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夫妇俩安慰女儿，虽然他们的头上扣着帽子，每天去接受批斗，但可以向她保证父母这一辈子从未干过对不起国家和社会的坏事。并细数现在周围被打倒的那些人，让女儿去领悟这些人为什么被批斗。让梅晟旺最心庝的是老婆那一身的伤痕和被剪成长一络短一绺的头发，曾经水灵美丽的大眼睛变得干涩无神，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搂着他压抑的抽泣：老梅，我们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么平白无故的受这种折磨？简直是凌侮！我们做错了什么呀，我的心好痛好痛！他也想不通，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似于残暴的方式对待他们。他曾经根据和他一样被打倒的对象，仔细的梳理了一遍又一遍，他发现被打倒的人所冠以的罪名有上十种，年龄上也是老中青都有。从他们被揭发的罪行来看，真是五花八门。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就应该算是较轻的了。他反省了那天自己的言行，觉得自己确实不够冷静，不该对着领导那么嚣张，那么信口乱说一气。现在被人家说成是鼓吹苏修，贬损国家，是个崇洋媚外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平时他见过很多不满领导安排的青年工人，当着领导的面都敢唾沫四溅乱骂，而到了他这里，仅仅是因为一时的气愤质询了几句，就惹下这么大的祸！而他妻子小凡的罪名，简直就是子虚乌有，甚至是有些莫名其妙！面对妻子痛苦不堪的表情，他像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他无能为力！
　　声势浩大的运动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一天中午过后，梅晟旺和一群牛鬼蛇神正在厂部写交代材料。他的几个徒弟手臂上带着红袖章骑着自行车，有人还带着铁棍和女儿淑芬一道急匆匆赶来告诉他，妻子严小凡在郊区公社出事了。一行人火急火燎赶到那公社卫生院，在卫生院的走廊里他们见到了衣衫不整躺在一条竹床上的严小凡，梅晟旺跌跌撞撞扑上去，发现妻子全身早已冰凉！在他们父女声嘶力竭的哭喊中，走廊里不见一个医生。愤怒的徒弟们用铁棍乓乓几下将大门捣烂，大叫医院的人都死光了么！半响才从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个秃顶的步履蹒跚的老头，老头黑中带红的脸上异常憔悴，他的手颤抖着招呼着大家：小伙子们，大家听我说，我是这里的院长，今天发生的这个不幸的事情，我是上千个见证者之一。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家看看我的身上就会明白。说着他捋起衣袖及裤腿，只见他的双臂上还留着被绳索绑过的勒痕，两只膝盖又红又肿。在他撩起的后背，是一条条新旧交替的血痕。大家还注意到他背上的衣服还印着很多鞋底痕迹和干了的唾液污渍。老院长靠着墙，不停的咳嗽。有人拿过来一条凳子让他坐下，听他讲述严老师出事的过程——我们一共二十四个批斗对象，在9点钟的时候，就被五花大绑押上台跪着接受批斗。今天参加批斗会的人特别多，天气又热。就在快到12点要散会的时候，我发现跪在旁边的严老师身子抖动得厉害，呼吸也很急促，脸憋得通红。我知道她肯定是犯病了，就问她怎么回事。但是那高音喇叭的声音实在太大，她根本就听不见我的话。我想挣扎着爬起来向他们报告，可是这腿和脚早就麻木了，根本不听使唤了，爬不起来。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眼睁睁的看着严老师朝前栽倒的。当时现场就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七手八脚的把严老师抬上拖拉机往卫生院赶。走了一段才想起我来，又把拖拉机倒回来叫我一同过来抢救——我那时还跪在地上起不来，叫也没人理。其实严老师还没到卫生院就已经没有了呼吸，根据我看到她当时的症状，她应该是心脏突发疾病。虽然我们挨的打不至于丧命，但是每天所受到的痛苦是很多疾病爆发最直接的诱因。唉，严老师是解脱了，只是太年轻了点，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让他们磨几天哟！
　　妻子去世后，不胜伤感的父女两就住回了原来的家。梅晟旺还是要去接受批斗，只是交代材料和检讨书不用写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交代什么，检讨什么。有一个牛鬼蛇神悄悄的告诉他，让他每天把先天的交代与检讨一字不漏的抄一遍交上去，天天如此，看他们烦不烦。这一招还真有效，他们这些先打倒的牛鬼蛇神们就不用写这些烦人的玩意了，只是要求每个星期要写一篇学习心得。
