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五章 （5-6）

　　第五章（5）
　　
　　可能是王团长觉着振华在28团司令部老这么闲着挺扎眼，也知道，那样会让振华的心里格外落寞，就在空勤宿舍搂那边儿给他弄间屋子，屋里还有一部电话，是原先住在这里的航医留下的。平日里团里没事儿，也不去管他做什么，就让他自己看看书，学点儿东西，还经常叫他给团里写点儿文章材料啥的，让他不那么失落。有人问起来，王团长就说，这全是上面的安排。
　　振华的心情好了许多，心里边儿也着实感激王团长。自个儿还在心里头念叨着，好人总会有好报，将来可得好好报答报答王团长。不知是不是他这么念叨的多了，多少地就还管了点儿用,就从这稍后的十年里,在28团团长的位子上一气儿干了八年的王团长，就开始了他稳稳当当，扎扎实实的升迁之旅。在秦皇岛是干师长,在青岛是干舰航司令,等到了北京，就把个海军航空兵的司令，也干了个红红火火，有声有色。
　　元旦前不久，振华告诉成峪和东疆，海琴打算借放假来流亭机场玩儿两天，说是要来见识见识航空兵的机场和飞机。其实，依他们两个人想来，海琴就是想借了这么个由头来看看振华，或许也是想见见振华和他们俩总对她提起的，流亭机场的一帮好兄弟。
　　中国人对于吃饭的重视，那可真是没啥说的，连给自己谋一份儿工作，都要说成是捧个饭碗，混碗饭吃，可见是以食为天，确实是中国文化之第一要宗。这一次，是振华老兄有朋自远方来，那哥儿几个自然都不亦乐乎，待客之道，自然也是要把个吃摆在个头里，马虎小觑不得。头着好几天，振华就把维克的煤油炉子借来，还顺便儿从场站加油站的何大吹那里弄回些煤油来，东疆买回些鸡蛋，成峪从厨子那儿要来些油盐作料。其实，海琴也只是能在振华这儿吃一两顿饭，其他的饭点儿，都让老萧和国典张罗着包圆儿了。
　　海琴一到，振华就领着她到了白沙村老萧的家里，见门上还上着锁，振华就从兜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然后大模大样儿地打开家里的橱门，拿出茶叶罐，糖果盒，冲上杯武当山的云雾山茶递给海琴，又剥开一块儿大白兔奶糖塞到了海琴嘴里。海琴觉得好笑，就问振华怎么会有老萧家的钥匙。振华嘿嘿地笑着，把手上的钥匙串儿向上一扬，告诉海琴，在这串儿钥匙里，能开的门何止是老萧一家，算起来，至少也能打开好几家的门儿。甚至在青岛的舰航，或是海疗，他都可以像是进到了自己家一样，找到一家叔叔阿姨的家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儿，钻到厨房，又是鸡蛋挂面，又是罐头香肠，好吃好喝儿地来上一顿，连个字条儿都不留，人家就知道准是他来过了。海琴笑他脸皮厚得像是城墙拐角儿一样，心里却喜欢他能和这么多的好人，虽说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却都相处得如同家人。
　　正说笑着，晓明提着菜篮子，老萧背着三岁的儿子亮亮，从外面进到家来，见面儿不用介绍，大家都是一见如故。晓明见到海琴，就笑着做出一副抱不平的样子对海琴说：
　　“这个振华，真是够狠心的，过元旦不赶紧着到人家姑娘那儿去表现表现，凭什么还让人家海琴一个水灵灵儿的个姑娘家，大老远的顶着西北风，跑来看你这么个土老帽儿。瞅你蔫了吧唧的，倒还挺有个福气，我要是海琴，就非叫你赶着个大冬天，朝着大西北窜上个几千里地去见老丈人，没容你看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先让你好好地喝一回大青山的西北风儿。”
