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梅晟旺拖着斗车去倒垃圾时，与另一片区的“反革命”老吴碰上了，老吴嘻皮笑脸地告诉他：老梅，千万不要哭丧着脸过日子，学会将自己放下来，心气就顺了！他想想也是——除了拿块石头打天，他还真没办法改变现状。加上高大为每天按时到这里帮他打扫卫生，陪他天南地北的闲聊，郁结的心，好像轻松了不少。就连隔不了几天就要去跪在批斗台上接受他们义愤填膺的审讨，也变成了一种任务式的差事，能坦然的面对与接受。耳边那些声嘶力竭呐喊声，似乎变得很遥远，或被拳头捶打，或被脚踩，也感觉不到庝了，跪在那里就成了一副没有感觉的躯壳，心里却在异常活跃的想着生活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为自己这种奇异的麻木感到兴奋，晚上反倒很轻松的安慰着泪水连连的用紫药水帮他涂抹伤处的女儿。第二天也会和大为说起这种感觉上的变化，敦厚实诚又勤快的大为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梅晟旺为什么还能有这样的心情和他聊这些，他所能理解的就是梅工不把他当外人看，充分的信任他。
　　时逢化工厂正在搞扩建。一些挑砖、背水泥、抬预制板的重活，厂基建处就以定额的形式承包给临时工。梅淑芬看到高大为有的是空余时间，便推荐他去试试。这些活对大为来说是当然的小菜一碟，他干起活来不惜力气，更不会藏奸耍滑。一个人可抵别人三个，每天赚的工资是别人的三倍！这让他更加干劲十足，每天早上提前半个小时出发，早早把大粪舀好，将粪车锁在巷子里，八点钟准时赶到工地干活。基建队的师傅们是按厂里的作息时间上下班，下午五点半准时下班。他下班后拖着粪车回到家，也就六点多。或许是年轻力气大，一天下来他并不觉得累，晚上早早的爬上床美美的睡上一觉。队里的社员会也很少参加，大家都知道他拖大粪要早起，谁也没有异议。他有自己的小算盘，要赶快攒点钱，将这几间茅草屋掀了，改成大瓦房，再娶个老婆为他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他相信凭他这身力气，这些愿望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忽然有一天，工地宣布停工。原因是所有的在职职工都要去厂部的露天广场参加斗争大会。无所事事的大为在四周闲逛了一阵，转到了工地。工地没有了往日的喧嚣与热闹，看守材料的老张头在值班的长椅子上悠闲的听着收音机，嘴里怪声怪调的跟着收音机里哼着“老子的队伍才——”看到大为马上闭了嘴和他打招呼。
　　大力士，来坐会，哎呀，我一个人正憋得发慌。
　　大为笑笑，你不是在听收音机么，慌什么慌呀。这收音机多少钱买的？
　　嘿嘿，我哪有钱买这玩意，刚刚捡来的！我闲得慌，四处遛了一圈，转到在大礼堂后边的小屋里，他们今天大概太忙了吧，那门没锁，我进去一看，呵，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物件，估计都是他们抄家抄来的。我就选了这个收音机，想听听花鼓戏。娘的屄，尽是些咿咿哇哇的京剧，不好听！你怎么不去那里看热闹？
　　热闹？批斗会还不是到处有看？有什么看头！
　　呵！你不知道吧，今天可不一样。昨天我们这边的“红星”战斗队两三百人把那边的“东风”战斗队打得落花流水，抓了他们二十多个。今天那台上的牛鬼蛇神跪了一大堆。还动员了十多台汽车，这几天准备要在全县范围内搞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工地上又不知道要停几天工。
　　你每天守在工地上，怎么这么清楚？
　　我能不清楚么，“红星队”的头就是我家隔壁方三棍的二小子方卫兵和朱建国的大丫头朱红梅。嗨，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当年土改方三棍子可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积极分子，经常受表扬戴大红花。也得到了实惠，原先光棍一条，穷得叮当响，因为积极出了名，分地主浮財时，四间最好的大瓦房分给了他，后来又娶妻生子，当了一辈子的干部，那真是出尽了风头。现在的方三棍子逢人就夸他二小子能干有出息，还特意告诉我，那朱家大丫头像生漆一样粘着他二小子。骂他大儿子是笨蛋，看不清形势。哈哈，他那大小子和我儿子一样，两只闷葫芦，踢他三脚也没个屁放，每天老老实实在这基建队当他的泥工师傅。不过我看也挺好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老话讲得好，风水轮流转，谁也说不好以后的形势会怎样变，是不？
　　嗯，高大为无心听老张头的唠叨，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嘴里含糊的应着。远处的高音喇叭送来嘹亮雄浑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开始咯，老张头自言自语，他看了有些迷糊的高大为一眼，犯困呀，就在我床上好好睡一觉吧，正好我出去看看热闹。
