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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机场 第五章 (4)

作品名称:落霞机场      作者:麻雷子炮仗      发布时间:2015-02-08 16:00:05      字数:3686

  第五章(4)
  
  礼拜天,振华又去了海琴那里。
  舰队资料室已经搬到了紧挨着中山公园东侧的舰队机关大院儿。那里背靠着葱茏起伏的太平山,向南的一面,毗邻八大关疗养度假区。早年间,这个大院儿曾是德国的伊尔蒂斯兵营,和不远处那一大片当年用来操练德国士兵的跑马场(今汇泉人民广场)一样,都是始建完成于上个世纪之交的1899年到1901年。
  海琴住在舰队机关大院儿的西侧,是在一栋紧靠湛山大路(今香港西路),依山面海,与兵营同期建成的德国建筑的阁楼上。从向西的那个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鲁迅公园美丽的海滨,和稍近一些第一海水浴场金色的沙滩,墙外隔一条马路的斜对面,是那个曾在当年号称中国第一,与美国那个举办过1932年,1984年夏季奥运会的美国洛杉矶体育场极其相似,只是恰好小了一圈儿的青岛第一体育场(如今的天泰体育场)。
  前段时间,他们俩一起兴致勃勃,一门心思地做着《红楼梦》这门大学问,每有一些心得或发现,都会高兴上好一阵儿。作为对自己的犒劳,他们就会给自己放放假,两人便从这个历经了列强入侵、晚清、民国、抗战、建国岁月沧桑变迁的小楼里面走出去,向北爬上高高的太平山,站在山顶巨大的岩石上,将目光飞越脚下葱郁的林海之上,放眼向着蔚蓝的海天望出去,俯瞰着从山下一直延伸到海里去的蜿蜒曲折,浪卷涛涌,水波潋滟,美不胜收的海岸线;或是信步走到南面美丽的海滨,面对面坐在岸边的礁石上,聆听细浪拍岸,海风习习,目送海鸥翻飞,白帆点点。几番美景之间,两人各自心里,常常就会涌起一句话,却谁也不肯轻易向对方说出,就把它寄于这高远辽阔的山海水天之间。
  可是今天,他们却没有了这份兴致,一度十分投入地探究《红楼梦》的这回子事儿,此时也几乎是撂在了一边,好些日子没有去做它。见了面,海琴冲上一杯热热的麦乳精,递给了从深秋的冷风中进到屋里,还有些冷得瑟瑟发抖的振华,看着他闷着头慢慢地喝下,小心地问他:
  “干嘛这么心事重重地,开心点儿不好吗。”
  振华原不想对海琴说出自己的苦恼,见瞒不过海琴,便嘟囔着发起了牢骚:
  “我现在这个样子算是个什么名堂,只会编曲子爬格子,却来当了个机械师,说是个机械师,可还不在机务大队,告诉我是调到了团司令部,可我老是得往团政治处跑,师里保卫科还天天像盯贼一样的盯着。我就像是个吃不饱饭偷了块儿热年糕,却叫恶婆婆撞了个正着的小媳妇儿,年糕没吃着,还在藏年糕的肚子上烫起了一串儿大泡,临了还落了个贼名,不但有苦说不出,连放个屁都不敢来声脆的,还得绕个弯儿出来,好让婆婆能当曲儿听。”
  都这德性了,振华还不忘记拿着自己打趣来逗海琴一乐,还真把自己弄成了个啃惯了猪蹄儿的猪八戒。
  “得了,别闷着了,”海琴苦笑了一下,安慰道:“当小媳妇儿还不都这样儿,嫁了人就得有婆婆管,还不都是得忍着。其实也没啥不好,当初鲁迅不就说过,做文学的人都是要‘坚忍,认真,韧长’,你就当是天降大任,先苦一阵子罢了。玉米地里种高粱,秋后才会见高低,三十年,人就从河西到了河东,你这小媳妇儿,没准儿也就能熬成个婆,无非再忍几天就是了,反正还有个疼你的小女婿。”
  海琴刚说完,脸却一下子红了。
  振华听出了海琴话里的深意,心里有了些惊喜,感动,眼框有些湿润起来,强挣着对海琴做出个笑脸儿,却还是忍不住叹一口气说出话来,是在颇有些认真地嗟叹着,又像是还在试探着海琴的真心:
  “唉,三十功名尘与土,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恐怕到那时侯,我就是熬成个婆,也到不了河东去,临了还是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海琴知道振华是在试她,淡淡一笑,撇一下嘴说:
  “你自个儿一天到晚地在嘴边儿上挂着,老子云:‘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俨然就是得了老、庄、尹、列的不二真传,今儿这可是怎么了,难不成还真拿自己当了个小媳妇儿了?”
  这是海琴也在故意激他,想要他振作一些。
  在一些女孩子面前,振华常会是信心满满地知道,自己会使她们倾心。就说是那个每次见到他,总是在嘴上对他那么不依不饶的丹丹,其实在心里也是喜欢他的。要不是振华有些恨她太率直,私心里还是在想着一个温婉娴静些的女孩儿,他们早就可以成为郎才女貌,铜锣配镲儿的一对儿。
  不错,眼前的海琴,的确是一个使他心动的“够格儿”的姑娘,可是,在他没有听到海琴刚才这句婉转说出的心里话时,他却一直都有点儿不那么自信,掂不出自己够不够得上人家的格儿,因为他知道,海琴一定是一个“格儿”很高的姑娘。