　　海琴的老爸现在是在N省任省军区政委，那里曾是老萧的老爸当年率领八路军120师著名的大青山骑兵支队战斗过的地方，于是晓明说起大青山，自然就有了几分家里人的底气，像是亲嫂子在护着家里的小姑。
　　王振华笑着抵赖说：“人家不是来看我，今儿她来这里，是要让老萧领着她来看机场和飞机的。”
　　海琴亲亲热热地对老萧和晓明说：“我是来看大哥和嫂子的，振华他老是在我这儿显摆，说他到了流亭机场，就像是回到了太行山老家，这儿是他的根据地，山高水深林密，有他无数的好兄弟，我是奔着好兄弟们来的。”
　　老萧也笑了，对海琴说：“振华倒没说错，流亭机场真是他的老家，也是咱海军航空兵的老根据地。说起来也特巧，我们师的两个团，番号是28团和36团，刚好把井冈山红四军的几个主力团从头数到了尾，再算上个夜航独立大队，正好也可以算是顶了个红四军的特务营，这机场整个儿就像是中央红军的大本营。要说是好兄弟，那咱这儿真是有一大帮，全是些从大院儿里干腻歪了红卫兵，就跑出来当兵的人，一到了这儿，那感觉就像是投奔到了中央苏区，上了井冈山，兄弟们聚在一块儿，比在大院儿里起折腾强多了。”
　　老萧说的没错，这里确实是海军航空兵的根据地，多少年之后，就是从这里，先后走出了舰航，海航，海军的司令。更有许多的好兄弟，不管他们此后走到了哪里，做上个什么样的官儿，干了个什么样的差事儿，有了点儿什么样的名气，他们总是在得意或失意，高兴或悲伤，热闹或孤独时，常常就会“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回忆起那个朝染红云漫天，暮披落霞遍地的海军航空兵机场，思念起那些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机场军营里的好兄弟，回味起那段充满着梦想和激情，浸满着汗水和泪水，在心底里镌刻下自己人生中许许多多个第一次体验和刻骨铭心记忆的生活，这里，注定是他们此世今生，情感的高天厚土，心灵的温暖家园。
　　小亮亮听到要去看飞机，就拍着小手儿高兴起来，拽着振华不放，要他领着到外面去玩儿，晓明哄着亮亮说：“亮亮听话别闹，待会儿国典叔叔来了，妈妈让他带你去看飞机。”
　　晓明对振华说：“吃饭时间还早，待会儿成峪来了让他帮我做饭，你先带海琴去南头儿起飞线转转看看吧，好歹你也是个机械师，你把飞机是怎们回事儿给海琴说道说道，回来的时候绕个弯儿，去服务社买瓶儿料酒回来，路上多陪海琴说会儿话。”
　　海琴蹲下身把亮亮抱起来，在他的脑门儿上使劲儿亲了亲，抬起头对小明说：“干嘛要等国典带亮亮去，我和振华正好带他到外面去玩儿，待会儿买回料酒，我看家里有五花肉和荸荠，我来给大伙儿烧一道淮扬狮子头。”
　　晓明说：“那成，不过这道菜挺吃功夫，那我就先把高汤炖上，再把肉和荸荠切成丁给你备着，我等你回来烧这道菜”，说着，就扎上围裙进厨房去忙乎上了。
　　从老萧家里出来，振华和海琴领着小亮亮，在外场转了一大圈儿，又从南停机坪走回到内场。两人边走边聊，有说有笑，亮亮围着他俩，一路咯咯地笑着闹着，跑前跑后，欢蹦乱跳。来到服务社，俩人儿先给亮亮买了一板儿大个儿的巧克力和好些糖果零嘴儿，把一只棒棒糖给亮亮举着，抱着他在服务社里转来转去，振华掏出钱来买了瓶儿料酒，又另外买回些可以用来下酒的松花蛋，凤尾鱼，广式香肠，顺便还称回两包松子儿和山核桃。身旁人的见到这般情景，甭管是谁，都会以为他们这是居家过日子的一家三口儿，携妻牵子，和和美美，要赶在元旦来临时，准备在家里来上一顿儿美餐。一个在流亭机场住了多年，看着振华从小长大的服务社女职工，撇着晋东南一带的上党腔儿，大着嗓门冲着振华吆喝：
