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这条山冲里，复姓皇甫的只有他们一家，他父亲在众多弟兄中排行第四。老头在生了六个千金后，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生了个胯里带把的！这个承载着家庭希望的宝贝生下来取名字的时候，倒让他颇费了一番心思，没念过书的老头是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在无比的焦虑中，他忽然灵光一现：家族中儿子的排行是第七，刚巧前边又是生了六个丫头才有了他，乡人常说“七成八败”！看来这真是天意，有道是天意不可违啊，干脆就叫皇甫七！
　　有了延续香火的接班人，让老皇甫信心倍增。虽然年近花甲，走路干活来都觉得浑身轻松，说话的声调没有了以往的低眉顺眼，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随着爽朗的笑声而兴奋的跳动着，还时不时的要与年轻人叫叫板，充当一下老英雄的角色，生活中再多的艰难都不是事！对这个宝贝关怀更是悉心备至，并紧衣缩食咬着牙送儿子到冲外徐先生的学堂读了两年书！老伴过世后，在皇甫七年近十八岁时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托人四处探访打听，根据自家情况想寻一位门当户对的聪慧姑娘做儿媳。皇天不负有心人，在经过无数次的相亲无果后，一天媒婆毛四奶奶颤颤巍巍拄着一双小脚来到了他家。在别人尚不知她的来意的时候，就习惯性的露出了喜不自禁的神情，那张邹巴巴的像风干了的橘皮的脸上，五官都挪动了位置变了形。她一进门就毫不客气的从老皇甫手中接过那把磨蚀得锃光瓦亮的黄灿灿的铜质水烟筒，熟练地撮起干瘪的嘴皮，吹着了火纸。“咕嘟咕嘟”地深深吸了几口，等她把吸进肺泡里的烟雾慢条斯理的吐出来，这才惬意的如释重负般迎着老皇甫一家人焦急等待的眼神，说出了她此行的目的——她来给老皇甫的宝贝儿子说媒了！
　　老皇甫一家人终于松了口气——这是他们早就预料中的事——毛四婆婆登门没其他的事。老皇甫脸上露出的笑容里填满了恭敬和讨巧，一双有着粗短手指的布满着深深裂纹的厚实手掌，不停地在膝盖摩挲着。他小心的问：“请问他四奶奶，您说的是谁家女子？人长得怎样?她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哪？”
　　毛四奶奶深吸了最后一口烟，闭着瘪嘴将烟使劲吞咽了下去，才心满意足的把手中的烟筒递给老皇甫——在邻乡她表侄的隔壁有一户莫姓人家，生育了五个儿子后生了个丫头，这小丫头可是老莫家的掌上明珠，名叫小媛，年方十七。长得是眉清目秀，从小就聪慧过人，人见人爱。做得一手好女红，更让人称奇的是，老莫家是祖传的编竹席的手艺人，那莫小媛从小兰心慧质。七八岁上就跟着父亲及兄长学编竹席，经过近十年的磨练，手艺早就超过了父兄。她编的竹席做工精细，还用些染色的蔑片编些精巧的图案点缀其间，不但好看而且光洁顺滑。老媒婆使出她东家讨吃，西家讨好，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的看家本领，听得老皇甫家的所有的人一愣一愣的很是欣喜。老皇甫是既高兴又有些隐忧地问道，世间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实在难得，只是不知我家犬子有没有这个福气，配不配得上人家。老媒婆嗔道：哎哟，看你个老糊涂！你几时见到我办过毛毛糙糙不靠谱的事？告诉你，我早就把你们家情况和莫家说透了。他家也喜欢读书之人，你们家就小七一个男儿，将来成家后也没有什么人来争个家产什么的，没啰嗦，姐妹又多，嫁出去后就忘了爹娘兄弟？还不是多多少少得帮衬点?以后你个老家伙归西登龙山，她们能在一旁干望着？
　　老媒婆的一席话说的头头是道，满心欢喜的老皇甫马上吩咐女儿们去弄红枣炖鸡蛋好生款待她。自己则仔细翻了老黄历，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和媒婆商定好，并委派早已成家且成熟稳重的大女儿跟随弟弟与媒婆一道去女方家相亲。
