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五章 （7-8）

　　第五章（7）
　　
　　领航科的老张，小郭，都打算在春节后不久结婚，也就快要被光棍儿委员会除名了。以往到了这种时候，科里头大家伙儿，都要凑上几个钱，买回些嚼头儿来，在战勤宿舍里张罗着弄上一桌儿，全科人聚在一起，喝上点儿酒，大伙儿唠扯唠扯，光棍儿们之间，说几句惜别鼓励玩笑的话，一则是叹息，光棍儿队伍里又少了个好兄弟，二来也是惋惜，又是一条壮硕的狼（郎）儿落入了羊口。这一回，光棍儿委员会里的狼（郎）族，一下子就被小羊儿卷走了一对儿，还正好赶着是个春节，科里自称是个准光棍儿的老王参谋，平日价没事儿的时侯，都还要整出些热闹来，这回，便更是早早地就撇着他那滦县老呔儿腔儿放出话儿来：全科的老少爷们儿，有一个儿算一个儿，这回都得给我“可着劲儿地猛造”。　　
　　每年春节的初一那天，领航科陈科长，照例都要把科里回不了家的光棍儿，还有家属来队过节的参谋们，一起招呼到家里，吃上一顿他和他的爱人，在流亭场站卫生队里，医术和脾气都好得不得了的刘医生，俩人一起忙活着做出来的一桌儿上海本帮菜。那菜当然就是应了那句上海话，好吃得“一塌糊涂”，可毕竟是坐在领导、长辈家里，再能起折腾的人，像是老王，老张，小郎之流，到了那儿，那也得是规规矩矩地，造次不得，所以那也是拘束得“乱七八糟”。那就不如到了初三这天，全科留守在战勤宿舍里的一帮老少爷们儿，加上特地邀请来的指挥所的东疆，侦查科的老邢，维克，作战科的老李，通信科的老江，一帮来自南北西东，从天各一方聚到这海军航空兵机场来的，济济一堂的好战友，好兄弟，借着春节，没了约束，口无遮拦，信马由缰地放纵一把。　
　　领航科的这帮爷们儿，模样儿长得都“挺有特色”，拎出哪一个，都绝非是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一类。不过，除了小何、老车，那算是身长七尺，肩宽腰细，面白人俊，一表人才，再还有一个像姑娘一样秀秀气气，细皮嫩肉的小郭之外。剩下的，其余这一彪人等，可就除了能壮着胆儿说上他们一声长得不丑，也就不敢再多些恭维了。可你别看是这么着，若要说到他们领来家的媳妇儿，那可都不含糊，不说是个个如花似玉，风姿绰约，那也得说是无不眉清目秀，玲珑可人。待到洞房花烛，洛水巫山，春风一度，落花一夕过后，这群饿郎，怕是都不免要赞上她们一句“味道好极了”。这也就难怪机关其他科的参谋干事们，一听说是领航科的某某家属来队，便都要过来坐上一坐，扯上几句闲篇儿，说上几句无伤大雅一语双关的玩笑混账话。说是来看看嫂子弟妹，其实说穿了，那就是来过上把眼瘾，捎带着磨磨嘴皮子，聊解一下除去每年的鹊桥一渡，余下的日子里，便要硬着头皮干捱硬靠的那般饥渴罢了。　
　　这回光棍儿委员会的春节聚会，老车家里的那个漂亮的川妹子，老尚家里的一位清秀的鄂家女，还有过几天就要嫁到领航科来，和科里那个也是像她一样白白净净的郭参谋喜结良缘的卫生队护士小郑，还有他们俩的介绍人孙护士和老白参谋两口子都要参加进来，这就让出席光棍儿委员会聚餐会的人，多添了个品种，比以往就多了些花俏和温馨，这男女搭配着，情绪自然高涨，这卯足了劲，由着性儿可劲儿地造上一把的劲头儿，当然也就平白又高涨了几分。
