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乡愁 作者:独行的闰土 发布时间:2015-02-08 17:51:10 字数:3089
在队里,宋天鸿除了每天当好记工员以外,其余的时间就是跟一个六十来岁的叫代满爷的老头看水。所谓看水就是扛一把锄头,每天去田间巡查哪丘田要进水,哪丘田要退水。工作相对轻松,不用肩挑,不用手抬。队里虽然说是规定上午八点出工,挂在山头上的那块钢板也会准时被敲响。人们总是要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捱到快九点了才会出门。农人们没有星期天,每天都要出工劳动。家里的诸多事务就要靠早上去完成,上山砍柴、看牛;到田坎边扯些猪草,煮猪潲;去菜地挖土、栽菜淋菜;还不时地去集体山上偷偷砍一根楠竹回来,家里的箩筐、菜篮子都离不开它。虽说每家都分了一块自留山,但山上的树木楠竹都归集体所有,只有树枝才属于社员的,谁家要用些树木楠竹搭屋建房,必须先写好申请到大队打好证明,又到公社林业站批准扯条子限定具体数目,再在大队森林主任的监督之下砍伐。
他看到的现象是人们早上和下午收工回家更忙,看着人们忙碌的身影,懂事的他就特别早起,去井边提水洗漱后,就立刻去海六子家帮衬着做些事情。也跟着海六子学会了许多农活,跟他们一家也更贴心。单丽象大姐姐一样关爱他,他的被褥的拆洗缝补,她都搞得整整洁洁。强子兄妹更是围着他团团转,其乐融融。
早饭后,他就扛着锄头在代满爷的带领下开始一天的工作。代满爷个子不高,背微穹,小脑袋上一对小眼睛骨碌碌转得飞快,一张嘴就露出宽大的黄牙。头上毛发只有在理发时享受理发师傅用过一点点洗衣粉外,就再也不会那么奢侈了,往往是一瓢清水应付了事。头发被分泌的油脂充分浸润,显得异常服帖,麦皮似的头屑不时地飘落。他右边的膝盖有旧伤,走起路来就显得有些瘸,低着头身体往前倾,两个肩膀一高一低的耸动,那模样有些滑稽,但不可笑。天鸿完全服从他的安排,诚恳的向他请教。遇到水深的山塘需要掏底函时,他总是理所当然的脱衣跳下去——对于从小就在游泳池里泡大的他——小小的山塘自然不在话下。谦让灵泛的宋天鸿让代满爷很满意:这个大城市里来的后生丝毫没有城里人的傲气,到底是宋家的后代——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代满爷对本队范围内的一草一木及所有稻田、旱土的分布情况稔熟于心了如指掌。他知道哪几丘田要几天才放一次水;哪几丘田天天要进水;哪些田附近有山泉;哪些田要用山塘里的水灌溉。而且能根据进水的大小估算出所需要的时间。在要等待的时间里,他会带宋天鸿去附近的人家和年纪更大的不能参加集体劳动的老人闲聊。他有两个毛病外加一个习惯。一是爱打瞌睡。好像这一辈子从未睡足过觉,不管白天黑夜,只要屁股一沾地,和你说不了几句话,那颗小脑袋就垂到了胸前,立马鼾声如雷。大家经常打趣,叫他早死三年。有时甚至别人不在家,他也会闯进别人的堂屋,拿条凳子就睡——许多人家白天出工都不关大门的——或坐或躺。有时甚至睡过了头,人家在外收工回来,他还在那里一梦南柯,稻田里早已水漫金山。为这瞌睡而浪费水、又冲垮田埂的事,他没少挨海六子的骂。在大队开批斗会时,徐佑生把酣睡的他拉到台上陪斗,也未能改变他的毛病。久而久之,没有改变,大家也就由他去。他第二个毛病是有点色。别看他六十多岁了,老婆孩子一大堆的,又是那么一副猥琐的皮囊。只要是见到女人,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就像是刚换了电池的手电筒里的灯泡,发着瘆人的光!特别喜欢往女人堆里钻,无话找话与人搭讪,甚至有意无意的去蹭人家的屁股,有人传说他摸过羊环珍的奶子。毕竟是六十多岁了,也从未听说过他和别的女人有染的桃色新闻。大家也就容忍他的这个癖好,女人们总是笑着骂几句,男人们称他是有贼心没贼胆。从他家出来大约200米不到的地方,拐一个弯,有一个叫龙家湾的大水塘,水塘的这边是他出门的必经之路,对面就是队上的养猪场。路边有一个很大的刺蓬,中间生长着几棵刺莓和羊角纳树。每到春天,那刺莓挂着鲜红的果实,过往的大人小孩都会驻足小心撩开刺蓬摘取酸酸甜甜的刺莓。代满爷不管是刚从家里出来,还是从外面回去,只要走到此地,必定拉开裤头撒泡尿。可笑的是,有时分明没有几滴尿,他也要努力的抖几抖,像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且不避让过路的行人。女人们骂他是野狗,他也不会生气,露出满口从未刷过的黄牙无耻地笑笑。有一次宋天鸿实在忍不住问他:“满爷,您也真是的,为什么刚才家里出来就要撒尿?在家里处理好不行么。”他讪讪的笑着说:“习惯了,来年多结些刺莓呗。”天鸿被他的回答逗乐了——难怪这几棵刺莓长得如此茂盛!
