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爱不顾一切 恨煞费苦心

　　当晚，石长根下得酒楼，又在路口惴惴不安地徘徊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回家去与老母亲谈谈心。
　　自从与杨雪瑛离婚后，尽管身无大病，却是因小脚而行走不便的老母亲，便失去了身边人的侍候。在窝窝囊囊、磕磕绊绊地过了一年后，不得不将已年近半百的老姐姐招唤回来照顾老娘，而老姐姐家也是上下老小一大家子人，哪能长期居住于此，何况娘婆二家相隔又比较远，只能一年多跑两个来回、住得时间长一点而已，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当石长根高一脚低一脚摸黑回到家后，也不过八点钟，母亲与姐姐也未就寝，而是正在相对而坐地闲聊。多少年了，无非也就聊一些家长里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但关于石长根的话题显然要占到一半的份量，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长根，怎这时候回来了？”姐姐打开门，首先便疑惑地问。
　　“刚才在外面喝了点酒，看看时间还早，便就想着回来看看！”
　　石长根笑着回答并返身将门拴好，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与母亲亲切地打了个招呼，便挨着母亲坐了下来，又朝母亲布满沧桑的面孔端详良久。
　　被看得有点不自在的母亲奇怪地说：“干嘛这样看我？没看见过啊！”
　　石长根的确想说什么，但只要话题一出口，又觉得未免太沉重从而无法启齿，正在斟酌间，姐姐端一杯热茶递了过来，他便就此笑着跟姐姐说：
　　“这几年，让老姐辛苦了，跑来跑去的，两头扯。”
　　“你也知道啊，那你为什么不赶快找个人回来帮帮我，都这些年过去了。”
　　这话老姐是来一回说三回，而石长根总有话搪塞，不是说没有合适的，便是说等一等，要么只轻叹一口气后便沉默不语，甚至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说出个“怕”字来。但究竟怕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当老姐旧话重提时，他照例叹口气又苦笑了一下，依旧不说话。但老姐可扛不住，照直不打弯地建议道：
　　“听说，你跟街上开店的那个姓何的妇人......”
　　“别瞎猜，人家有丈夫。”
　　“不是，她丈夫不是几年前就死了么？”
　　“谁说死了？”石长根突然认真起来，“那叫失踪，公安局都是这么说的，万一哪天人家回来咋办？以后别提这话！”
　　老姐见弟弟有点不高兴，便不打算再说。但对弟弟认为她是在瞎猜却又不大服气，想想又开口说：
　　“我才没瞎猜哩，当年若不是你跟她胡来，雪瑛她......”
　　“老姐呀，这里面有些事你是不知道，你老弟我是有说不出的苦啊。”
　　石长根这番哭丧着脸的无奈表情，这些年来，在老姐眼中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不禁让一奶同胞的姐姐感到无比困惑与极大担忧！随进一步说道：
　　“长根，咱姐弟俩是最亲的人，又都是半老人了，有什么苦处不能跟姐说说呢？也许姐没能力帮你什么，但你总不能老窝在心里头，那会窝出病来的。”
　　少倾，见弟弟长根欲言又止，接着说道：“记得小时候，你什么话都愿意跟姐姐说！有一回，那时你不过才六、七岁吧，你在后山玩，突然发现一件稀奇事，说李家小少爷，正抱着他家的一个丫环姑姑的头在拼命地咬、啃，你偏要拉着我去看！我当时也不大懂事，我说是两人在打架吧，你说像又不像。我便跟着你急急地跑去看那稀奇事，结果却看见两人正光着屁股干那事…咯咯咯......”