  他倒不是怕海琴会嫌他这阵子还只是个芒鞋破钵,踉踉跄跄,谈不上有啥前程的小力巴儿。他知道,海琴不是那种有了点才华颜色,就一心想攀上高枝儿的俗女子。在和海琴一起搞学术,做学问,探究《红楼梦》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俨然已经得到了海琴的垂青。可他每次真要把自己摆到海琴跟前儿掂量一下,却还是觉得有些不那么硬气。在那些年里,一个人的命运,是和所谓政治上的清白几乎密不可分的,所以不管怎么说,自己是误闯了一回白虎堂,也许此后多少年,他依然还会被算作是个黥首之徒。若是和白璧无瑕,前程光明的海琴搁在一起,在世人眼里,那就有了个说三道四的由头,起码在海琴的那个曾经是在解放军政治学院某部部长,现为N省军区政委的老爸那里,就先要过上一关。
  振华又叹了一声,话有些酸酸地拽出来:
  “哎,我这阵子算是真知道了啥叫个‘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我现在一天天就这么混着,也不知何时才是个了断,其实那个青埂峰下的癞头和尚说得就对着呢,这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海琴,说句实话,我现在,不盼着好,只盼着了。”
  海琴大不以为然,她觉得振华此时过于颓唐,虽是也理解他前一阵子遭了不少的磋磨,经了挺大的变故,在心里边儿感觉灰冷确也是常理儿,却还是不喜欢他此时的这副不振的样子,她抬起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幅篆字书法条幅对振华说:
  “振华,老蔡写给我的这个老子《道德经》的条幅,你常说他那笔篆字写得好,其实那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的含义,才是更好。老蔡这些年,仅仅是因为家庭的颜色儿不那么鲜红,就平白地遭了好些个磨难,不过他的那份儿坦荡,自信,没几个人能比得了,成琰姐也就是因了这才喜欢他。所以,且不论是行易知难,还是知易行难,总之是,弹铗而歌固无不可,踉跄奋行终不可废,人要是能够自知,自胜,不失其所,就算是难能可贵,咱们该学学人家老蔡。”
  海琴说完,见振华仍是有些怅然,便不再说下去,站起身走到临街的窗前,向外望去。
  窗下马路的两边儿,都是些树叶已经落净的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树梢儿,在瑟瑟的秋风中摇曳着,一辆刚在青岛投入使用不久的大通道公交车,从路边儿的树下,顺着湛山大路的下坡儿空着档滑过去。海琴在心里,似乎一下子有了个主意,便回过身,对还是愣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的振华说:
  “走吧,咱们今天不干活了,出去转转吧,你陪我去街上逛逛。”
  海琴虽是女孩子,却并不像多数女人那样喜欢逛街购物,现在拉着振华出去,就是想让他放松一下。
  振华自然是没有二话,答应着站起身,戴上帽子,在海琴身边看着她用梳子把头拢了拢,又把搁在桌上的近视眼镜儿收起来放进了书包。两个人下楼来,从大院儿西门出去,在中山公园坐上6路公共汽车,到栈桥下来,沿着中山路商业街,向北一路逛了过去。
  海琴先是在国货公司,戴上眼镜儿认真地挑选了两斤上好的纯毛浅褐色毛线,又来到对面儿的新华书店,在那儿,海琴和书店的经理熟悉地打着招呼,由他领着,两人转到营业厅里面的一间小屋,从书店的内部图书专柜里,给这阵子迷上了书法的振华挑了两本柳公权的《神策军碑》,《玄密塔碑》字帖。
  从书店出来,他们钻进了不远处那个把门洞子开在中山路一侧的有名的江宁路劈柴院儿,找到一家在岛城挺有名气,有着好几十年历史的小吃店,每人都热热乎乎地喝上了一碗张记豆腐脑儿。
  振华跟着海琴一起走完了这一路,听海琴故意絮絮叨叨地和他说些他们都熟悉的,从军艺毕业到海军来的几个女孩子们的琐碎事儿,闹出的些小笑话,甚至索性就是扯上些无关紧要,邻猫产子的闲篇儿,沉闷的气氛就算是被驱走了。此时,又有了一碗热气腾腾滑嫩可口的豆腐脑儿,和两块浓香多汁儿的卤肉落了肚,振华的身子热乎起来,心情也觉得好了许多。毕竟他是经历过不少磋磨的,一时的心境灰暗,在谁也都会是常常遇到,其实并不会将振华击倒,只是到了海琴这里,就觉得有了要倾诉一下的心思,到爱着的人跟前儿来牢骚上几句,人还不都是这样吗。
  牢骚过后,振华便觉得轻松了许多,自信和睿智重又回到了身上,又和以往那样,顺口而出的讲出些幽默和机智的话来,时不时地,就会逗得斯斯文文地坐在小饭馆儿里的海琴,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开心地笑出声儿来。
  半个月后,当海琴看似不经心地把一件儿自己织出的,厚厚的浅褐色元宝扣儿的毛衣递给振华时,振华的心猛跳了起来,往常总是脱口而出的那些幽默和机智,在这儿都派不上用场了,把毛衣举在了胸口,嘴张开着,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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