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阴历十月底，田野里收割后的灰黄色的水稻茬子逐渐被绿油油的草籽所覆盖。海六子正带着一大群男男女女们在田间泼洒稀释的氨水，给草籽施肥。戴着护目镜用毛巾捂住口鼻的高大为，忍受着强烈的刺鼻气味，用一个长柄竹勺从他拖来的粪车里将氨水舀出，放进一旁等待着的尿桶里。马上有人把挑来的河水兑了进去稀释，再有人把稀释好的氨水担在田间，几个手持长柄竹勺的人，就像好玩似的将氨水朝天泼洒。这轻松好玩的工作，人们似乎从窘迫的生活中解脱了，暂时忘却了其中的种种不快，大家于欢声笑语中相互逗趣打闹。有几个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子，互相搂抱着一起在草籽中干架翻滚，比试着谁的力气大。
　　牛高马大的高大为在队里有人称他大哥，也有人称他大汉。此时此刻，他带着这套自制的防护工具，说话多有不便，有人就趁机和他逗趣：“大汉，你屋里的嫩得能掐出水来，碰上你这头牛一样的家伙，就不担心把她压扁啦！”还有人覥着脸问：“大汉，你晚上用什么姿势做那操呀？一个晚上来几回啊？那屁股底下是垫个枕头好呢，还是不用垫也行啊？”
　　高大为将手中的勺子扔下，走到一边，捋下口鼻处的毛巾，长吁一口气说：“我告诉你们这帮臭小子们，花样多的是！等你们哪天娶上老婆不会用，要不就去问你爹，要不就把你老婆交给我，你在一旁看着，我一定亲自示范给你看！哈哈，怎么样？”
　　就在大家忘形的大叫大闹的时候，徐佑生来到了田边。他表情很严肃的把海六子拉到一边说：“童队长，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为了抵御随时乘虚而入的资产阶级思想，为了让广大的无产阶级彻底的占领农村这块文化阵地，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我们大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决定用花鼓戏排练革命样板戏《沙家浜》......”
　　不待他说完，海六子就用两个字打断说：“好哇！”
　　徐佑生看他不愿听的神情，略微停顿了一下，改用商量的口气说：“是这样的，童队长，我们大队革委会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宋天鸿、梅淑芬和文和平三位同志参加排练，对这部戏的角色也进行了具体的安排，让宋天鸿同志饰演郭建光，梅淑芬同志饰演阿庆嫂，文和平同志饰演刁德一......”
　　海六子又笑着打断说：“呵呵，好哇，没想到他们还能演戏！不过你得让他们去大队部礼堂里搞，不要在我们生产队的学习室搞，我没有什么余钱买煤油！这事你最好与指导员七爷商量，早些年搞什么餐敬啊，早请示晚汇报啊，跳忠字舞什么的，都是由他负责。我就是一粗人，硬胳膊硬腿的，既不会跳舞，也不爱看戏，只知道听毛主席的话抓革命促生产。”他说完就对着田里扯开嗓门叫道：“哎，那边的天鸿，半仙，大为你们都过来！徐队长有重要指示跟你们讲！”
　　正在泼氨水的三人赶紧过来了，听完徐佑生的指示后，文半仙立马就问道：“徐队长，去演戏有工分吧？还有就是有人教吧？”
　　徐佑生回答道：“当然有人教你们，大家利用晚上和下雨天的时间去排练，每晚大队给你们记五分工。同志们呐，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政治任务，希望大家认真对待，必须在年底前就排练好，明年的正月初二就要参加全公社的文艺大汇演！到时表现突出的演出队还要参加区县两级组织的文艺大巡演！我们的口号是......”
