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乡愁 作者:独行的闰土 发布时间:2015-02-14 15:15:01 字数:3171
远处的天幕被强烈的光线撕破,近处的一切都笼罩在它的暗影之下,房屋与树木都在幽暗中透着几分诡异和狰狞。高音喇叭里刺耳的嚣叫,如夜幕下鬼魅般疾驶的幽灵,震颤着天地之间的万物与生灵。
在批斗会现场外面的暗影里,高大为悄悄地倚靠在一棵树后,一双因怒火灼红的眼睛,犀利的注视着台上的一切。他能感觉到自己“呯呯”的心跳,血液在周身沸腾,并快速的往上涌。二十六七岁了,他从未有过如此的忿怒。他不会去冷静一下,或者思考一下,是什么促使他生如此大的气,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不可预料的后果。他只知道今晚无论如何,要把淤积在心头的怒火发泄出来!
广场上用钢管和树木混搭而成的主席台上,一群手臂上佩戴着“红卫兵”“文攻武卫”红袖章的青年男女们,群情激昂地振臂高呼。台前并列跪着三排五花大绑的牛鬼蛇神,每人的胸前无一例外的挂着写有各自的罪名与名字的黑牌子。台下四周站着十多个身穿绿军装、手持步枪的民兵警诫。白色的刺刀在强光的照谢下,发出慑人的寒光。
台上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到那个用红布包裹的话筒前,歇斯底里的控诉着被批斗者的罪行,好像他们面对的是刨了自家祖坟的仇家。台上口号一轮接一轮的呼喊。台下席地而坐的广大的无产阶级群众,像三天没吃过饭一样,条件反射般的象征性的举一下软弱无力的拳头应付着。有的干脆一动也不动,眼睛四下梭巡,口里发出的声音像蚊子叫。还有的像小孩子一样,互相丢地上的小石子。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悄声议论着不可示人的属于她们的秘密,眼睛时而瞄一下台上,时而低头哄笑。更可恶的是,不论男女,只要一开会,似乎屎尿特别多。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去,鱼贯而出,女人们则是三五成群的去,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完全无视会场的严肃性。
半夜时分的厂区广场,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有厂房不时传出蒸汽排泄时难听的“哧哧”声,掩盖了夜空中的一切虫吟蛙鸣。围墙外坑坑洼洼的马路边紧靠的小河流淌着从车间里排出的废水,散发出阵阵恶臭。一对打着手电筒推着自行车并肩而行的男女,边走边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话题,夹杂着高声得意的笑声。自行车车轮在高低不平的马路上跳跃,发出乓乓的声响,他们顺着小河再走五六米就上了铺了柏油的国道。就在此时,两人突然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的卡住,剧痛从喉咙处袭来,气流一下被阻断,张大的嘴发不出声,大脑开始晕眩,暴突的双眼前金星乱窜。手电筒和自行车掉在地上,他们的四肢拼命地做着徒劳的挣扎。只听得“膨”的一声闷响,两颗脑袋被狠狠地撞在一起,两人立马像打断了七寸的蛇,软绵绵的瘫了下去。一个高大的身形飞快的把亮着的手电筒踢进了河中的污水里,自行车也被扔了下去。他踢了踢地上毫无声息的两人,稍微迟疑了一下,就把他们男上女下摞在一堆,拧身消失在黑暗中......
正在酣睡中的海六子夫妇,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朦胧中他听出是高大为的低声的叫唤,他摸索着点亮了煤油灯,单丽赶紧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开了门。灰头土脸的大为打着个手电筒走了进来,海六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疑惑的看着他:深更半夜的,搞什么鬼去了?
“你先起床去帮我多弄点跌打损伤的草药,容我把气喘匀了再说。丽姐你也别闲着,我饿了,快给我搞点吃的。”
“你到底撞了什么鬼神?”海六子嘀咕着从他手里接过手电筒走了出去。
“你先去洗个脸吧,看你脸上那一条条的黑河,跟蚯蚓似的。”单丽笑着说,“刚好上次你帮我买的面条还剩一斤,都把它煮了,再放几个荷包蛋,将就一下行不?”