　　一天晚上的批斗会刚开始，就见一大帮造反派们押着五花大绑的保卫科王科长和厂负责人黄斌走上台来。只听得一声“跪下”的怒吼，台上的电灯忽然被人拉灭了，紧接着就听见棍棒啪啪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和他们两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好一阵后，电灯又被拉亮。让梅晟旺很是费解，他低着头借着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黄王两人像两堆牛屎一样蜷缩成一团，不停的呻吟。有人开始在高音喇叭里宣布他们两人的罪状——两人合伙贪污公款，乱搞男女关系，并伙同情妇利用职务之便将化肥偷偷销往外地，大搞投机倒把活动！散会后，黄王两人被押走了，据说是送往公安机关。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段。忽然有一天，梅晟旺被叫到了厂环卫处，环卫处一位大姐带着他来到一个三栋联排的三层楼宿舍前，她笑着说，梅工，这三栋楼和那个公共厕所的卫生就归您打扫了——嗯，真是的，让您来干这个，简直就是大炮打蚊子，您千万别介意，叫人听见了我就犯错误了，只是这张嘴忍不住。他苦笑着道，怎么会呢。紧接着他早就没上学的女儿梅淑芬也被安排到厂基建队捆扎钢筋。
　　高大为每天为了早点赶到县城与别人“抢”大粪水，天还未亮就起床。他人高腿长，力气又大，跑得飞快。往往是他舀好了大粪水，别处的人才到。慢慢地他发现梅晟旺负责的打扫的这个厕所后面的粪坑位置，紧挨着围墙，中间刚好形成一条能进板车的小巷子，并且一头是堵死的。巷子口原本有一扇门，如今那门板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个门框。他将这一发现回来和队长海六子、指导员皇七爷商量，看能否在队上的保管室取一张门板去钉上，并上好锁，那厕所就会变成他四队专用的掏粪之地了。队长指导员都同意他的想法，吩咐他把情况搞清楚。
　　这天晚上，风平浪静。梅淑芬父女两刚吃罢晚饭，疲惫的梅晟旺草草收拾一下，走进了里间休息。正在洗碗的淑芬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原来是那个每天在这里掏大粪的大汉领着一个面生的彪形大汉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她一下愣住了，以为对方敲错了门，找错了人家。在这瞎灯黑火的晚上，胆小的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让对方进来，父亲从里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把两人迎进了门。经对方一解释说明来意，父女两笑了。原来这两个朴素的青年农民是来找他这个反革命开后门舀大粪水的，他自嘲的说：我脖子上挂的是现行反革命，厂里安排我扫厕所搞卫生，从未任命我为“所长”，今天倒好，你们二位无意中认定了我这个“所长”。唉，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你们自己去弄好吧，厂里从不过问大粪水的去向。我在这里也还自在，他们只是在开批斗会才来通知我参加。这老母鸡和红薯你们都带回去，我可消受不起，让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海六子立刻说，您呐，不用怕，我从您的眼镜上就能看出您是有学问的人，如今那些批斗会上挂黑牌子的大都是您这号人。姑娘，你把煤灶捅开，烧一壶水，我手快，五分钟就能把鸡给收拾好。我们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您，送只鸡给你们父女补补身子。以后还不知有多少事可能要麻烦您哩。海六子这几句贴心的话，听得他父女二人心里暖呼呼的。
　　大为父母早逝，几个姐姐早已出嫁到了，他一个人凭力气单打独斗，无牵无挂。除了做事，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既不抽烟，也不喝酒。虽说集体收入低，但每年年终决算时，他都是队里为数不多的存钱户之一。由于他的勤快，自留地里的蔬菜被他拾掇得干干净净，杂草全无，一年四季各种菜蔬吃不完。以前因为没有固定的地方掏大粪，经常拖着粪车满大街转。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固定的点，他把大粪桶舀满了就万事大吉了。勤快的他便帮着梅晟旺打扫卫生，一来二去的，他发现梅晟旺有别于其他的城里人。梅晟旺不但学识高，谈吐文雅，而且处处表现出一种知识分子少有的豪爽和大方。闲暇之余，总是竭力邀他去家里坐，偶尔女儿买点什么好东西孝敬父亲的，他一定要拿出来与他分享。一些不敢或不想和其他人说的话，也可以和他聊聊。梅晟旺苦涩中带着幽默对大为说，早知道当年勤奋读书考大学，会招来今天这样的结局，还不如像你一样当个农民自在。大为静静地听着，他只有一身的蛮力气，嘴里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更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有能力有本事的人都要被打倒被批斗！他很同情梅晟旺的遭遇，却没有能力去帮他。只能尽力帮他做点事，时不时从家里带点新鲜的蔬菜给他们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