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乡愁 作者:独行的闰土 发布时间:2015-02-11 19:01:10 字数:3207
一晃五年多过去了,梅晟旺风雨无阻坚持每天上班。这期间因为眼睛近视,在这条三公里的砂石路上,雨雪天气里不知摔了多少次跤,所幸都不是太严重。对于这些遭遇,夫妻两从未和别人谈起过,老婆总是歉意的对他说,是自己没用连累了他。他笑着安慰她,谁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还没到用的时候。老婆叹了一声,唉,从现在这局势看,恐怕我这一辈子都用不上俄语了,得过且过吧。哎,老梅,你不是说当初厂里答应过你,过一个时期会帮我们想办法吗?你看现在都过去快六个年头了,要不你试着去问问,打听打听。他沉吟了一会,摇了摇头道,恐怕很难,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这天是星期一的早上,头天下了一场大雨,年久失修的砂石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泥淖和水坑。梅晟旺穿着一双平口雨鞋,艰难的行走在上班的路上。忽然从后面传来了汽车喇叭的鸣叫,他加快脚步走到路边一个小土堆上站着,想让汽车先过去。他本能的回头去看,不料那汽车开得飞快刚好就到了眼前,车的后轮子猛的一下窜进了他面前的水坑里,他只觉得好像有人用瓢舀了一大瓢的泥水使劲的砸在脸上,木木的痛,眼前一片猩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慌了手脚的他一下站立不稳,脚底一滑,整个身体硬生生的扑倒在水坑里。汽车“哧”的一声急刹,就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司机跑过来手忙脚乱的把他扶起来,一条汽油味中混杂着汗臭的毛巾在他的脸上胡乱抹着,口里一个劲的说,哎哟,梅工,实在对不起。开始我没注意您站在那,从您面前闪过去,才从后视镜里看到您。走,您上车,我送您回去换衣服。
哦哦,你等等,先帮我把眼镜找找。他使劲地眨了眨被泥水蒙住的眼睛。
好,好,好。您站稳,别动,我来找。司机弯腰在你泥水坑里摸了好一阵,才终于把他的眼镜摸了上来,一看,还好,只是一条镜腿弯了,司机把它掰弄掰弄,还是用那条毛巾给擦了擦,再给他戴上,梅晟旺这才看清司机是厂里运输队的。司机开车送他回去换了衣服,又把他送回厂里。在换衣服时,他才发现膝盖与手肘处磨破了皮,不过他没吱声。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一路上除了再三给他道歉外,就一直絮絮叨叨的说,梅工,您也太老实了吧,凭您这个级别,干嘛就不能与严老师在厂里一起上班呢?您眼神又不好,每天在这条路上走,遇到风吹雨打的多危险!厂里那么多沾亲带故的草包都过得比您好得多,严老师那么有学识的人在厂里就找不到她的位置?我劝您呐,不能刚靠死等,要主动取去吵去闹!那些王八不会主动来关心你的,您信我的,保证没错!
晚上,老婆和女儿泪眼婆娑的帮他涂抹着药水,哽咽着再次劝他去问问厂里。这次他没有反对她们的提议,默默地爬上了床。一连几天,他经过反复思考权衡了利弊之后,觉得去工会申诉或者叫反映自己的实际困难,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得罪什么人,他又不去挤兑谁。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小心而又有些忐忑地走进了工会的办公室。
他把情况反映上去快3个月了,还没听见一点声响,眼看冬天又要到了。就在他心里正犯着嘀咕,打算改天又去打听一下动静。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在车间外意外地碰见了那位负责人黄斌,黄斌一见他,那张马脸立刻拉了下来,似乎连刀都砍不进——梅工,听说你到工会去告状了?有这必个要么!我不是答应过你吗,要你等待机会!见对方如此大动肝火,很不友好的一连串的质问。梅晟旺压住自己心头的不快,尽量使自己的脸上不露出能让对方察觉到的愠色,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盯着对方中山装左边袋盖上闪着金光的钢笔,平静的不慍不火的翕动着嘴皮——我看这么多年了——也只是想尽快的解决一下实际的困难。
我当然会帮你尽快的!对方横着眼睛扫了他一眼,扔下这么一句就走了。丢下心情很不愉快的梅晟旺站在那里发愣,他想不通自己仅仅是光明正大的反映一下实际的困难,会招来领导这么大的反应。他有些迷茫了,也感到了事情肯定无望。
时间还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溜过去,转眼间又过去了两年。八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老婆很紧张的对他说,这个学期学校恐怕要停课了!许多学生都在叫嚷要停课闹革命,搞串联去北京见毛主席。
学生不上课,要闹革命?他疑惑的看着他老婆。
你呀,每天只知道上班与下班,去打开收音机听听吧。
一天上午,刚穿上工作服的梅晟旺,就被厂里保卫科的政工干部叫到了办公室,非常严肃的告诉他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有群众揭发他老婆曾经向苏联人出卖厂里——也就是国家机密,希望他好好配合组织上的调查。