天长日久的,这一老一少的关系变得异常的融洽。代满爷就像师傅带徒弟一样,把队里所有田地的情况介绍一遍,并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他。要做到既不浪费水,让水冲垮了田埂,又不能影响禾苗的生长。还要根据禾苗的生长周期,知道哪个时候要灌深水,哪个时候灌浅水。这中间的许多门道和讲究,对天鸿这样一个对农事一无所知门外汉来说,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这或许就是真正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吧,他想。
在看水过程中,让代满爷最不爽的是那些被他称作“大寨田”的地方,几乎每天都要过一遍水,又不能蓄深水,渗漏非常严重。水肥不保,禾苗的长势就异常差,当初插秧时插下去几根,到收割时还是几根,根本没有分蘖,每根纤细的禾苗都那么直直的杵着三五几粒稻谷。插秧时往往要趁整田的老把式们赶着牛刚刚搞完上岸,就马上下田插秧,不然泥浆就迅速沉淀了,手指插不进去。宋天鸿问,何谓大寨田?代满爷的怪话牢骚就来了:这些地方本来都是栽种红薯的,不宜种水稻,农业学大寨那会,非逼着把这些地方变成水田。现在倒好,每年的亩产量就几十斤,投进的人力物力及肥料成本都收不回!你说这些吃大粪的是不是瞎指挥?
代满爷常常在他认为可以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找一块既背太阳又背人的好去处,要宋天鸿与他一起或打瞌睡、或闲聊。当然,有两个人,他就很少打瞌睡了。大多是和宋天鸿聊些本地的奇谈趣事,家长里短,以及一些不入流的上不了台面的怪话牢骚。甚至是一些让宋天鸿听得目瞪口呆,想都不敢想的涉及到对政治人物——比如对领袖的侮辱性言辞,他都敢说,有时还破口大骂!每回说到六十年代初期,他差点被饿死的那段苦日子所经受的磨难,他就神情气愤,口中唾沫四溅,显露出一种就连当今天子都不如他的气魄来!听得宋天鸿是心惊肉跳,不敢去插一言半句!只是小心地说:“您的胆真大!”代满爷还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地回答:“怎么?我敢说,你倒不敢听?我爹和我伯父两人都是那个时候饿死的,我家就是直接的受害者之一。还有那从小就饭量大的高大为,经常因为吃不饱和食堂里管事的代奇林扯皮骂娘!”不过隔一会之后,他又喃喃道:“我也只是和你说说,你可不要随便与人乱说,有人在时时刻刻的盯着你,明白吧?”宋天鸿点了点头表示领会,所以他更喜欢听代满爷讲述指导员皇甫七爷、队长海六子他们有些神奇的婚姻爱情故事。这样他的心里会感到轻松许多,于是,只有得空,他就缠着代满爷给他讲故事。
代满爷一见他喜欢听故事,像是受到了别人特殊的礼遇一样高兴,因为在这个生产队里,他想要受到大家的敬重,实在有些困难!像宋天鸿这样的从不嫌弃他,还愿意听他说故事的人,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连家里的一切从来都是老婆说了算,上至家中财政大权,下至鸡毛蒜皮,都没有他做主的份!也只有在宋天鸿面前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做人的尊严,说实在的,他肚子里哪有什么故事讲给别人听?也就是对宋天鸿这样的外来人说说本生产队里的人和事,消遣消遣,大发无聊的时光罢了。当下他很愉悦地将锄头倒放在地上,坐在锄头柄上准备开始,他高兴的一张口,哈喇子立马流到了下嘴唇上,像生怕浪费了什么山珍海味般,迅疾的用手掌往上一抹,似乎重新塞进了嘴里:呵呵,你想听故事啊,那今天我就给你说说七爷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