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此皇甫七在老婆的安排下，去山上砍回楠竹，莫小媛就在堂屋里劈竹子剖蔑。房梁上、屋檐下到处挂着一把一把的剔透圆润随风飘动的篾片。得知真相后的邻居们哈哈一笑，反倒挺佩服莫家人的聪明机智，对莫小媛的手艺更是赞不绝口。很快四乡八邻的乡邻们都知道皇甫七有一个跛脚的既漂亮又能干、手艺高超的老婆，一时间来他家定做竹席的人趋之若鹜接踵而至。看着有孕在身的老婆忙碌的身影，老七坐不住了，主动帮着打下手，在老婆的教授之下也粗粗的掌握了劈竹剖蔑的功夫。农历十月，小媛生了第一个女儿，老皇甫别提有多高兴，逢人就说，八十多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孙女，有人叫他爷爷了。虽然他的女儿都出嫁了，外孙一大群。他说，外孙外孙，不是带个“外”字么，姓都不随你，那是别人家的孙子，自家儿子儿媳生的才是自家的。在一个暖暖的冬日，他在屋檐下的椅子上晒着太阳，听着堂屋里儿子儿媳忙碌的声响。感到自己一下子就老了，做事有点力不从心了，好歹身板硬朗，无病无痛。当然心也宽了，不用去操心家长里短的事，小两口摆弄得井井有条。身旁的摇篮里睡着将近两个月大的孙女，小家伙红扑扑的脸蛋，不时咂着小嘴的可爱模样，让他百看不厌。他常常轻轻地对着睡梦中的孙女自言自语。儿子儿媳早已习惯了老头这些怪异的举动，往往是相对一笑，又埋头干活。其实他们两口子还发现，记不清从何时开始，每逢初一十五两个日子，老头都在饭菜完全做熟的情况下，都会悄悄的把大门关上，在堂屋神龛的位置，摆上一条小凳子或小桌子，将饭菜摆上，点上线香和几张纸钱。他用异常的严肃和虔诚的神情双手合十伫立在前，嘴皮翕动着发出谁也听不清的喃喃自语，然后再行跪拜之礼！
　　那天许久没听到老头唠叨的莫小媛担心女儿尿床，就起身出来看。女儿早已醒来，不哭不闹的，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珠四处乱转，好奇的打量着四周。老头的头向后仰着靠在墙上，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睡着了。小媛将孩子抱出摇篮，坐在太阳底下喂奶，孩子吧唧吧唧像鱼儿吸水般津津有味地吮吸着奶头。小媛看着酣睡的老皇甫，心里头忽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发现老头平时睡觉或打瞌睡都是鼾声如雷，今天怎么这样无声无息呢，她赶紧叫丈夫出来看个究竟。皇甫七有些狐疑的叫了一声，老头根本不答应，伸手一摸老头的额头，早已冰凉！老头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去世了！他走的时候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同辈的老头老太无不感慨，老皇甫好福气！耄耋之年无病无痛，终得善终！
　　以后的岁月里，夫妻俩一口气生了五个丫头，望着一大堆的衣冠不整大呼小叫的孩子，皇甫七对老婆说，我们皇甫家大概天生是生丫头的命，算了，再不生了，他知道自己姐妹七个所经历的不易与艰难。老婆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她的理由是，解放这么多年了，生活不是以前那样苦了，一天比一天好过了。你姐姐她们那会都过来了，现在过共产主义生活还用怕么？你每天不花一分钱在食堂里吃得肚子溜圆，趁年轻身体好生活好多生几个。你没听懂你爹以前每次烧香打供饭祭拜祖先时自言自语的嘟哝些什么吗？我可明白老爷子的用意，他是盼着有个孙子续皇甫家的香火。再说了，我妈生了五个儿子，就生了我一个女儿，我就不信我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此时的外面，如火如荼的大炼钢铁在付出将森林破坏殆尽的代价也炼不出好钢材的情况之下，终于被叫停。也幸亏莫小媛的脚有残疾且孩子又多，因祸得福——她没有被赶出去参加集体劳动，她编竹席的工具也就侥幸逃离了被扔进炼钢炉的命运。但因山上已无楠竹可砍伐，做手艺用的工具也只能躺在角落里生锈。没了可供家庭支配的零花钱，一家七口人的生计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一套衣服要穿好几个人。特别是五个高矮不一的丫头，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站在一起的时候，莫小媛的心里有些酸酸的，免不了经常在老七面前唠叨着缺钱的困境，以及她想生一个儿子的强烈愿望！已是共产党员且担任生产队保管员的皇甫七却忧心忡忡的对老婆说：你还在想这事？再过一段时间，如果上面不拨粮食下来，公共食堂就没法继续下去了。仓库里还有多少储备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俗话说坐吃山也空。现在就盼望着明年有个好收成，不然就会要勒紧裤腰带饿肚子。你放屁！莫小媛白了他一眼，政府不会想办法？还会让你一下从天上掉到地下让你饿死？他看着妻子道：哼哼，不光是我有这个想法，我们领导小组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队上的粮仓里有几粒粮，能吃多久都不清楚？海六子和大为几个年轻人还建议把仓库里的粮食藏到另外的地方，欲向公社谎报没粮了，我就担心人多嘴杂的封不住口，不主张这么做，还有积极分子代奇林也可能不会答应！