梅晟旺的脑袋嗡的一声险些从凳子上遛了下来,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泛起一团紫光。半响,他定了定神,哆嗦着取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重新戴上,张大嘴巴努力的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的王科长。当王科长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他愤怒的站起来,颤抖的手指着窗外,激动得咆哮起来:“请王科长把那群众叫来,我倒要问问,严小凡仅仅是个俄语翻译,她能掌握到什么国家机密?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苏联人的资料翻译成中文,让大家能看懂。然后照人家的做。就这么简单!苏联比我们先进,是我们请人家的专家来教我们如何做。是按他们的图纸和资料施工,而不是把我们的图纸和资料交给苏联人。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想不透么!真是可笑之极贻笑大方!什么脑袋瓜子?没文化真可怕。他简直是血口喷人!王科长......”
当他转过身来才发现此刻的王科长早已面如锅铁,一双血红的眼睛暴突着死盯着他:“梅晟旺!你不愧是个读书人,出口成章,还一套一套的!小郑,”王科长扭过头“你把梅晟旺刚才说的话,都记录下来了吗”
“记录了,科长。”
梅晟旺这才注意到王科长身旁一个穿一身绿军装的年轻小伙子,手握钢笔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怔怔的毫无内容的望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梅晟旺的脑袋再一次嗡的一声,这一次他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刚才因愤怒而热血上涌的身躯立马像烧红的炭被冷不丁扔进了冰水里,顷刻间就熄灭了,周身冒着寒气。他焉了!在没有任何征兆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王科长的这一出弄得他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哼哼,梅——晟旺,梅工。你还要继续吼吗?如果你不吼了,那就听我来跟你说道说道。你刚才说苏联比我们先进,说广大群众没文化。我告诉你,苏联是修正主义,是纸老虎!我们是无产阶级政权,没文化有什么可怕?还不是照样打天下?还不是照样推翻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地主阶级?你难道还不明白今天是谁当家做主?是我们!是我们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当家做主!我看你才可怕!你这种思想可怕!毛主席说得真对,像你们这种资产阶级就应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狠狠地批判!”王科长喝了一大口茶使劲的咽下“我还只说了你老婆的问题,你就暴跳如雷,简直是岂有此理!这就充分说明你心里有鬼!你的问题我还没有说哩,现在就给我坦白交代,你在上个月的十九号把什么内容的机密资料寄出去了,寄给了谁?”
梅晟旺一下变得浑浑噩噩的,耳道里的传来的王科长洪钟般的声音,像一把鼓槌,敲打着他的鼓膜,震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在再一次的呵斥声中,他才机械的嘟哝着:“那是我寄给上海一家刊物的论文”。
“哈哈,你就瞎编吧。看来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是不会老实交代的”
就像晴朗的天空突然滚过一声炸雷,将梅晟旺夫妇炸蒙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们陷入了无限的孤独与恐惧之中。面对专案组的指控他们百口莫辩,更让人感到憋屈与愤怒的是,对方根本不给他们争辩的机会!那震耳欲聋的呵斥和口号,勒进皮肉的粗大的麻绳,数不清的耳光与拳打脚踢,将他们本来就孱弱得不堪一击的身体,犹如暴风雨中纤细的芽菜,随时都有被折断的危险!“现行反革命”的丈夫在厂里、街道居委会和县里组织的批斗会上轮番接受批斗,“特务”老婆在学校和所在地的公社或区里接受批斗,常常几天都见不到面。当夫妇俩拖着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早已被抄了多次而凌乱不堪的家,面对遭受别人白眼被人处处受人欺侮茫然不知所措、因为停课而闲赋在家无所事事的女儿,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女儿闭门在家看书,不要去外面参加任何派别的组织,外面的乱象让他们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