　　“哎呀振华，娶回个这么惬（漂亮）的兴（新）媳妇，还给你生了个这么惬的娃儿，你增（怎么）一块儿喜糖，一个红鸡蛋都没让你二省省（婶婶）吃着，还说你是甚乡党哩，小时候，你增知过来额（我）家，跟二省省（婶婶）要襄垣的大枣子吃哩，等以后王师长过流亭来，看额不羞他的脸皮。”
　　海琴面如桃花似地羞红着脸，只笑却不做声儿，振华嬉皮笑脸地抓起个松花蛋递过去给那女人，学的是那山西上党梆子的念白胡诌道：
　　“也罢，王朝，马汉，去把这个黑了心的坏蛋，一刀下去，铡作两段，叫额那婶娘，下嘞酒吃嘞，也好叫她，便把气消嘞罢。”
　　刚一说完，就见那女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海琴嗔笑着啐了一句：“真不害臊。”
　　　　
　　第五章（6）
　　
　　回到白沙村，老萧家里已是聚了不少的人。有28团机务四中队的艾民、卫华，师机关的国典、维克、成峪、东疆，还有场站的小宋。见振华回来，艾民就嚷嚷开了：
　　“好你个王振华，真够蔫儿坏的，撇下这一屋子人，自个儿带着海琴出去遛弯儿。一准儿是怕大伙儿揭了你的短儿，让海琴知道了你的那些糗事吧。”
　　其他人听了，也都笑着齐声附和起来，倒是晓明厚道，揽过话来对大伙说道：“咱可别冤枉了振华，刚才是我让他陪着海琴，带着亮亮出去转转。”
　　海琴笑道：“这恐怕不能怪大家伙儿说他，准是振华平日价惹恼了大伙儿，才会有今天这样，大家兄弟众口一词。”
　　艾民大笑，幸灾乐祸地指着振华说道：“得嘞，这回成了，总算是有了个能揪住他小辫子的精明人了。”
　　振华还是嘴硬，问道：“我有啥小辫子让人家来揪。”
　　艾民便说：“你这家伙还不服气。海琴你听着，我们中队里的夏分队长，一到外场工作的时候，就让他跟在机械员后面打杂，还老损他是白顶了个机械师的名，就只会抱着个灭火器在飞机边上候着。后来人家老夏的老婆来队，打听着他的书法不错，就来求他给写个对子在家里挂挂。他看人家老婆长的漂亮，就使促狭，给人家写了个‘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人家还高高兴兴地一个劲儿地谢他，拿回家贴在了门上，你说他可够多损。”
　　海琴一听，便直摇头，认真地问振华可有此事，振华说道：“你别听他瞎编排我，他知道我写的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不过是在嘴上也想损老夏一把逗个乐儿，才跟艾民他们几个说，我差点儿就想写那么一句。”
　　看海琴放下心来，振华又说：“你别看艾民现在屁颠儿屁颠儿的挺得意，待会儿你要是想听他的故事，就让晓明多烧上几个菜，等我待会儿喝上点儿酒垫补垫补，就跟你细细道来，一气儿给你说上几个钟头，到时候，就怕你会把吃进肚里的东西全都再喷出来。”
　　海琴眉毛一扬笑道：“我看你都快成了仙了，难不成待会儿你还要来一齣王老大斗酒吹破天。”
　　成峪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喊着海琴赶紧来把淮扬狮子头做上，海琴吐了一下舌头说：
　　“都是让这王振华给闹的，差一点儿就误了我给大伙儿上一道好菜，”
　　说完，海琴就进了厨房，先是指挥着成峪，东疆，把油菜洗好摘出菜芯，又忍着被辣出的眼泪，把葱姜碾碎加盐挤出汁儿来，再把晓明先前切成黄豆大小的五花肉丁儿，调上料酒和刚才挤出的葱姜汁儿，加上切好的荸荠握成团儿，在两手之间反复摔了一会儿，待肉团子摔上了劲儿，先是炸过，然后搁到高汤里炖上，配上发好的干贝，冬笋，海米，火腿，最后出锅前摆上菜芯儿，费劲巴拉地做起了这道很吃功夫的江南美味儿来。