　　老姐说到此处竟咯咯地掩面而笑；石长根也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如今越来越来老了，”老姐止住笑接着又说，“反而越来越生分了，就拿你姐当外人似的！那心中有些憋屈的事，你不说出来，真能烂在肚里么？也不可能！找个知心人说开了，保管你心里会舒服很多！都说我们女人嘴碎，有事没事喜欢东家长李家短地闲聊，那聊别人不也是在聊自己么？而有什么委屈，也是立马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发泄出来，发泄出来不就平静了舒坦了么！其实，要说女人比男人长寿，恐怕就是这原因。”
　　姐姐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不禁让石长根感慨万千！这倒不是长寿不长寿的问题，而是都到这时候了，都走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尤其是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说了或许能得到她们些许的理解，我石长根在这个问题上有错，但至少不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吧！
　　石长根如此想来，便仰起头看着那眼前十五瓦电灯泡放出的桔红色的光，良久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跟姐姐断断续续地讲起了他与前妻杨雪瑛之间不为人知的一些内幕。

　　杨雪瑛原是下放学生，应属“老三届”那一批。其父当时已是省府高官，并且还是王瑞叔叔的上级。当女儿在光辉政策的感召下，自告奋勇地下放到石口乡时，年龄还不满十九周岁，但俨然是一副铁姑娘模样。那时王瑞的叔叔恰在长宁区任革委会主任，于是，雪瑛的父亲便托王瑞的叔叔给予关照，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既是老战友又是上下级关系，责无旁贷！
　　时年，当兵多年的石长根也复员回乡。由于积极能干，首先便被封为大队民兵营长，随即就得到老上级王大首长的指示，让他在工作和生活上多多关心爱护这位热血女青年，要让她真正从内心体会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当兵便唯上级是从的石长根对此指示，哪能吊以轻心，自然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于是乎，这一来二往、无微不至的关爱真的有了出奇的效果。这位本来就干劲十足、一心想插队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热血女知青杨雪瑛，居然因此悄悄爱上了他这个既长得英武帅气、又有一身正气、又会关心人且根红苗正、比她大八岁的小伙子石长根，而且爱得是旗帜鲜明、如醉如痴、死心踏地、无怨无悔！
　　其实，当时石长根已经有了对象，她便是何凤娇。当石长根将这一特殊情况委婉地告诉对方时，对方却不听不信、不依不挠，甚至以死相威胁！石长根想：这下麻烦了，本来关心爱护她，是一项领导布置的光荣的革命工作，这一下岂不变成假公济私了？遂向老上级区委王主任汇报了相关情况。王主任也觉得事态严重，说插队就插队当然要鼓励，那不过是几年时间的事，但说落户就落户却还要分个甲乙丙丁、三六九等，因为这是关系到一辈子甚至是几辈子的事，他王主任也做不得主，也不敢做主，遂只好向杨雪瑛父亲如实禀报。果然，杨父在电话那头措辞严厉地大发雷霆，大骂女儿瞎胡闹，将来一定会后悔莫及、必须立即停止谈恋爱云云！王主任在心惊胆颤中唯唯喏喏地挂断了电话，之后又亲自面见杨姑娘，传达其父的指令并晓以利害。可是杨姑娘正处在爱情的兴奋剂发作期，加上倔强的个性，怎可能听得进王主任和风细雨般劝解，依然缠着石长根不放，并且要立即与其结婚。
　　为此，王主任只好让杨父亲自与女儿通一次电话。没想到杨父还没说几句话，女儿反到先发制人起来。在电话中振振有词地指责父亲，说父亲是封建大军阀，又说是资本主义大官僚，还说是资产阶级伪君子，等等最高档次的帽子全让她给父亲扣上了！接着她还表态说，她坚决听毛主席话，跟共产走，并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农村一辈子，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父亲在那头气得是哑口无言，只有哼哼的份。显然，这场父女之间的交锋，女儿取得完胜！
　　随后，杨父又告知部下王主任，说他也管不了这女儿了，将来是苦是甜、是福是祸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并说还希望他王主任一如既往地对他女儿给予关照！末了，杨父又问起了石长根的具体情况。此时的王主任当然是将石长根夸得金光灿烂，因为这毕竟又是他的老部下或他所器重的人，而且还特别说到：石长根是个可造之才，还希望老首长能多多提携！杨父说这个就不用他操心了，只要他好好干，干出成绩来，取得领导及群众的信任，自然会得到重用的！
　　当王主任喜滋滋地将这一惊天逆转的好消息告诉石长根时，石长根也笑着说，那他不是因祸得福了？王主任则一拍他的脑袋说，这哪是什么祸，你小子有吉星高照了，等着步步高升吧！直说得石长根是笑得合不拢嘴！但他笑过之后，转儿一想，那何凤娇那头咋办？人家凤娇姑娘可整整等了他七年哪，并说好了等他从部队一退伍就跟她结婚，况且他也是真心喜欢她的，可如今......而王主任在听了石长根的顾虑后，只问了他一句话“你们办了结婚证了吗？”石长根说“没有！”。对方便阴沉着脸，总结性地说“那你看着办吧！”
　　石长根当然明白此话的意思，便狠下心来请求跟何凤娇解除了婚约，并与一九七〇年与杨雪瑛结为夫妻。当年，石长根便担任了石口乡革委会主任。
　　然而，当青春的激情像潮水般退却后，爱情的浪漫也就无所依附了！尤其是每天日岀而作、日落而息的辛苦劳作，再加上琐碎家务的缠身，似乎让原先充满诱惑力的革命理想渐行渐远！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当有若干个曾经一同下放的同学伙伴，离开田野山沟陆续地找到轻松体面的工作时，她开始从不以为然终于慢慢转化成羡慕嫉妒恨，性格也有开朗活泼慢慢变成了郁郁寡欢，而夫妻之间更是不可同日而语。除了机械地商量一些公事之外，几乎很少有甜甜蜜蜜的家庭语境！
