是不是？”
　　“嗯，”梅晟旺点点头，表示认同。淑芬和单丽两人炒了一大碗的糖豆子进来，大为拿着一瓶自家酿制的米酒，给七爷和海六子倒上一杯。他把一个酒杯递给天鸿，天鸿赶紧摆手表示不会。淑芬看着天鸿笑盈盈说道：“天鸿，按我们两人的年龄来说呢，你比我大了半岁。但没办法，不是我装大，你得依你大为哥来，叫我姐，啊？哈哈”。天鸿有点不好意思的在大家的笑声中点头应允，并委托大为帮他买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