　　忙到下午两点多，总算是把七盘子八碟儿，几个人各显神通的海陆珍馐，南北大菜都端上了桌。老萧居长，和晓明一起，被大家让到了上座坐下，海琴把亮亮抱过来放在腿上，挨坐在晓明身边，振华以下其他人，也就没那么认真，都随便找了个位儿，算是大伙儿都落了座。
　　待大家坐定，国典就举着酒杯站起身来，颇有些水泊梁山英雄聚义味道地说了声：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在上，我等兄弟们敬你们一杯酒，在这里有礼了。”
　　一句话说得海琴脸上有些红了，却依然是高高兴兴地和大家一道，把杯里的啤酒大大地抿了一口。接下来，维克，卫华，还有同年出生的艾民，成峪，东疆，小宋，也都依次敬过，振华担心海琴不胜酒力，便要替海琴喝酒，却被海琴笑着推开了。
　　酒过数巡，海琴对振华说：“你刚才说过，要细细道来艾民的故事，还要晓明给你多备下酒菜，这一阵儿我们把菜都备好了，酒也喝了好一会儿了，你该来说上一段儿，看是不是能让大伙儿笑喷了几个。”
　　艾民立刻就大呼小叫地站起来喊道：“海琴休要听那王振华满嘴跑火车地胡唚，这厮是在那儿挟嫌报复，要报我刚才揭他短那一箭之仇。”
　　话未落音，艾民就被国典伸出手来，一把按在了椅子上，又用调羹擓起来一坨狮子头，不由分说塞进了艾民嘴里，说了句：“你给我老实呆着吧。”
　　众人见艾民在那里比手画脚的要往起蹦，却被国典摁住动弹不得，又被狮子头堵住嘴，唔里哇啦地干着急吐不出话来的那副狼狈相儿，一齐大笑起来。
　　振华嘿嘿笑着，不紧不慢地说开了场：
　　“那年冬天王大爪刚调来四中队，吃过晚饭天有些黑了，见没法打篮球，就抓起个铅球对着四中队宿舍前面的沙坑扔起来了。别人见了，都躲得远远地不敢靠前，唯独艾民瞎猫唬眼的全然不见。王大爪背对着沙坑，卯足了劲转了两圈，把铅球嗖地扔出十好几米，刚出手，就看见个白脸儿书生模样儿的家伙，戴着副眼镜儿，文绉绉地晃着个四方步，穿过沙坑正往宿舍里走。大爪子这边一声大吼，闪开，话没落音，铅球就正砸在艾民的屁股上。就听得艾民撕心裂肺，哇地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两条腿乱蹬，还直翻白眼儿。大爪子那阵儿刚到中队不久，还不认识艾民，见他那副惨样儿，大爪子真慌了，抱着艾民一个劲儿地喊，‘兄弟，你醒醒，快醒醒，咱这就叫救护车去医院’，没想到这艾民，俩腿又多蹬了一会儿，却白眼球儿渐小，黑眼球儿渐大，像是缓过气儿来了，冲着大爪子来了句，‘咱先别急着去医院，我的钱塞在枕头底下的书包里，你去替我去把党费交了’——这可把个膀大腰圆的大爪子感动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一个劲儿地答应着，‘放心兄弟，我这就去给你交’。其实，艾民那时候连团还没入，枕头底下也是镚子儿都没有一个，每个月发那俩钱儿，买完了宣纸，兜里就剩不下两毛，全揣在身上还惦记着再从谁那里赊上个毛儿八分的去买盒金鹿烟抽，还在那儿虚头八脑地冒充好党员。可咱们党直到这会儿，也还没顾得上来召唤这么个好儿子呢。不过打那以后，大爪子每次从海军篮球队回来，见了艾民就问他：嗨你这鸟人，党费交了没有。”
　　不光是海琴，桌上所有的人都笑翻了个儿，连小亮亮都拍着小手，稀里糊涂地跟着大人们咯咯地笑个不住。
　　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海琴认识了流亭机场的好多好兄弟，和振华的关系也迅速升温，再也不会因为有人叫她声嫂子，脸就红了起来，也就算是把她和振华的这档子事儿给挑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