　　头着个把星期，老王就领着小申到流亭镇上，抓回来一只二十来斤重的大鹅，养上几天之后，到了日子口儿上，小姚利落，下手一刀把鹅宰了，大家伙儿一块儿，开膛清肚，烧水拔毛，老王把鹅切好了大块儿，架到火上，搁上葱姜大料，陈皮花椒，添些粉皮，热腾腾地熬上那么一大锅；剩下的心肝胗杂儿，成峪使上了最辣的朝天椒，把油烧得青烟儿直冒，刺啦一声，翻炒几下，端出来一盘儿爆炒鹅杂；旁边煤油炉上，老盛在那儿慢火轻烟儿地炖着一坨颤颤巍巍，酱香四溢的猪后肘儿；小郎用他从灶上要来的菜盆儿拌上了冒尖儿一大盆儿海蜇头白菜心儿，老尚家的湖北娘子送过来一满盆儿荷香粉蒸肉，老车家的四川堂客端出一大海碗腊肉炒冬笋，老白两口子大老远儿从白沙村，架在自行车后座儿上，带来满满一锅酸菜粉条炖白肉，架在火上又热了一遍，侦查科老邢露了一手儿，做了一道铁锅鱼，干脆连锅一起端了过来，通信科老江把他在舰队篮球赛上得了冠军，舰航马司令犒劳他的一瓶茅台酒拿了出来。最后，小姚和东疆，小何他们几个小光棍儿把两张桌子往起一对，再把做得了的百家菜往上一搁，大伙儿袖子一撸坐到桌前，扑的一声启开酒瓶子盖儿，得，齐活儿了。
　　大家坐定，老王参谋先开了口：“我先来整两句儿，本轮进行的叼郎比赛咱科损失不小，让青岛和上海的叼郎队，各叼走了一只簇新原装的狼崽儿，咱科里头，老张、小郭他们这一茬儿的狼崽儿，到此也就算是丧失殆尽。本委员会主任痛心之余，所幸后面还剩下了成峪他们这一茬儿几个小狼崽儿，还在坚守着阵地。今儿个，借着是过春节，是个喜庆的日子，惜别的话咱就不说了，千里搭凉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吃过了这一顿，过完了春节，两只上好的狼崽儿就要落入了羊口。咱大家伙这回一定得多吃多喝，可劲儿地造，就算是咱们好好地送送他俩，日后这也是他俩的个念想，将来但凡是得着个合适机会，也千万别忘了支援一下还在阵地上孤军苦战的几个小兄弟。”　
　　大伙儿一齐大笑着为老王这精彩的开场白叫起好来，接着，就开始了你敬我让，你来我往，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轮儿又一轮儿地干起杯来，就像是老王早就说下的，有一个儿算一个儿，一齐笑着闹着，可着劲儿地往别人和自己的肚子里灌起酒来。　
　　酒喝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渐渐有了几分醉意，开始了你一言我一句，你推我搡地互相打起趣来，尤其是那两个准新郎，更是在劫难逃，成了大伙灌酒逗乐的靶子，没过多久，俩人儿说起话来，舌头根子就不怎么会打弯儿了，小申吵着要讨回头年老张去见丈母娘时从他那里拿走的新腰带，老白开着玩笑要让小郭和小郑两个人给他这个月老儿买个大猪头，桌子另一头儿，老盛和小姚在领着头儿，和小郎、老尚他们几个，开始在那里五魁首，六六六，七个巧，八匹马地划起拳来，几个女人也凑在了一堆儿，一面浅斟低酌地喝一些酒，一面在嘁嘁喳喳小声地说起了悄悄话，不时地，还从她们中间，逬出几阵儿神秘兮兮，意味深长的俏笑来。
　　　
　　第五章（8）
　　
　　大伙正喝着酒，门被推开了，陈科长和作战科的张科长，俩人一脸着急的样子走了进来。大伙正要准备起身，请两位受人尊敬的老科长入席，一起喝上几杯，两位科长却没坐下，只是把大伙儿敬过来的酒一口喝下，接着陈科长就对大伙说：“正好你们都在这儿，再过一个钟头，机关全体干部要到礼堂旁边的大教室，去听海军党委召集海军师以上单位机关干部的电话会议，传达中央首长的指示。你们赶紧准备一下，想办法通知一下没在这儿的其他参谋，别误了开会。”说完，就又要出门去，赶着要去打电话通知此时还在青岛家里过节的李副科长，让他赶紧去坐师里派到青岛市区的班车，赶回来参加会议。　　
　　老李参谋叫住了两位科长说：“二位科长别走了，就在这儿坐下来喝杯酒吧，剩下那几个人，我和老王去通知一下好了，”说着，就拉过椅子来，让陈科长和张科长坐下，自己戴上帽子，拉着老王就往外走。老王一边准备出门，还不忘交代大伙儿一句：“那边开会还得过一会儿才过去，刚才咱们净顾着喝酒了，大伙儿赶紧吃点儿东西吧。”　　
　　东疆怕指挥所那边找不到他，也跟着他俩一起出了门，回指挥所标图排去了。　　