“行了,可以了。”
海六子一边捣着草药,一边听他讲述梅晟旺的遭遇。听得他们夫妇俩是惊诧不已,海六子瞪大着眼睛说,难怪报纸上讲造反有理,要文攻武卫,又是大跃进时期的那个搞法?现在我们大队也隔不了几天就开批斗会,可从未出现打人的事了。有人说是当年的土改积极分子代奇林如今成了病猫,打不了了。不过,我看公社开会也没打人呐,去年批斗我的时候,没有哪个动我半下,要不然我肯定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的。这么说的话,城里比农村乱得多哩。要不这一向你别去拖粪,过一段时间再说。
我怕他个屌?高大为“唧吧唧吧”将最后一口面汤喝了下去,用他那只蒲扇大的手掌抹了一下嘴唇,有些得意的说,我会怕吗?今晚那个什么屌“红星战斗队”的俩个头目,就让我给收拾了一顿!依我的脾气真想把那俩个小杂种扔进河里淹死!
啊!夫妇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单丽说:“他们欺负你了?还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谁敢欺负我呀!
“哎,兄弟,你这是吃多了撑的,还是你这脑袋是铁打的?人家搞他的武斗也好,六斗也罢,又碍了你一个拖大粪的农夫子屌事?要让人看见了,你还不是死路一条?”海六子横了他一眼,取过水烟筒“咕噜”一声,只吸了半口,嘴巴就连忙离开了:“唉,你这脾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事要多想想后果。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去惹火烧身啊!你都二十六七了,还干得出这么毛糙不动脑筋的事情,你老高家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呢!”
“嗨,六哥,你以为我这么没脑子呀。”他压低了声音,绝对的神不知鬼不觉!“哼,老子就是看不惯!”
第二天一早高大为拖着粪车赶到化工厂宿舍区时,已是上午八点多了。只见梅家门口前的地坪里,围着几十个妇女。一个留短发带着眼镜的老年妇女,挥动着手里的几页材料纸说,大家肃静,根据现行反革命分子梅晟旺被摔伤的实际情况。我们厂革命委员会从人道主义出发,决定指派我们居委会就地对他进行批判,大家都站好了,抓紧时间批判,完了以后马上要去厂部广场参加那里的批斗会。一群女人们就这样稀稀拉拉的站在那,各干各的事。有的望天,有的逗小孩,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咳,咳,老年妇女咳嗽了两声,好,批判会现在正式开始——
她把发言稿贴近眼镜,突然她笑出了声,哎呀,你们看,你们看,这革委会的秘书把人家的名字都写错啦!梅晟旺的“晟”字写成什么了,这上面一个“日”字,下面一个成绩的“成”字,念什么呀?天天说革命胜利了,胜利了。“胜”字都写错了,真是的!嘻嘻,闹出这种笑话。这厂里谁不知道梅胜旺!他这个是念“梅日旺”呢,还是念“梅成旺”呀!
主任,你就当它是“胜”字念呗,一字多音呢,有人答道。
嗨,傻女子,左右结构读一边,上下结构读一截。这都不知道?50年办扫盲班,我回回考试得第一名!
行啦,行啦。主任,搞不清就呼口号算了。有人烦了。
主任鄙夷的看了看右手中的稿纸,猛然甩下右手,把稿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兜。说,大家跟着我呼三遍口号就过去。
“坚决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梅胜旺!”
“坚决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梅胜旺”!
三遍之后,一伙人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走了。
高大为怀揣着草药敲开了梅家的门,眼前的一切让他吃了一惊,梅晟旺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床头的小桌子放着一碗早已凉了的白米粥。高大为叫了他一声,他的眼睛无力地睁开了一条缝,立刻又闭上了。他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凉凉的感觉,没有发烧的症状。他扭过头看着泪眼婆娑的梅淑芬,问道,梅工怎么啦?梅淑芬突然放声的大哭起来。高大为手脚无措的看着这父女两,干着急,心里一下没了章程。梅淑芬悲凄无助的哭声,像一把锐利的钢锥一下一下的刺在他的五脏六腑,很不好受!
“哎,你别哭啊,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我把草药带来了,你爸的伤不敷药怎么行呢?”
梅淑芬伏在桌子上抽泣着,悲怆绝望的告诉他,她父亲从昨天到现在水米未进,他要绝食!
“那怎么行呢,妹子,我看你爸是被这伤势给吓的,一时想不通。来,我们一起把药给他敷上。过几天伤势好转了,他也就没这个念头了。梅工,您哪,相信我,我这药绝对的有用!”
两人费了好大一阵功夫,终于把草药给敷上了。大为又反复的劝说了一阵,梅晟旺依然是一言不发,疲惫而平静的躺着。梅淑芬看着虚脱的父亲,那眼泪又无声的流了下来。大为讷讷的看了梅淑芬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悄悄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