　　高大为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多，还是老张头叫醒的。老张头又开始絮絮叨叨的讲述他的见闻，大发感慨。大为一言不发的听着，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冷开水，才觉得肚子饿了。
　　改天再听你聊，他扔下一句话，走出了老张头的小屋子，来到厂里的职工食堂，一气吃了两大碗面条，摸了摸半饱的肚皮，往宿舍那边走去，打算拖着粪车回家了。刚走到那路口，就见梅晟旺被几个徒弟和梅淑芬用板车拖着急匆匆赶回来。他见状连忙奔过去，大伙手忙脚乱的把痛苦呻吟的梅晟旺弄进屋里，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和感叹中，他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梅晟旺他们这些牛鬼蛇神们被分成几个一拨，共坐一辆卡车，被全副武装的民兵押着游街示众。下午回来时，被折腾得头昏眼花疲惫不堪的梅晟旺，在双手还被反绑着的情况下，被群情激奋的造反派们连拖带拽、推推搡搡的把他们从车上往下赶，肋骨处被重重的磕在车厢边的铁架上，钻心的疼痛使他站立不稳，再经别人一碰，就那么硬生生的从车上摔了下来。人们七手八脚的把他送到厂卫生室，那年轻的卫生员在他的腿上捏了一下，他立刻痛得直打哆嗦。卫生员冷冷的说了一句，腿骨断了，送到县人民医院去吧。闻讯而来的徒弟们弄了个板车，将他送到人民医院上了石膏板，开了一点消炎药，医生就让众人把他拖回来静养。
　　待其他人都走了以后，他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梅晟旺说，您这样干躺着不行，梅工，我哥有一口专治伤筋痛骨跌打损伤的好草药，明天早上就帮您弄来敷上，又安慰了正在哭泣的梅淑芬，才拖着粪车走回去。他拖着粪车爬过一段长长的缓坡，到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就将粪车搁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歇息，心里想着如何尽快的把草药给送到梅家。就在这时，从大路的前边屋里走出一对推着自行车身穿绿军装的男女。只见那瘦高个的男青年对胖胖的女青年说，红梅，你要先把所有的揭发材料都准备好，交给今晚每一个发言的人。我现在马上就要去带几个人到梅晟旺家看看，听说他摔伤了，我要去看看真假。毛主席教导我们，决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跨上了自行车，飞快的朝厂里的方向奔去。听他们这么一说，高大为一下想起老张头说过的话，原来这一对男女就是老张头所说的方家二小子和朱家大丫头！他正胡思乱想着哩，忽然耳边传来一道厉声的谩骂，喂，拖大粪的，你娘的屄，真会找地方休息啊！把大粪拖到老子的大门前了，搞得老子满屋都臭烘烘的。你还不快滚的话，信不信老子劈了你这破玩意？
　　高大为赶忙起身想拖起粪车走，他偏过头看了看，见一个五十左右的干部模样的人正指着他大骂。他一下就想起这人肯定就是老张头说的那个叫方三棍子的家伙！因为刚才那一男一女正是从这个大门里出来的，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真想马上扔下粪车，把那方三棍子很揍一顿，撕破他那张口就骂的臭嘴！他故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狠狠的盯着对方，或许是铁塔一般的个头令对方有些发怵，那人骂骂咧咧之后并没敢走过来，许久之后，他才拖着粪车走开。他一边跑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火烧火燎的，气也喘不匀了，好不舒服！想着想着，脚下的步子就不由得慢了下来，最后他干脆放下粪车，又一次坐在路边的草丛上休息起来。
　　他想起那个可怜的梅晟旺痛苦不堪的摸样，梅淑芬因伤心哭泣而颤抖不已的瘦削的肩膀与孤独无助的眼神，真是人见犹怜！一股豪气突然从心底油然而生！他想起刚才那方家二小子说的话，心里马上涌上一个念头。他四下看了看，天色正慢慢暗下来，估摸着他刚刚走出县城的路程大约在六公里左右。在不远处的路边，还有一大堆别人没有收回去的稻草，公路上阒无一人。他把粪车拖到稻草堆边上，抄起大把大把的稻草盖在粪车上，作好了伪装。又前后左右仔细的看了又看，确认没有破绽了，才折转身扯开大步往县城方向疾走。
　　他老远就看见梅家的窗户里亮着灯，就蹑手蹑脚的走近细听了一会，屋子里传出梅晟旺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