　　张科长望着东疆出去时的背影，笑着对陈科长说：“这个小排长是个干司令部参谋的好材料，你可别赶着先下手给我拿走了。”　　
　　陈科长也是一笑说：“那是当然，作战科，航空兵五大战勤部门之首，你都号下了，那还有谁能给你抢了去。”　　
　　张科长接着回了一句说：“那也赶不上你们，引导领航员，航空兵参谋队伍中的精华，谁比得了。”说完，两个人都一起笑了。　　
　　张科长是从舰航作战处调到师里来的，是建国前就已经入伍的老科长，他为人耿直，待人诚厚，对上不卑，待下不亢，对航空兵司令部参谋业务非常熟悉，水平很高，在司令部机关很受大家尊敬。成峪尤其佩服他的，是他那极深的中国历史和古文国学的功底，哪怕是一份短短的军用文书，从他手上拟出来，也都称得上是文思立意条理清晰，遣词用句落笔生色，一看就是饱读文华典籍，遍采子集经史的大手笔。　　
　　坐在张科长身边，成峪悄悄问他：前两天，咱南海舰队在西沙群岛跟南越海军干了一仗，干掉他一条护航舰，击伤了另外三条驱逐舰，还把十天前被他们侵占的三个岛子也夺了回来。听说总部、海军正在打算从其他舰队经台湾海峡向南海方向派调驱逐舰，护卫舰过去。咱们作战科这两天有没有从上级作战部门那里，得到些要从北海舰队这边，调航空兵到海南岛去加强西沙地区我空中力量的消息。张科长摇了摇头说，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成峪这么问张科长，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参战。其实作为领航参谋，他的心里很明白，以我们这阵子装备的歼六飞机，只能从两个机翼的外挂发射架上，发射十几枚57毫米口径的航空火箭，对于大中型舰艇来说，基本没有什么穿甲毁伤能力，最多是对舰艇甲板以上的舱面部分，起到一些压制破坏作用，而对水线以下部分，很难达到毁伤效果，其击沉击毁概率接近为零；在制空方面，我海军航空兵即便从距离西沙最近的海南岛陵水、三亚机场起飞，往返战区也超过七百多公里，留出空战备用油之后，剩余续航时间，难以在战区形成足够时间和密度的有效空中巡逻，所以，部队即便调去海南，在制海制空两个方面，都起不到什么作用。　
　　整个七十年代，我们无论是空军或是海军，批量装备到部队的飞机，虽然都已经实现了国产化，但在技战术性能方面，几乎都是五十年代末的水平，大大落后于世界发达国家。“文革”期间，这种差距进一步拉大，仅是遇到像西沙海战这样的一次不大的局部冲突，就暴露出我海军航空兵装备落后的突出问题，连成峪这样的一个小参谋，都感到了无奈和焦急。不过，成峪那时还不知道，正是由于这次西沙海战暴露出我海军航空兵在向战区投入兵力时，所感到的这种捉襟见肘，才促使我海军后来定下了决心，肖劲光司令员力挺国防科工委，在西安飞机设计研究所，于1977年上马专门为海军航空兵研制了用于现代海战的，十年后在陕西阎良首飞的新型歼击轰炸机，也就有了现今先于空军首先装备到海军航空兵部队的，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装备空舰导弹等精确制导武器，具有中远程立体精确打击能力的歼轰-7飞豹式歼击轰炸机。另外，这次海战也为两年后，驻流亭机场的海军航空兵第十师改装强击机做了铺垫。　
　　张科长还告诉成峪，春节过后，舰航要调各师的军事主官和主要战勤科的科长，一起到舰队去参加战役集训，这是要为完成军委交给海军、空军和沈阳、北京，济南三大军区的一个代号为“7402”的重要战役课题做准备，主要是抗击敌军企图突破海峡在京津地区强行登陆时，我三军协同实施封锁渤海海峡作战，显然，这是要对付北方强敌的。如此看来，想要去海南，参加对南越的西沙作战是没戏了。成峪没再问下去，又和大家一起，聊着些闲篇儿，慢慢地喝着酒。　　
