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二十一)
作品名称:伤痕 作者:云之恋 发布时间:2015-02-15 16:35:11 字数:3221
(三十四)
夏天的早晨,太阳出来的格外早,等我挣开睡意惺忪的眼睛,发现身边的小妹不见了,火炕另一头的小子们一个个睡得横叉竖八的,只穿着一条红裤衩子,鼾声一片,身上盖着的被子都蜷缩在一旁。昨晚我一直没有睡意,看着窗外缺了一角的月亮陷入了无尽的沉思里,我能带走身边的小妹啊吗?很明显的,小妹在这里过得很不快乐,更谈不上幸福,甚至连起码的生存都无法保障,可是,既然送人了,人家把孩子养到十来岁,我怎么能开得这口呢?小华的户口怎么办?两家的关系怎么办?这不是让姨夫一家为难吗?
我一咕噜爬起来,这样通炕睡觉,我很不习惯。昨夜我是和衣躺下的,尽管如此,我的脸上,胳膊上,脚丫子上,被蚊子叮了很多的红疙瘩,怪痒的,我就使命地抓起来,抓出了一道道红印子。屋子里起初还点着昏暗的煤油灯,后来,就吹灭了。我拉开门,走了出来。正看见小华瘦小的身影在院子里灶台上生火,火膛里冒出滚滚的浓烟,呛得小华一直咳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紧走过去问道:“小华,每天都是你生火做饭吗?”小华拿着一个破烂的大蒲扇扇着炉膛,炉膛里浓烟直冒,不一会,旺盛的火苗就升腾起来了,一口大铁锅看上去是那样的沉重,小华毫不费力地端了起来,放到了火道里,朝锅里舀满了水,然后,小华就端出一大盆发酵了的面,踩着板凳用力地揉起来,脸上,身上到处沾满了面粉,额头上还有几道刚才生火的黑炭印子。
“小华,我来帮你!”我往脸盆里舀了一瓢水,洗洗了手,挽起了袖子。“姐,不用,我能行。”小华终于开口说话了,脸上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小华,你真能干。”我再一次微笑着夸奖道。“我不叫小华,我叫红红。”我心里一沉,是啊!我不能贸然地前来相认,这样会使得两家人翻脸的。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针刚刚指向了五点半,山上的太阳真亮,感觉就像在头顶上似的,院子里一群鸡在四处啄食,地上洒了一些玉米粒,吃饱了的鸡,就到处拉屎,我刚走下石阶,脚上就“咯吱”一响,我一看,我的高跟凉鞋上踩了一坨黑漆漆软稀稀的脏东西,恶心得我马上想翻呕,小华看见了,满手是面,就拿起小铲子从炉膛下面铲来一锹炉灰,洒到了成推的鸡屎上,我看见她熟练的干着这一切,心里很是诧异,小华手也没再洗,就伸进案板上的面团里,开始揉馒头,不一会,馒头就上了蒸笼,大铁笼,两层的笼屉,小华熟练地蒸了足有二十个大馒头。
饭熟了,小华的养父母从地里回来了,据说他们在自家的地里种了甜瓜,晚上,要在地里的瓜棚里照看,这时候,庄稼地里的绿豆也该摘了,我看到小华的爷爷,一个近七旬的老人扛着一大捆绿豆秧回来了,小华的奶奶满头白发,倒是一脸的慈祥,一早起来,喂鸡喂猪,还有院子里的一头小毛驴,都得喂饱饲料。小姨一家住在中间的窑洞里,西面的那间据说是给小华的大哥准备结婚用的,总共三间土窑洞,看上去还算宽敞,就是家里的摆设太过寒酸,有两只黑色的庞大四开门柜子,再有就是一口一口的大缸,存放着很多粮食,爷爷饭桌上说了,农民嘛,啥时候也不能缺了粮。
一袋烟的功夫,大家就吃饱了肚子,小华蒸的大馒头还真好吃。大婶从奶奶窑洞里的大缸里舀了满满一盆老坛酸菜,用芥菜做成的酸菜,味道真是馥郁,小时候,外婆经常给我们做,很喜欢这样一盆清凉滋味,大婶随便的洒了一些盐巴,又撒了一些辣椒面儿,就摆放在了炉灶上,人们就一人拿一个碗,碗里盛半碗酸菜,拿上一个馒头,蹲在树荫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大婶也不管家里来了客人,自己端上饭径自走出了院子,隔着栅门,我看到村里的马路上,聚集了十几个端着碗吃饭的男男女女,他们顺势坐在草格棱上,无论谁,站起来,屁股上都有两坨土印子。屋子里睡懒觉的几个小子也都在大婶的叫嚷声中极不情愿的起来了,一个个慵懒的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快起来,今天还得去拉水,浇灌秧苗呢,铁蛋,二蛋,你两去沟里负责拉水!”从大门外端着空碗的大婶一进院门就不停地吩咐着。
我就轻声地问:“小华,你吃了饭干啥?”一开口,发现自己还是叫错了,马上改口叫她红红,小华就说,她洗了碗要去菀草,我说你菀草干啥啊?她就指了指院子外的两处低矮的泥丕鸡舍:“那里面养的全是兔子,我给它们菀呢!”