　　其中，杨雪瑛等等这一系列从内到外的变化，总是离不开一个人持之以恒对她爱的宣讲与情的追求，这人便是她省城的同学、后一同下放的战友，再后来又招干回了城！自在校读书时，这位男生就开始追求她，一直契而不舍。回城后还是书信不断，誓言非她不娶，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要守她终老，即便在得知她已成婚而且有了孩子后，他依然不放弃追求，真个是海枯石烂心不变了！如此永恒的爱，如此铁杵磨成针的毅力，怎能不让人动心！
　　其实，杨雪瑛与她那个同学若有若无的关系，石长根在结婚后不久就有所察觉，只不过他不去计较，甚至也不吃醋。一是因为年龄关系，从心理上来说，他还把她当作不十分成熟的小姑娘；另外就是，他认为人家毕竟是来自于大城市，况且还岀生于官宦之家，在人际交往上客套礼节，当然就非比寻常。然而，当他们有了孩子后，在石长根认为妻子该变得成熟的时候，妻子反而对他对这个家庭，从情感上来看却有了越来越多的隔膜。尽管还是一如既往地下地干活、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务、并且一如既往地服侍照料老人，但在夫妻性事方面，妻子却冷淡得犹如木头人，这难道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应有的反应吗？每每至此，都让精力旺盛的石长根变得索然无味！
　　如此生活又过了几年。其间，石长根也专门为此与妻子谈过心，但妻子矢口否认她与那男同学有情感上的爱昧，只承认读书时有过一段恋爱，后来因彼此理想相距甚远而分手，这些年也通过几次信，但都是礼节性的问候，仅此而已！她还说，她不会做对不起他石长根的事，生活与精神上，无论是幸或不幸，都是她当初执着的选择。只要他石长根不离不弃，她会陪着他一直走到底！显然，妻子的话听起来貌似坚定，但却包含了几多无奈甚至辛酸，石长根的心里终是有数了。
　　不过，让石长根最终拿定主意的，还是在他亲眼目睹了那封信之后。这是一封那位男同学写给杨雪瑛的信，是石长根在翻箱子时偶尔发现的。以下便是信的内容：
　　亲爱的瑛：
　　这些年来，我不记得总共给你写了多少封信，大概有几十封了吧！总字数比我起草文件或写述职报告要多得多。我发现，我读这多的书或学会写这多的字，都是为给你写信而准备的。如果不给你写信，我这一辈子书就算白读了！可是你回给我的信却只有寥寥数封，而且惜墨如金。当然，我没有一点责怪你的意思，而是从你为数不多的一笔一画中，看到了你的内心有太多的无法言说跟无从说起甚至无可奈何，而非真正的无话可说！
　　瑛，我了解你，了解你是从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女子，而这样的环境又为我们各自的青春打上了怎样的烙印。我也很理解你，理解你现在为人妻为人母的道德处境，从而只将个人正常的情感化做泪水释放掉。对此，我不想用伟大抑或懦弱这样的形容词来界定你的行为，只希望你不要整日生活在矛盾与纠结之中。瑛，你知道吗？那样无异于慢性自杀！但是，你还很年轻，我们都还很年轻，人生之路不过才走出一两步而已，况且，在你遥远的家乡，还有一盏温暖的灯在为你亮着，永恒地亮着，随时等你归来为她增添光明，这盏灯就是你的父母亲人！
　　瑛，可惜我不是那盏灯，尽管我多么地渴望是！但我有足够燃烧的能量，也有喷发光明的能力，只是期盼用你的纤纤玉指为我点燃，即便等到下一辈子！
　　瑛，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的心空将永远是黑暗无光，不可能有日月星辉。因此，在我写给你的每封信的最后，都没有注明日期，这一封照例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瑛，我的爱，始终为你储备着！
　　青文
　　
　　信上还明显地留有泪水的痕迹，可以想见，她在读这封信时的情景，是多么的动情而又伤感！
　　当石长根平静地看完这封情书的时候，并没有怨恨那个落款叫“青文”的男人，而是从信中他发现了妻子的心中，这些年居然隐藏着这大的精神折磨，不禁让他震惊！他于是想，原来这一方水土根本就不是她杨雪瑛的天堂，而是地狱！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将她强留在这地狱里煎熬，而夫妻间一辈子都过着同床异梦的日子，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恐怖！如果说，这些年来她与我为婚是一时冲动的结果，那么时至今日，她也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了，何况还是青春的代价，不如就此放手吧！
　　当然，男女之间的爱，或许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只要一见倾心就够了。但不爱却必须找一个充分合适的借口，否则，又将是下一场情感折磨的开始！
　　杨雪瑛不是难以启齿吗？那就给他一个最好的借口，让她彻底地恨我吧！石长根在此思想支配下，终于设计出了那场无比“恶毒”的捉奸之戏，结局当然是意料之中！
　　之后，当他将离婚的决定告之时任县府官职的王首长时，对方骂他胡闹。与杨雪瑛离婚，对他石长根来说，无异于自毁前程…当然，具体的来龙去脉，他是不会告诉王大人的，至今他也不知道，任由他去骂好了，石的心里很坦然。
　　在与石长根离婚后半年，杨雪瑛果然与他昔日的恋人喜结良缘！
　　当石长根的姐姐听完弟弟叙说的真相后，只管一个劲地摇头叹息、唏嘘不已，却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老奶奶从儿子口中不断听见雪瑛的名字时，忽然凄凄地说，她想孙子了......
　　石长根回母亲，他会很快打电话，让雪瑛方便的时候带儿子与奶奶见见面的，这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