　　成峪猜想着，待会儿海军党委召集的全海军的电话会议，八成儿是关于西沙海战的事儿有了啥新动静儿，不然不会是赶着大伙儿，在这儿正过着春节呢，就这么急忙拔火，兴师动众地，把全海军的人都赶到一起开什么电话会议。虽说知道参战是没戏，可心里多少还是感觉有些兴奋，他那份儿一听见打仗就血往上冒的精神头儿，又开始有些按耐不住了。　
　　还没到开会时间，成峪就和领航科的人一起，早早地就到了礼堂边儿上大教室里等着了。可令他想不到的是，电话会议的内容，却是传达春节当天由海军党委第一书记在海军大院主持召集的，整个海军直属机关和部队举行的批林批孔大会。在那个会上，那两个其时正在江青的鞍前马后上蹿下跳，充当打手，先锋，小丑的迟群、谢静宜两人，带着江青写给海军那位第一书记的亲笔信，还有特地赶着印出来带到海军来两百本儿的一份由康生亲自指点批阅修改过的，受到江青大加夸赞，为此对康生极表感谢的《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材料，来为江青破坏军队建设，直接插手海军推波助澜，大造声势，迟、谢在这会上作了盛气凌人的讲话，紧接着，大会上还宣读了一份由海军的那位第一书记同志亲自签发的，以海军党委的名义写给江青的一封致敬信。
　　成峪压根儿就搞不明白，这批林批孔和西沙对越海上自卫反击战怎么能扯得上关系，这干掉了入侵敌舰怎么着就能说成是批林批孔的巨大成果，就算是要批林批孔，好不好也让大伙儿过完了春节再说，何必硬是赶着连春节都不让大家过好，非得赶在个大年初一就这么招摇作态，惊人呼啦地大事张扬，大张旗鼓，搞得部队六神无主，不得安宁，笃定是海军那帮人神经出了点儿毛病，再不然就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弄出个大动静儿来，显摆显摆咱海军跟得紧。他闹不懂林彪和这孔老二有个啥联系，看不出那个一生戎马，天马行空的副统帅，跟这个崇尚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主张中庸哲学，强调忠恕，诚信，仁和的老夫子犯了什么冲。他那时还真不知道，江青一伙人搞的这个所谓的‘批林批孔’，那其实就是冲着总理和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帅他们去的。　
　　咳，随它便吧，文革到现在都好些年了，换了是早先，有这功夫，差不多都够把个东洋小鬼子给打趴下了。此时，成峪已是早就习惯了对于这种大同小异的，每日价不绝于耳的种种鼓噪喧嚣不加理会，置若罔闻。他在椅子上干坐着，还没顾上听那喇叭里嚷嚷完几句，就觉得眼皮子发涩，脑瓜皮发麻，刚才喝的那点酒，这阵子也恰逢其时地顶了上来，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干脆就把帽子往下一拉，脑袋一耷拉，去你她妈的个什么‘批林批孔’吧，老子没那工夫跟你扯这个淡，先他娘地跟这儿睏上一觉，给自己解了乏儿再说。　
　　没过几天，流亭师机关各科室和下属的各基层连队，就先后两次收到了海军党委向所有海军部队印发的江青给这位海军第一书记的那封亲笔信，和由党内的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婆娘加上一个老奸巨猾的老讼棍合力搞出来的那份破材料，而海军“批林批孔”的声势，也是大得惊人，海军实际上成了江青一伙人在全国搞的一场铺天盖地的“批林批孔”闹剧的试点单位。　
　　那天在电话会议上蒙头大睡的成峪，压根儿也没有想到，就是从这时起，他的老爸，和他的这个家，可就要大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