　　海六子站起来拍拍屁股后的土说：“徐队长，不是我打击你们，最好先别说那些没用的东西，能不能排练得出还是个问号呢？”
　　高大为也说：“我老婆养个鸡呀猪呀还行，要她去唱戏恐怕也不行！倒是我们的半仙去演那个刁德一最合适，穿上戏服就是一个十足的反动派！”
　　大家一阵哄笑！
　　大队部的礼堂里，“嘶嘶”细响的煤气灯纱泡发出的强光将偌大的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请来的教授的师傅是莲花桥公社有名的老戏子刘德兴，七十来岁的老刘几根稀疏的白发有条不紊的拂在微秃的头顶上，显示着他的从容和干练。一副镜腿上绑着的松紧带的眼镜箍在头上，多少给他修饰好的头发打了一些折扣。一脸倦意的白瘦的面容与微驼的后背，无不显示出岁月的年轮。一个磨掉了外皮，显出斑驳的黄铜色的手电筒被一根细麻绳两头拴着，斜挎在腰间晃来晃去，响器班子里几个年长的人看着他这般摸样，悄声议论着：老啦！是呀，谁不知当年的刘德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只要是他的戏班子在哪开锣表演，前往观看的乡邻必定是趋之若鹜，把个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徐佑生对前来参加排练的各位演员和响器班子成员啰啰嗦嗦的重申了这次文艺汇演的政治意义之后，公布了各位所扮演的角色，并将油印的各位角色的台词分发了下去。
　　刚把台词接到手的扮演胡司令的社员就对徐佑生说：“我仅读了两年书，大部分都退给老师了，你发这个玩意干嘛呢，让刘老师教，我记住不就行了！”
　　梅淑芬也意外的说：“报告徐队长，我也不识字！”宋天鸿用怀疑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她装着没看见，回过头与其他人交谈起来。
　　刘德兴苦笑着对徐佑生说：“徐队长，这个不认识字可不行啊，得先让他们把台词背熟了，才好走下一步。时间这么短，我还负责五个大队的教学任务呐，哪有时间一字一句的教啊？这样吧，我先简单的说说每个角色的唱腔——郭建光用的是十字调，阿庆嫂用的是花石调和神调，胡传魁胡司令用的是罗汉调，刁德一用的是过江调.....”
　　伍力雄突然打断说：“刘老师，这阿庆嫂是正面人物吧，怎么能用神调呢？封建资产阶级的东西，可不要用在正面人物身上。”他的话刚落音，响器班子的人就将手中的乐器一阵乱敲，伴随着一声声的啸叫，整个礼堂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扮演沙奶奶的妇女主任高声叫道：“刘老师，我唱什么调？”
　　窗外围观的群众有人抢着答道：“你唱鬼调！”
　　宋天鸿一下就听出来，这个叫声发自海六子的喉咙。
　　好不容易才清静下来后，忍俊不禁的刘老师才解释道：伍副书记，神调不是什么资产阶级的东西，它是花鼓戏三百多个曲调中的一种，排戏就要看剧本的内容，根据曲调结构、音乐风格和不同的表现手法而定，不是你想用什么调就用什么调。比如一个英雄人物，要是用错了调，唱出了反面人物的效果，那是要犯大错误的......
　　响器班子中坐鼓的李四大声的说：“刘老师，别跟他们废话了，屁都不懂，在这里咋呼些什么东西！您先唱一小段《讨学钱》或《小姑贤》，让我们跟您合合调，练习练习！”
　　刘老师为难的看了看徐佑生他们说：“现在这些东西都不允许唱！”
　　李四就说：“那怎么办，我们只是在电影里看过京剧《沙家浜》，又没伴过花鼓戏的《沙家浜》，要搞的话，就得让我们拿熟悉的剧目练练手哇！您说是不是？”
　　刘老师会意的点了点头，他清楚李四的想法，无疑就是想听他唱一段多年不敢唱的传统剧目。他转过头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徐佑生，徐佑生和伍力雄对视了一眼，挥了挥手说：“那就唱一小段练练手！”
　　第一晚的排练很愉快的过去了，大家愉快的原因是听到了多年没有听过的大家喜闻乐见的剧目唱段！第二天晚上，除了响器班子的成员踊跃的悉数到场以外，正式的演员除了演郭建光的宋天鸿和演沙奶奶的妇女主任外，其余几个都没来！响器班子的成员趁机跟刘老师学手艺，缠着他问这问那的，让他再唱《讨学钱》。徐佑生和伍力雄则分头去叫没来的演员。
　　徐佑生先来到了梅淑芬家做动员工作，梅淑芬不等他开口，就将发给她的台词退给他说：“徐队长，我家没一个识字的，看着这些东西，头都大了，你另找别人吧！”
　　文半仙则打着大大的哈欠对伍力雄说：“这唱戏是费脑子的事，比出一天工还累，折腾了大半夜，就给那么五分工。演的还是个反面人物，今天在队里出工，就有人叫我刁德一了。我这人呐，思想觉悟低，你们另找他人吧！”
　　对排练样板戏抱着很大希望的徐佑生，在折腾了两个晚上后，印证了海六子的预言，他的计划就这样流产了。失败的郁闷与恼怒无奈的交织在一起，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农村工作的不易。与之相反的是，宋天鸿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轻松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