　　在老皇甫满怀的期待中，姐弟俩兴高采烈的回到了家中。女儿高兴地向家人汇报说，那小媛姑娘不但人长得白净漂亮，而且勤劳肯干。从他们三人进屋开始，就看见她坐在地上的蒲团上编竹席。见他们到来就羞涩的打了声招呼，又埋头干起活来。莫家母亲歉意的介绍说，本队的黄姓姑娘后天出嫁，那姑娘比小媛大一岁，从小一起长大，跟亲姐妹一样，特意编一张竹席作为礼物送给对方，今天晚些时候就要送过去。莫家一大家子人都非常热情，对身材虽不高但很精神又结实的皇甫七很满意，并执意留他们吃了午饭。那小媛并没有起身和大家一起进餐，她娘叫了她几次，她都笑着婉拒说，让客人先吃，自己等会随便吃点就行。等大伙酒足饭饱出来，她仍然在编竹席。毛四奶奶很是感动，劝她去吃饭。她笑着答曰，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厨房随便吃了点饭，今天时间有点紧，要赶工做出来，人家结婚是大喜事，不敢耽搁。几句话说得大家既是佩服又是怜爱。听了女儿的汇报，老皇甫是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半年后，老媒婆癫着那三寸金莲又来了。刚进屋就似得胜凯旋的将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老皇甫吆喝开了：老话说，媒人十八餐，我只吃了你们家一餐，磨薄了嘴，跑断了腿，一下就给你把婚事办好了，你说是不是该置办一桌好酒好菜招待我这个大媒人？哎哟，也不知你们祖上前世积了什么大德，白白让你们捡了一个大便宜！老莫家同意在明年的正月初十将女儿嫁过来。彩礼的事随你男家的便，他们不提任何要求，唯一的要求是女方的嫁妆要在结婚那天伴随新娘和送亲的礼宾一齐来，那样显得隆重、大气和喜庆。而且考虑到路途较远，要求新郎官骑马用八抬大轿迎娶新娘。老皇甫心想，这莫家的要求是既简单又有些麻烦。不过，人家一把屎一把尿的带大个女儿不容易，自己家养大那么多丫头，其中的苦楚与艰难自己心里都明白，你说这彩礼的事能随便吗。当然不能随便！他就娶这么一个儿媳妇，可不想让人笑话。就是这借马的事有些不好办，这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节，他所知道的方圆几十里有马的人家，就只有宋家大院。自己平时和宋家没什么交往，贸然前去租借恐怕有些难为情。当下他找来一位与宋家走得近的邻居，如此这般的交代后，委托邻居先去宋家探探口风。还没有一袋烟的功夫，那邻居就带来了消息，宋家老东家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提什么钱的事，不嫌弃的话，随时来牵马，花轿也有现成的，一并拿去就是。他儿子结婚是大喜事，到时还要前来贺喜喝喜酒！老皇甫一听满心欢喜，信心十足的和媒婆说，彩礼的事他会搞好的，花轿和马匹也会安排好。媒婆毛四奶奶抹了一下油淋淋的嘴唇，打了几个饱嗝，喜笑颜开的称赞道：哎哟，我的眼光就是错不了，知道你们皇甫家都是些办事敞亮的爽快人。
　　结婚那天，皇甫家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长长的迎亲队伍和豪华的嫁妆，让看热闹的乡邻大开眼界，都想在第一时间目睹一下这位聪慧能干的新娘子的芳容。老皇甫一家人更是笑逐颜开，老头心里清楚，自己家付出的那点彩礼钱，要去置办如此丰厚豪华的嫁妆是不可能的。花轿落地后，伴娘掀开轿子的大红门帘，头蒙红布的新娘子下轿时，突然一个趔趄向前扑来，眼疾手快的伴娘连忙扶住了她，新娘的脚像是崴了一下，新郎官皇甫七上前一步把新娘抱进了拜堂的堂屋。第二天一大早，嘴巴都笑到了后脑勺上的老皇甫就带了一大包的糖果点心悄悄地来到宋家，除了感谢之外还央求把马续借一天，让儿子儿媳去娘家回门，得到应允后千恩万谢的出来，又去找会接骨治伤的童老八要草药去了。娶了一个如此美貌能干的儿媳，亲家还如此厚礼相赠，他不想做出丁点有悖于亲戚家的事，惹他们不高兴，也充分的显示出他这个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之情。但是经过十几二十天后，他发现儿媳受伤的左脚仍然不见好转，走路还是一拐一瘸的。便叫来儿子一问，儿子支支吾吾，似有搪塞之意，老皇甫便提高嗓门怒骂儿子不懂事不知心疼老婆。隔壁的儿媳听见公公的怒骂，连忙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抽泣着告诉他真相，原来小媛的左脚天生就有点内翻。望着儿媳不停抽泣楚楚可怜的摸样，他一下子明白了。沉思片刻叫儿子扶起她，说：“小媛呐，爹不会怪你，也不会嫌弃你。自从你到了我们皇甫家这段时间里，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皇甫家有你这样聪慧的儿媳妇，我知足啰。爹是八十的人了，就一个要求，希望你在我有生之年，给我们家生个一男半女的，早点让我当上爷爷就行咯。你放心，七子他也不会也不敢嫌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