我就问,村里你有小伙伴吗?一听说小伙伴,小华的话就来了,说村里有一个豁嘴的姑娘,长的很好看,就是兔唇,小子们常常那她取笑,她约好和豁嘴一起去菀草。
小村庄,风景很秀丽,山上到处是绿油油的梯田,地棱上长满了酸枣棘。小华约了豁嘴女孩,拿了一把镰刀就走到了田野,地棱边长满了各种叫不上名的野草,也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小华就说,这叫什么打菀花,那叫什么婆婆丁,我忽然看到了一丛褐红色的圆溜溜的小红果,小华就赶紧地摘下一颗,递到了我的嘴边:“姐,你吃,好吃得很呢。这叫红茹茹。”我就放进嘴里,仔细地嚼了嚼,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就蔓延开来,小华就不顾荆棘扎手,一颗一颗认真地摘了下来放进了她的小口袋,我看着山野里采摘野果的小妹,我忽然觉得她未必就不幸福,因为她懵懂,对大山外面的世界,她是无从知晓的。“姐,给你!”小华打破了我的遐想,小手里装满了玛瑙般的小红果,我就伸出双手,小华把口袋里的小红果一把一把地放在了我的掌心里。
和小华菀草回来,已是晌午时分了,村里人家午饭吃的晚,三点多就得准备做饭了,小华菀了一篓子草,还用镰刀砍了一大捆荆条,她说这些荆条子回去团成小团,晒干了生火用,那火势可真大了。
小华又是一顿忙活,中午饭做的是面条,小华和了很大的一块面团,和好面,小华就钻到了院子里的菜窖里,很麻利地取出一大盆胡萝卜来,胡萝卜根部都长出了黄花,倒也湿漉漉的。小华就洗干净,切成丝,虽然切得粗了一些,但看上去动作是那样得熟稔,午饭就是面条子煮萝卜,一把酸菜,一勺盐巴,一撮辣椒,倒也吃着新鲜,却没有一点油星子。
村里面有一个小货店,小得只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什么盐巴、陈醋、手纸什么的,连一点像样的吃的也没有,好不容易在旮旯里找到两瓶罐头,我一看早就过期了,我不知道给小妹一家人买点什么,我压根没想到村庄的生活会是这个样子,可我什么也不留下,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姨夫明天就要上班了,我们下午就得启程,小华和我整整呆了一天,也混熟了,感觉是那样的难舍难分。
我从钱包里掏出了几十块钱,这回出来,我拿了家里全部的钱,加起来总共八十块,给了外婆三十块,路费花了八块,我就把除去回去的路费,一股脑的全给了大婶,我就说了,小华就全靠您了,请您善待她。
小华送出了我很远。村口陡立的山坡上,老远都能看见小华瘦小的身影,以及她冲我不断挥手的样子。
回到外婆家,外公看上去和蔼了一些,淘气的阳阳在外公的跟前跑来跑去,手里总是拉着他的铁拐棍,在青石板砖上“呲呲”的响个不停,外公还是坐在院子里的大铁椅子上,指使外婆:“你个死婆子,让你拿个大编织袋,那能装得下?”外婆就把从地里刚摘的新鲜蔬菜一咕噜的全倒了出来,重新拿了一个硕大的编织袋,满满地装了一袋子。我走过去一看,里面还有十来穗嫩玉米棒子,葱绿色的袍衣包裹着,看着就清香弥漫。我就说:“外婆,够了,我们拿不了。”说着,我就往出拿,外婆就拦着我:“恓惶的你们家总捡人家不要的菜梆子吃,这回,可别再吃那些烂菜叶子了!”外婆心疼地说道。
我们走出了外婆的院子,全家人都热情地出来相送,我身上的钱不多了,走到镇上的公共汽车站,我就问父亲:“爸,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啊?”父亲说,他出来拿的五十块,全给外公了,身上分文没有,我就开玩笑:“那你怎么回家呢?路费也没留下?”父亲就嘿嘿笑着:“有小蓉呢,我咋的也能回了家。可怜忙碌了一辈子的老人,手里没几个钱花,我就一股脑的全给了你外公了。”
玩笑归玩笑,可我一想起小妹景华来,我就由不得抱怨起父亲来,我说:“爸,你咋的就把小妹给了那么一户人家呢?你知道那村里多落后、多贫困吗?你知道小华过的啥日子吗?”爸就说了:“俺们连襟之间话赶话说着,这不就成了今天这样了吗?都是命,认命吧。小华要有造化,不会遭罪的。”