　　事实恰恰如皇甫七他们所料，吃了几餐饱饭的人们，真的很快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不久人们就开始饿肚子。开始吃从前不曾吃过的东西，如树皮、树叶、土茯苓、观音土。一脸菜色的人们成天头昏眼花，肚皮都贴到了脊骨梁上。女人们更是失去了往日的丰润，连月事都绝了。到后来有很多人得了水肿病，并开始死人了，死在田间地头，死在路上、死在家里，饿殍遍野。
　　好在在经过两三年最困苦的日子后，日子又开始慢慢好转。当人们从队上一担担的红薯往家里挑时，一扫脸上的菜色，开始变得红润起来，女人们像泄气的皮球被重新吹起，从干瘪又变得水润妩媚。会操持精打细算的莫小媛，在四十五岁那年竟意外地怀孕了，喜不自禁的她不顾医生和丈夫的反对与忠告，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她产下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婴！那一刻她哭了。此时她的外孙都六岁了，激动不已的夫妇俩给儿子取名正阳——正午的阳光！
　　“呵嘢，真有意思！想不到七爷身上还有这么有趣的故事”。天鸿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笑着说，“最有意思的还是七爷老婆的心计，太聪明太神奇了，哈哈！”
　　“嗯，就是，别看他娶了个瘸子老婆，这辈子他可沾光不小”代满爷抹了抹满是唾沫的嘴角，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说道，“几十年间，这方圆几里的人家睡的竹席都出自他家，靠手艺养活一大家子的人！你能算得清他赚了多少钱？”
　　“那——没人管么”
　　“当初有人管。每个大队不都办过综合厂么，把什么木匠、篾匠、铁匠等手艺人都集中起来，想成批量的做出来卖。这样的匠人基本上每个大队都有，再说谁的兜里也不富裕，都是能省就省，将就着过日子，你卖给谁呀！哈哈——”代满爷大笑着说“每个人一天要完成规定的定额才能记十分工，做少了还要扣工分。老话都说细工出慢活，粗制滥造的东西谁要呀？莫小媛在综合厂老老实实地做了一个月，她的手艺早就是窗户上的喇叭——名声在外了，所以她做的凉席倒是都卖出去了，没有剩余。可是一看工分簿上，才十四个半工！七爷气得喉咙里冒烟，大叫着宁可让老婆回家带孩子，也不去赚那几分工了。大部分的钱又归了大队所有，做得出好的东西吗？那是猪脑子想出来的主意！”
　　宋天鸿还发现代满爷总喜欢带他去养猪场坐坐，有时分明可以到就近的人家去，他偏要舍近求远去养猪场。宋天鸿心想：养猪场到处臭烘烘的，走进去成堆的蚊子苍蝇老碰着嘴巴和鼻子，实在不是一个什么理想的去处。后来他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代满爷这个老色鬼是为了去看高大为在养猪场养猪的漂亮老婆梅淑芬！梅淑芬高挑的个子，粉嫩白皙的皮肤，迷人的双眼皮，水灵灵的眼睛大而圆，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嘴角一对浅浅的酒窝，特别迷人。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上，别出心裁的用红毛线扎出一对蝴蝶结，自然的垂于丰满的前胸，楚楚动人。就连宋天鸿也忍不住要多瞧几眼，发现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有些怪怪的，与他见过的其他农妇相比，她的动作似乎不是那么的娴熟流畅，小心谨慎的生怕弄脏了身上衣服，给人一种在农村人看来多少有些拈轻怕重的感觉。而在他的眼里，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舒坦与耳目一新的美感！代满爷那双骨碌碌转的小眼睛有意无意的盯着她鼓鼓的胸脯，她走到哪他就亦步亦趋跟到哪，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唠叨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天鸿也感到有些惊艳和奇怪，一个拖大粪的五大三粗的莽汉高大为凭什么能耐娶到了如此亮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