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乡愁 作者:独行的闰土 发布时间:2015-02-07 16:23:54 字数:3629
公社里所有的干部没有不认识海六子这个大刺头的。早几年也是因为放水,海六子召集队上的人将别人打倒在水渠里。公社以破坏生产和水利设施斗他。他异常爽快的走上公社开斗争大会的土台子上。平时不苟言笑的他站在土台子上跟没事人一样嬉皮笑脸。有干部带着群众喊“打倒破坏分子童知璊”的口号。他嘻嘻一笑道,打倒同志们你们自己哩,一场严肃的斗争会被他搅得全场大笑。有人骂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也有人骂他豆腐掉进灰里,吹不得打不得。更有趣的是他岳父挑着鱼苗路过,也放下担子举着拳头和别人一样呼口号。事后海六子问:“爹,您怎么也斗我呀!”老头回答,我看你脸皮厚,再说你小子也该斗!
海六子哈哈大笑,他知道老头内心的不满。上回老头子到女婿队上放鱼苗,海六子高声叮嘱指导员皇甫七,提防数清数目,我岳老子眼明手快的报虚数。一旁的人放声大笑。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数完鱼苗后,气咻咻的走了。女儿留他吃饭,他也不理。乡下数鱼苗的手法比较特殊,因鱼苗是在盆中游动的活物。数的时候用一个菜碗连鱼带水从盆中舀起。规定每碗为五尾鱼苗记碗数,就将数过多鱼苗直接泼入水塘中。有时碗中会出现多个一尾二尾或少一尾二尾的,就会在下一碗中添补或者减少。卖鱼苗的人一般是老江湖,故意念着几碗多一尾,等下又是十几碗少一尾,口中报的数字很快,买主如果不仔细看细心记,他就会瞅准空子蒙你。海六子的岳父就是这一带放鱼苗的老江湖,老头的套路他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徐佑生也知道这个生产队的所有事务在海六子的掌管之下,干什么都齐心协力、抱成一团,事情干得井井有条,叫你无话可说。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一条不算大的河流弯弯曲曲从偏东方向贯穿南北,向北流去。将全大队分为河东与河西不对称的两大块,河东的面积相对较小,就是四队的所在地。全队三百五十多人,都乐意听从海六子的指挥,甚至到了言计听从的地步。他虽说在这个队上蹲点两年,人们在平时对他很是客气,笑脸相迎。但一旦他传达上面的什么精神或指示,只要是对他们稍有不利或损害了他们一点利益,马上会和你针锋相对,毫无商量的余地。尽管在这样严肃、高压的氛围之下,他们也能无所顾忌。先是一个人小声嘟哝几句,大家立马闻声而起,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和你理论,让你置身于一片无序的混乱声中,淹没在众人的口水里。长期的政治斗争教会了人们绝不做出头鸟,深知法不责众的道理。工人出身的他,对许多农事一窍不通,有时甚至闹出不少笑话,被人讥笑。让他感到在工作中很是被动和力不从心,他很明显的感觉到他这个既是外来的又是外行的蹲点干部,对于广大的社员群众来说有点多余,可有可无!永远只能游离在他们的边缘,无法真正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所以在每次的社员大会上,他都是照本宣科的传达着上面的指示精神,而不参杂任何个人旨意,或做按下葫芦拱起瓢的蠢事,他似乎明白了老书记陈四林每次坐在黑暗中眯着眼睛发言的原因。也体会到了大队副书记伍力雄处处遭人白眼,不招人待见的窘态——他必须学乖点。他当下就问老书记陈四林:“陈书记,您的意见怎么样?”暗影中传来陈四林有气无力的回答:“大家的发言有一定的道理,我们都有孩子在校读书是不错,学校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确实缺少老师。那我们就综合社员同志们的意见,回头再研究一下吧。”
当晚社员会结束以后,海六子夫妇又来到了守夜室,他给宋家父子出主意:宋老师,虽然我在会上大鸣大放的说了您的安置问题,社员们也赞成,学校里也确实缺人,但是最后定调的还是大队这帮人!所以您还是得办些礼物去正副书记家走走,我都替您想好了,让我老婆明天去筹备三十个鸡蛋,分为两份,您再买两盒点心,两对酒,总共花个十多块钱就行了,明天晚上让我老婆带您去陈四林家和伍力雄家走一趟,他们都有小孩子读书哩!俗话说,当官的不打送礼人,您又是这么个身份,该服软的还得服软才行,不像我这样的老大粗,什么事也求不着他!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跟他们唱反调对着干,我也拉不这个下脸去求他们。所以让我老婆跟您去,女人家办这样的事,好说话!千万别小看了他们这些草帽官,在这个小圈子里,兴风作浪的还是他们——能成事也能坏事!这好比我们队上的文半仙搞迷信活动一样,每到一个地方,得先烧香敬酒安抚一下土地爷!宋天鸿父亲连连点头称是:还是您替我们想得周到!那工宣队徐同志也该送一点吧?海六子一脸的不屑:他?他算什么,一个屁事不懂的城里人,能在这里待几年?您放心,虱子撑不起裤裆!我从来没把他当人看!
天终于放晴了,但气温还是比较低。海六子将队里最大的水塘的水放掉一些。他要利用冬季农闲时节修补水塘的堤垸,为来年春夏蓄水作准备。他九岁的儿子童强看到水位降低了,马上扛着他妈妈栽菜用的小栽锄,带上妹妹芳芳来到从水里裸露出来的沙堆上翻河蚌、捡拾螺蛳。不料竟翻出两只又大又肥的甲鱼!高兴得跳起来的兄妹俩跑到旁边的养猪场,找高大为的老婆梅淑芬要袋子装甲鱼。惊异万分的梅淑芬将甲鱼装进布袋,用称一称,乖乖,两只甲鱼竟有五斤八两!懂事的童强马上对她说,芬姨,你和大叔今晚来我家吃甲鱼呗!梅淑芬喜笑颜开的应答道,到时让你大叔来。我是不吃这东西的,看着就怕。
当晚海六子让宋天鸿去把父亲宋伯龙从学校里喊来吃甲鱼汤,又叫上指导员皇甫七,高大为和岳父梅晟旺。海六子笑着嗔骂道,这小兔崽子读书就象上皂荚树,倒喜欢抓泥鳅呵,螃蟹之类的玩意。老婆单丽插言,唉,没办法,家有其父必有其子,天生的种田汉子。几个人就着火炉刚好围成一桌,喝着酒,吃着甲鱼,天南地北的聊着天。海六子将防风马灯的玻璃罩擦拭得干干净净,屋里的光线就显得趟亮多了。皇甫七刚刚五十岁,和宋伯龙的年纪不相上下,两人自然就有许多的话题可谈,聊着聊着这话题就很自然的谈到了宋伯龙的父亲与祖父身上了。宋伯龙出身于长沙,对老家的情况并不了解,而且当年他父亲去世时,他也是少不更事。皇甫七生于斯长于斯,自己的耳闻目睹加上从一些老辈人的口中知道宋家的许多往事。
天鸿的曾祖父宋海仁是当时这条山冲里三个大队范围内最大的地主。他爷爷宋耀祖曾经留学国外,后来又考取了黄埔军校,再后来又成了国民党的一名军需官。从那以后宋家的深宅大院内养着几个肩挎长短枪的护院家丁。宋耀祖时常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卫兵在家里长住。虽然富甲一方,但老宋海仁的为人却是非常勤俭守旧。儿子发达了,他却要求儿子不能在外花天酒地抽大烟,还要求他在家娶了老婆。他的想法很简单,偌大个家业得有人继承。年老的他喜欢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后来又考虑到儿子常年在外,没个家室相随也不是个事,又担心妻室太多彼此勾心斗角起内讧,不利于家庭的团结和睦。最好是老家一个,外面一个,常年不碰面就没有矛盾,家中也人气鼎盛。宋耀祖谨遵父训,在家成家后,先后生育了两男两女。快四十时又在长沙置下房产,娶了一房太太,也就是宋天鸿的亲奶奶。解放后宋家的房屋及田产都被没收,宋海仁,宋耀祖父子早在解放前就去世了。大奶奶一家被赶出来后安置在相邻的云江大队。四个儿女都已成家。宋家大奶奶受的罪最多,吃尽了苦头。土改时的批斗、吊打是家常便饭。皇甫七曾经几次亲眼见过积极分子代奇林将宋家大奶奶吊半边猪!所谓吊半边猪是当时农村里用来惩处地主富农的土刑法,就是在大冬天用绳子把人的一只手一只脚吊在房梁上、或屋檐下。受罚的人被剥去外套,仅穿短裤与内衣,那时没有电风扇,便用吹稻谷用的风车对着受罚者,使劲摇动风车,并往风车里洒水,强劲的人造风吹在受罚者身上,刀割般难受。一番折腾下来,受罚的人往往被冻得瑟瑟发抖,头晕目眩,有的人甚至出现失去意识昏迷不醒的状况。
“唉......”宋天鸿长叹一声道:“辛亏太爷爷和爷爷他们早死了,没遭罪。却报应在大奶奶和我爸我妈身上了”。
一向谨言慎行的宋伯龙连忙呵斥儿子:“天鸿,别乱讲、乱发评论......”
“要我说,宋老师,最冤的就是您了,真是比那窦娥还冤!”海六子的老婆单丽马上打断宋伯龙。
“有什么办法呢,”宋伯龙叹道,“大奶奶现在还是属于被管制的对象,我有心想去看望都不敢去。”
“呵呀,宋老师,这有什么好怕的,”海六子亮起他那大嗓门:“看您哪天得空,我带你们去。您哪,在我们这里不用那么小心谨慎,树叶掉下来砸不了脑袋的”。
也的确如此,在海六子家搭餐的宋天鸿深有感触。女主人单丽的贤惠与善解人意,外表粗鲁,内心豪爽的海六子,说话办事直言不讳的性格,有时甚至流露出那么点霸道与匪气,而恰恰是这样的性格让他在为社员们办事时,不存私心光明磊落。有时又心细如发,言语中透着深不可测的狡黠。别人有时遇事一时想不透,往往经他一点拨,便茅塞顿开恍然大悟。这些都让宋天鸿很是敬佩与欣赏。宋天鸿的性格和他父亲一样,从不张扬外露,处处小心谦逊地和外界接触,尤其是在现时的形势下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给人一种儒雅平和不拂人意的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形象。而正是他这种内在的涵养配上高大俊朗的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外貌,在这个文化落后的闭塞的小山村里更让人敬仰、受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